我將永遠失去她,就算我不計較,她也不會原諒自己:情鑿意雕,在那些苦樂年華裏,她扮演了姐姐的角色,在我還很青澀的年紀裏,她毫無保留向我展示青春裏最靚麗的東西,可我不懂,嚇得失魂落魄,褲襠綻線,我夾著雙眼走路,恨不得躲到老鼠洞裏,她不避嫌,不嫌我有味,幾十天不洗的褲子,尿罐泡鹽鹵,味逼人,她給我縫得平平展展,那種尷尬,沒有人不在意,我要脫了褲子,鑽進一堆破棉絮裏,靜靜看她,她象妻子。幸福如水,從心縫中溢出來,吸咂一下:有點兒酸,帶著點兒甜,還酥酥麻麻,那是千萬隻不知好壞的螞蟻在爬,心被拱翻過,一輩子都記著:這好是幾世幾劫才修得的。有好吃的,她會悄不驚聲藏起來,沒人時拿出來先讓我來,她的好無微不至,讓我思念到如今,我何其幸運,如果不是她,我能不能撐到今天?姐姐不能說的話,我們可以說,我敢說:她是我媽之外,對我最好的人!都說好人有好報,這就是個屁,坑了多少人?生命裏有過她,何其幸運?這些年,付之東流,她該有多痛!這痛我不能撫傷,更不能擁她而有,時間能磨平創傷,恐怕我是她難言之隱,見了麵會更痛,我落淚了,無聲地,誰是那罪魁禍首?不用追,也能想。事情走到這一步,我不能如跳蚤蹦到前麵,她有父母,有兩個哥,兩個嫂,尤其是她大哥,能處善處這類棘手的事情,就經驗而言,更豐富,在整個事件裏,我顯得人微言輕,事態的走向,取決於她自己,在看婆家這件事上,她並不是決絕排斥,而是搖擺不定,一方麵是她那來自於自身井噴式情欲,不可控,隻要有火,就會點燃,另一方麵她也以此向我攤牌,我對她究竟是愛還是欲?情的份額,有多少?綜上所述,我們的結局其實早已經冥冥注定,在這方麵,她是我師,有提攜、誘導入行之意,無論如何,衝著愛的泡影,我得三鞠躬:永別了青春第一夢。


    我以為:我們之間,會老死不相往來,其實那隻是我一相情願,她走的不是一條平滑之路,也是一步三歎,但總與機會失之交臂,跌宕起伏,最終我們沒能蕩去世俗的迷霧,天隨人願走到一起。


    隨著這頭著地,李瑞芹很快閃婚,預料之中,我就很少迴家了,家鄉已經無眷戀,我要逃避那青春之灼傷,不讓熟悉的人看,很多時候該迴家不迴,溜大街,轉小巷,那濃得化解不開的鬱悶,讓我漫無目的地走。夠了,轉得腿酸,找不到排揎的突破口,這是一種逃避的行走。偶一日,有人背後叫我,吃一驚,也是我希望的。


    “嘿!李子北,果真是你!看背影象,又不敢認,怕認錯了,你急急走路的樣子出賣了你!”


    我驚一下,竟是李紅旗,自從我父親不顧一切掀開牛芳芳遮羞布,我和李紅旗就不再有交流,偶爾碰麵,相視而過,隔閡已經象牆,橫亙在我們麵前:心知肚明,這突然,他叫起了我的名字,直接無遮擋,令我意外,又在情理之中,我驚愕。


    “好久不見,還好嗎?”他的變化,我看在眼裏,這是一種可變成熟的陌生。


    “你不在船上?”我有幾分意外。


    “暫時不在!我在菜場賣菜,去我那兒坐坐,不管怎樣,我們曾經在同一片藍天下生活過,我的理想沒有你的堅定!我的家庭改變了我,為了生存,丟掉理想,雖割肉,也無奈,你有望成為我們子孫的榜樣:考個大學,震震我們這些不肖子孫,目下我能掙些小錢,有什麽困難就來找我,我不會拒絕:你天生就是學習的料!就算是為了李氏家族!”


    “要不改天?”我是不願意趟進他的渾水裏,我們不是一種人,注定不能走到一起。


    “別介!擇日哪如撞日?我們喝點酒吧!我們都不是踽踽獨行者!”他強拉於我。


    “這樣不好吧?你現在是老板了,恐怕我高攀不起!”


    “屁!一地雞毛,我已經踏上一條不歸之路,但無法逆轉,我掉在一個巨大的、永遠填不滿的坑洞裏,且行且掙紮,浮華背後,是勾心和鬥角,這不是我想要的,但又不得不要,走!走走!友誼不在了,至少還是老鄉,陪我放縱一下!”


