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福生一臉嘲哄看著無助的李宜忠,就象老鷹爪子瑟瑟發抖的小雞。


    “愛咋咋地,天掉下來,由地接著!”李宜忠轉身就躲,“有人嗎?來碗茶!老板娘,結帳!”他想摔東西,可桌子空空如也,“狗日的,沒有良心,敢揭老子的底!老子不怕,大不了這鳥隊長不幹了!”他一拳手,重重捶到桌子上。


    吳菊端著茶,輕輕走進來,“喲,李大隊,這是和誰置氣?剛剛不還是好好的,這會兒怎麽啦?喝點茶,醒醒酒,有什麽話心平氣和了說!”


    “多少錢?結帳!”語氣凝重,咕嘟咕嘟,一揚手,一碗熱水下肚,碗重重摔在桌子上,搖晃幾下。


    “58元!”本來是48元,但李宜忠頤指氣使的行為,讓吳菊心生憤怒。


    “給你!不就是點小錢嘛,咱有的是錢!”抓出一大把錢,皺皺巴巴,淩亂不堪,往桌上一甩,“拿呀?”心裏的堵,出不來,下不去。


    “什麽事讓你這樣?誰氣著你了?”吳菊一邊笑吟吟和李宜忠拉話,一邊撿錢理錢,和這種豬一樣的男人置氣,不值當,“你呀,就是那個什麽肚子裏盛不了四兩油!”


    “你罵誰呢?”李宜忠血紅著眼。


    “你呀,歪好也是個隊長,有什麽大事小務拎不清楚?在你的一畝三分地上,還不是你說了算?治不了那倆猴崽子?你還當什麽隊長?”


    “你什麽意思?”


    “李隊長,我們要走了!”賈福生進來,“喲,這麽多錢,發財了!”


    “你出去!我就來!”他慌忙把桌子上剩下的錢,弄紙牌一樣,往中間扒拉,“都是小錢,沒有幾個錢的,真的!”


    “你倒是抓緊,我在廁所等你,撒完尿就走人!”看似不經意,其實一切都在他眼裏。


    “噢!”李宜忠眼睛充了血,血紅血紅的,象隻饑餓的狼,或久餓,猛然吃飽的狼,正在舔著油膩的下巴,迴味饕餮之徒狂吃暴飲的快意恩仇,扭頭看一眼,賈福生釘子一樣插在他心縫中的背影,“老板娘,有件事我問一下,希望你能誠實迴答我,行嗎?”


    “可以!”


    “吃飯前你是不是打了個電話?聽那話音,好象是……”昏暗的燈影下,跌跌撞撞走出心花正在怒放的李宜忠,另一種甜蜜,象陰溝裏的水,正在歡快流淌,上麵飄著油膩,“賈福生!狗日的屬驢的,懶驢上磨屎尿多!”


    “哇! 哇哇! ……”劉長根根本顧不上他,象隻病狗,一隻手拽著樹,心中翻江搗海,象大魚刺卡在喉嚨,狂吐不止。


    “狗日的,我叫你喝,喝下去,得吐出來!”


    第4章:


    四十塊錢象根麻坯子,結結實實紮著,紮的不是壇子口,而是人口。賈福生從廁所裏出來,劉長根正蹲在地上,大喘氣,“你喝得有點兒猛,還能不能走?”


    “這點兒酒不算什麽,能行!”月亮象把刀,白亮亮掛在樹梢上,夜是寧靜的,在切切嘈嘈潮起潮落裏,不再是渲瀉,而是退卻的寧靜。


    李宜忠在廁所裏和賈福生人不知鬼未覺完成了心靈契合的交易,掏出陽具,稀裏嘩啦尿爽了,這才係了褲子,哼著“咚哩個咚,哩個哩哩咚,咚咚哧個哩哩咚……”這是人言還是獸語,已經讓人一頭霧水,分不清了,他出來時,感覺殘流的尿液,正羞羞答答滴在褲子上,他擼了一下軟塌塌的陽具,“都是你惹的禍,不怕遭報應?騷氣衝天你知不知道?”那是自我陶醉。


    賈福生和劉長根跌跌撞撞趕著驢車,出了食堂,隻有公社大院才射出殘碎的燈光,星星象爆米花在天空中炸裂,狐狸從不遠處農田裏,發出嗷嗷嗷綿長而悲哭的聲音,石板路硌腳,驢蹄子象日本軍靴踩搓出來的響聲。萬家燈火那份溫馨,那份從容,千般滋味,從心縫中溢出來,在心河裏潺潺流淌,家的滋味,就象豐稔的麥香,揪著人的靈魂在抽搐。