    “明早我還有課!”我想推脫,不想再和他有關係了,至少現在不!


    “放心,明早酒都變成尿了,排廁所裏了。”


    一推二就,我必須走一遭了。斷了的即使硬性接上,也有疙瘩。


    他租住的地方很小,是從外牆上隔列開來的,好在與院內不發生聯係,門在牆上,獨立一室,除了床,放著鍋碗盆灶,每天後半夜起床,中午十二點休息,下午沒事,這就是生活全部,現實的狹小、低矮、擠壓,爬著生,蜷縮著死,壓抑、恐惶,現實就象一隻裝了一半水的瓶子,他隻能如一隻螞蟻,倒著爬下去,習慣於陸地生活,水淹滋味不是沒嚐過,水嗆打噴嚏,他租的地方實在太窄小,象鼠洞,進進出出,隻能側著身子,憋屈,心糾結在一起,象燙壞的布,怎麽用豎掌往外同時用力,手一抬,就會縮迴去。


    “你怎麽住這麽個地方?”我皺皺眉。


    “沒辦法,窮將就,躺下去伸得直腿,能睡著就行,剛起步,有點兒難!”他一邊拎著食材去桌邊,“讀一讀別林斯基與你合成的語錄,心就敞然:‘不幸是一所最好的大學’,這話好象是隻有半句,你說,‘為此我願常常得到不幸!’,我經常想:你和那個人一樣,都是天才!”另一隻手拿著盆,“可惜了,我姐不再,要不然,我們可以豐盛一迴,有好東西,我做不出那味,將就一下!”


    “我是可以吃各種苦的人,不在乎什麽,要我幫忙嗎?”


    “不用!就兩個要炒的,有煮熟的鹹鴨蛋,還有烀過的肉片,你稍等,我們可以說會話,你學習那麽忙,怎麽有空亂轉?你經常這樣嗎?你該迴家,為何不會?她那事我聽說了,出乎意料,芹姑原本是不錯的,對你又癡情,弄成這樣,實在想不到,你是為了這事?”


    “也是,也不是!我最近要準備好,下周我將代表我們學校,去專區參加作文競賽!”


    “這對你來說:手到勤來,還用特別準備,小說寫得了,寫不了這個?小兒科!”


    “話不能這麽說: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你跟我謙虛個啥?”他擇著芹菜,“省報上過,並且當過特約記者,李建彬沒有你鼓吹,他能蒸蒸日上,人五人六的?跌倒趴熱屎上了,北京走一遭,迴來當了副縣長!嘿!嘿嘿!人要走實,山都擋不住!”


    “機會是給有準備的人預備的,今天的跳越,是昨天的練習!”


    “我們還能迴到從前嗎?”他沒頭沒腦問一句。


    “是長江水還是黃河水倒流過?”


    “明白!”


    “你的小生意做得怎樣?”


    “一般般!瓦西裏說:‘麵包會有的,牛奶會有的,一切都會有的!’靠希望活著,心有所寄!每天我有五六十塊收入呢,我很滿足!人心不足蛇吞象!雖然它少,但每天都有,覆簣成山!”


    那一晚,我喝了能有八成醉,說話喜歡重複,走路喜歡跌跌撞撞,我們都極力不提李紅霞,其實提了又能怎樣?好好的貨船不開,幹嗎要單幹?我想破腦袋想不明白,晚風實在是爽,差不多要把我吹起來,象蝴蝶那樣自由自在,醉了的感覺真好,我竟能翩翩起舞,李紅旗就這樣落入塵埃。


    “你去了哪裏?竟然還喝這麽高?”毛小嵐的聲音,有責備,更有不解。


    “一醉解千愁,管你什麽事?與你何幹?我們有關聯嗎?”我笑著轉身,點點她。


    “跟那個來找你的‘她’有關嗎?你是一個很自律的人,沒見過你這麽放縱自己!”


    “偶爾一次無過!”


    “這是我不希望看到的!”


    “你希不希望有什麽關係?我既不靠你活著,更不靠你肯定,我好象是獨立的,與你一毛錢關係都沒有!你走開,免得鄉下人窮酸氣把你熏了,我聽人說:你哥厲害得很,手眼通著天,好象是個秘書長,厲害得很,離我遠點兒,我惹不起,更高攀不起,我要迴宿舍,你不會一起吧?那可是男生宿舍,你可想清楚:秀色可餐!沒準我把持不住自己,你別誘惑我!”我看見學校大門了。夕陽帶著嘲諷的意味,我想起李紅旗凝重的表情,噗嗤一聲笑了。


    “你笑甚?”毛小嵐問,“我告訴嵇老師去,你在校外喝酒了!”