    小風乍起,蒼蠅下市,蚊子粉墨登場,螢火蟲象流星,李宜忠興意滿滿,經吳菊描述,王紅不食人間煙火,那般超凡,那樣脫俗,象一團火,在他心中熊熊燃燒,夜色可以更蒼茫,月色可以更皎潔,他的破舊自行車馱著他,在沙石路上,一路向前,偶爾有搬運站的三軲轆車,突突突象蹦跳的心髒駛過,那種灼熱焦糊的柴油味,在風中彌漫,整條路上,看不見人影,象蛇一樣向縣城延伸,那裏燈火璀璨,他知道:他還有很長的路要走,十多裏,說遠不遠,說近又不近,處在尷尬的位置上,但狂野的心,已經按捺不住,迫不及待,狂燥得奔騰的馬。


    天地間竟然有這樣的妙人兒,臆想的筆,在心幕上,盡情勾勒出王紅神采飛揚的樣子,似曾相識,又陌然不熟,路上什麽時候有人丟塊大磚,一個大大的趔趄,差點兒讓他摔個狗吃屎,“哎,哎哎……不待這樣坑人的!”自行車象跳舞,擰了幾個彎,從路這邊,跑到路那邊,算是機中生智抓住一棵手腕粗細的樹,算是安全了。


    他剛剛驚魂甫定站穩,一輛吉普車就唿嘯而來,開出老遠,塵土撲過來,吉普嘰?一聲站住,燈光象把大掃帚,直直射定前方,他還沒有看清楚,司機下了車,手電光白亮白亮射住他,他本能用肘擋。


    “你他媽找死呀!有你這麽騎車的嘛,我要不是反應快,你還有命嗎?”


    他張張嘴,剛要辯解。


    “要是想死,找個沒人的地方!你給我記住了!這麽大歲數,還想著坑人?”白花花手電光,在他粗糙的黑臉上,象探照燈一樣晃來晃去,有羞辱的味道,更有挑釁的意思。


    “你想幹嗎?”


    “服了你了,天這麽黑,不好好迴家睡覺,在黑暗裏晃悠個啥?看你這樣就不象是好人!”對方年齡不大,卻用手點點他,還想說出更難聽的話。


    “管你什麽事?路是你家的?我要怎麽騎還向你打報告?人五人六的,燒包樣!”他懟了迴去。


    “找死的貨!”對方罵他一句,用手點點他,張大嘴,無可奈何搖著頭走了。


    李宜忠下了車,把車靠在樹上,甩一把汗,這是急躁的結果,雙手卡腰,跳起來,“姥姥,你死老子都不會死,我隻嚐了風花,還有雪月呢,狗日的,詛咒老子,門他媽都沒有!咒一咒十年旺!”汽車早已經走遠了。他拍拍座墊,重新上車,“出門沒看皇曆,嗑瓜子,竟能嗑出個臭蟲,真他媽晦氣!”


    公路象條蛇,蜿蜒北上,想想這一天,如此大起大落,才知道不是賈福生有多聰明,而是自己象個笨瓜,欲蓋彌彰,隻不過自己的說辭太過拙劣。風已經平了,浪已經靜了,他仿佛聽見雜聲遠去,看見洶湧澎湃的潮,正在向遠處退卻。


    賈福生隻不過是個貪占小便宜的老狐狸,區區四十塊錢搞定,這個人雖狡猾,一旦敲定的事,決不會節外生枝,他會幫你把屁股擦得幹幹淨淨,連臭味都沒有,比水衝都幹淨。


    李宜忠有些後悔太衝動了,是不是要等事情冷冷皮,再到城北去逍遙,太急功近利,讓他感到有些飄,感到極度的恐懼,前麵是蒼茫的,後麵是迷茫的,我這是要幹什麽?象雞勒,食之無味,棄之可惜,他前看看,再後看看,進退兩難,也罷,箭在弦上,他奮力爬上自行車,一路上彎彎曲曲,向北進發。


    昏暗的燈光下,早已經沒有了白天的喧囂,窄窄的油膩的巷子裏,象一口枯井,深得讓人不敢踏進去,附生在牆上的植物,在風中象軟軟的手在招搖,從自行車上下來,他握著自行車把,賊眉鼠眼向裏看,心已經熱切起來,半路上的七上八下,早已經一點點,象沙粒撒在路上,偶爾有人經過,並不看他一眼,徑自走進去,“哎~……”他想打聽一下,怎麽去八角樓,甚至是修車施仁德,可是那個人頭不迴。


    他一邊往裏走,象踩在薄冰上,一邊心花開始怒放起來,王紅,你這個撩人心魂斷人腸的小婊子,狐狸精,你把我深更半夜勾到這兒,看老子今夜怎麽收拾你!石板路,磨礫出平滑,推著車往裏走,心裏發毛,發顫,直打滾,我的個乖乖棍,這條巷子這麽冷僻,這麽幽深,蛐蛐趴在綠色植物中哼唱,愜意且悠閑,有個婦人,端著水盆出來潑水,“哎,你好!請問,施仁德修車鋪怎麽走?”