    “管得著嗎?今天是周六,明天他們才返校,你要是敢當那個叛徒!我說‘叭’一槍,打爆你的腦袋,要不咱就試試?”我的右手比劃成槍,頂出她腦袋,“我們還有舊帳沒算,上次你絆我一腳,奚落我,我還沒和你算,不要以為鄉下人好欺侮,兔子急了會咬人,要是真狠起來,恐怕你連吃後悔藥的時間都沒有,你信嗎?別惹我,我要是怒起來,可是什麽事都做得,記得我和你說過:我六歲時,把我親親三爺胳膊上咬下來一塊肉,十六歲時,一把鐵叉差點兒叉到我老子一條腿,幸巧,他跑得快!哈哈哈……”


    “陳穀子爛芝麻,有啥可顯擺的?”毛小嵐撇撇嘴,一臉不屑。


    “嗯哼!陳穀子受捂,種了可能會出,爛芝麻雖癟,說不定能榨出油來!凡事皆有可能,鄉下人窮兇可能會極惡,離我遠點,你就會安全。”我信步走進學校,門衛還在低頭看小說。


    “你是幹啥的?”毛小嵐這小女子跑著追進來,門衛問,“噢,是你呀?”學校總共就幾個名人,毛小嵐算一個。


    “我找他,他喝有些多!”


    “放屁!”


    門衛搖搖頭。


    我快馬加鞭跑,一想我高三了,就有些放縱,象鳥兒要出籠子了。宿舍很遠,要拐過兩條路,它在後院,校園難得寧靜,跑出一條路,我猛然站了。


    “咋不跑了?趕緊的,你不是長跑運動員嗎?接著跑!”她已經滿頭大汗了,喘氣哈哈。


    “我憑啥跑?你又不是洪水猛獸?”


    “你好象一會兒清醒一會兒糊塗!”


    “毛小嵐,你這是幹什麽?《跟蹤追擊》(這是一部電影的名字)?我是哪一類壞人?”


    “李子北,你明知故問!”


    “我們隻是時間的過客,明年今天,你我在哪兒?”


    李紅旗總是象鼴鼠那樣:一個默默生活著,且所有商業活動,大部分在夜裏,南菜市是鍾吾縣最大批發市場,通常夜裏一點鍾開放,各種牲口或人拉膠皮大車、平車、腳蹬三輪車、甚至是兩個軲轆自行車,從大街小巷象螞蟻湧出來,或直接從鄉下趕了幾十裏來批發各種蔬菜、肉食、魚類、甚至是海貨,天亮之前,這些蝦鱉海將將倒騰的拉到指定市場或街巷去零售,八九點鍾,世界在雲蒸霧騰中醒來,他們車上基本就空了,所批發的就所剩無幾,批發和零售之間差距有大有小,隨商販吆喝,隻要你能賣動就賣下去,也沒正價,可多可少,碰上少數刁鑽的,在不虧本情況下,也可賣,有時還需要穿街轉巷。


    那一天,運氣好到想大叫,還沒到城裏人上班時間,李紅旗就賣得差不多了,他並不著急,嘴裏銜根稻草,把腳抬在平車一個軲轆上,正四下打量,突然,就來個人買菜,鬼使神差,就注意一下,感覺眼熟,就多看兩眼,始終想不起來在哪兒見過,拍腦門也沒用。


    “有牛肉嗎?”這女人漂亮,長發飄飄,嘴唇腥紅,騎的是一輛嶄新的永久牌自行車,且女式的,往他車頭一紮。


    “有是有,不過不多,六七兩要不?”李紅旗吐了稻草,拎起盤秤。


    “新不新鮮?會不會是昨天的?”女人一看就是行家,精於此道。


    這塊板整的牛肉本來是給自己留的,準備下午喝酒,見有人問,就從帆布下拿出,“大姐你看看,紫乎乎的,聞聞新不新鮮,八角大料味還沒去,你說新不新鮮?我敢說:如果不新鮮,我連錢都不要,這本是給一個人留的,最後嫌少不要了,我今天拿十二斤,賣得就剩這了!”


    “多少錢一斤?”女人拿起來聞聞,舍不得放下。


    “一大清早,也不打逛語,你就給個整數!你看值不值?天還早,我並不急著賣!”拿價八塊五,淨賺一塊五一斤。


    “小哥哥,你能不能便宜些?今後隻要你還在這兒買菜,我都買你的,圖個下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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