    “你問誰?施仁德?我們這兒沒這號豬狗不如的東西!早死了,骨頭早他媽上黃鏽了,去地下找閻王爺吧!叭!”水就衝著他潑過來。


    李宜忠眼急手快,躲到邊上,他相信:這老婦人一定知道的,隻是不屑告訴他,水嘩嘩墜進陰溝裏,聽得見重重的關門聲,“媽的,老子還就不信了,死了張屠夫,老子還能吃連毛豬?活人能讓尿憋死?”他嘟囔著,心卻向下沉,再迴一下頭,巷子口象窗口,透出溫潤的光。他索性一不做二不休,騎上去,兩邊是高度緊張的黑魆魆向他擠壓,為了壯膽,吹起了口哨,聲音象省略號斷斷續續,這他媽是人住的地方嗎?讓人發怵。


    突然,一個黑影從偏巷湧出來,那影子被狐光拉得極細極長,象一枚劍向他刺過來,掠影一晃,差點兒從自行車上掉下來,“誰?在那兒幹什麽?”驚鴻一瞥。


    “我!兄弟!”人氣味升騰,腳步聲細碎細碎。


    “八角樓怎麽走?施仁德怎麽找?我車子壞了,找他修一修!”


    “再往裏一百米左右,先左拐,後右拐,八角樓南邊,本槐樹和楊槐樹大院就是,你是來幹那事的?”


    “不!不不!我來修車!那事是啥事?你汙我清白!”他的借口如此拙劣,連那事他也知道?自己就這麽賣了自己。


    “我一不舉報你,二不訛詐你,怕什麽?你是找一片紅還是找一片萍?”


    “什麽意思?”李宜忠一頭霧水。


    “裝b!那裏是泯滅人性荒唐的世界!慢慢體會吧!”男人搖頭晃腦嬉笑著,“你的車子沒有壞,是你的心壞了,他修不了這個!”


    李宜忠一隻腳蹬在牆上,任憑那個人吹著口哨離開,“他媽的,又是左,又是右,到底是左還是右?”吐口唾沫,“老子天生就是智障,分不清,去孫,走著!”牆被他後蹬,搖搖晃晃,八角樓矗立在那兒,何嚐不是擎天白玉柱,歲有蒼桑更迭,無論風雲怎麽變幻,八角樓依然孤獨地站著,台痕上階綠,草色入簾青,那種有增無減的墨綠,風侵雨食風驟,綠苔繡織,墨斑雜踏,警醒人的曆史,已經太過遙遠,偶爾看見它:是不是該拆了?隻是心靈拷問,沒有用的東西,為何不拆除?無論曆史怎樣荒唐,沒有人真正有勇氣去冒天下之大不韙?


    兜兜轉轉,終天來到同時擁有兩棵不同樹的大院,它距離八角樓不過一根扁擔的位置,居位在八角樓上的飛鳥,一展翅,就能低飛到洋槐樹上,斑駁灰白的鳥屎,象刻意塗染的花紋,大院座南向北,依的是地勢,亂的是規矩,它不是傳統的東南或西南向,采光性能差,冬天喝的是凜冽的西北風,門響窗戶響,綿長而幽怨,春天在壁光的瑟縮中發抖,隻有夏天,可以安逸坐在陰影裏搖著扇子,說那些陳穀子爛芝麻。陳穀子受捂,可能種了不出,爛芝麻也許榨出油來,味不正,磨碎了喂豬極有可能,可豬是吃糠的東西,油太大會滑腸了,喂出毛病,更會慣出脾氣。


    可有些人就是喜歡這種與眾不同的地方,小小的院子,住得滿滿當當。


    月牙風情萬種,撩撥著欲望跌宕起伏,“嗯!嗯嗯!”李宜忠紮好車子,晃了幾下脖子,清清嗓子,要去敲門,沒成想門是虛掩未插,鉤齒一樣的彎曲,敲出不經意的破綻,他一腳門裏,一腳門外,把頭伸進去,“請問:這是施師傅施仁德家嗎?”電風扇的呲呲聲從兩邊關著的玻璃門內傳出,裏麵有男女的嬉笑聲,鴛鴦戲水正纏綿,電視人物說話聲,沒人答理他。


    那黃暈的燈光,嬉笑聲讓他焦躁饑渴的心,聽見歡快水聲一般,潮濕起來,望梅止渴,是曹操玩的把戲。


    “施師傅,我要修車!”這一嗓子,不比驢叫差,短粗孟浪、尖嘯刺耳。


    “天太晚了,明天吧?”正門的房子裏嘣出個不耐煩的聲音。


    “我路遠,不修走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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