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敬忠抬手擦了擦從鎖甲頭巾下滲出的水滴,卻忘了手中還提了解首刀。


    噗通!短刃跌進了石板路上厚厚的苔蘚裏,沉悶的異響在醜時靜謐的屯堡小徑間顯得煞是突兀,但轉瞬便被黔地鋪天蓋地的濕氣所吞沒……


    緊接著,一片窸窸窣窣的響動衝破夜幕的包裹,從距他不遠的幾處所在次第傳出,其間更有人憋不住氣輕輕地打了個哈欠。


    李敬忠狠狠掐了一下大腿,他曉得,自己那三個於暗處隱伏的夥伴定然是被這聲“驚雷”嚇到了。


    他慢慢伏下身子,摸索著將刀從苔蘚中拾起,用肘彎把刀背緊緊地夾了,騰出潮濕的手,在同樣潮濕的褲子上使勁地蹭了蹭,方才小心翼翼地重新握住刀柄。


    做完這些,他再一次撅起嘴,吹散那些將要流進眼中的水滴,似乎這擾人的夜露,才是他今夜最難纏的勁敵。


    即便這裏地處黔貴腹地,即便此時正逢暮春深更,但如今夜這般的天氣,也還是潮得有些過分了。


    空氣中彌漫著細密的濕氣,是雨絲?是濃霧?還是被夜嵐蠱惑的月光?


    在這樣的夜晚,人的某些欲望總是顯得蠢蠢欲動,譬如情欲,譬如......


    此刻,腫脹的殺意在李敬忠體內熊熊燃燒,他死死盯著眼前的這條小徑,望眼欲穿地狩候著計劃中那個正該情欲勃發的身影。


    這段小徑雖談不上蜿蜒,但在流動的夜嵐中,隻能影影綽綽地看出七八步遠,而那些沿鎖甲頭巾流下的......不知是雨水、霧氣、汗水、還是三者兼而有之,讓他本來就模糊不清的視野越發迷亂,讓他本來就躁動難耐的身體越發煎熬......


    李敬忠咬了咬牙,再一次夾好鋼刀。這一次,他將已經佩戴了一個時辰的鎖甲頭巾摘下,仔細撫平、對折,小心地揣進了自己的懷中。


    “那廝總不至於在偷婆姨時還隨身帶著長刀吧,那我還戴這勞什子東西作甚!”


    這襲鎖甲頭巾,在李家已經傳了三代,是其高祖在與北虜韋兀人作戰時繳獲的戰利品。


    李敬忠仍然記得,年少的自己躲在自家戍屋昏黃的燈影下,看著父親將這片鐵甲放進沙桶中,一點點用桶中的細沙在環鎖之中反複打磨。日複一日,那種沙粒在鐵環間跳躍時所發出的脆響,便逐漸融在了他兒時的記憶之中。


    按大寧朝律法,私藏《武備誌》中所載的官造十四式甲胄一領,便要受脊杖之刑,私藏二領流徙,私藏三領斬首,五領抄家。


    但韋兀鐵網衫、倭寇具足、弗朗機板甲、高鮮紙甲卻不在大寧官造十四式甲胄之列。


    因此,那些於九邊要隘處世代駐守的軍戶人家,或多或少都儲有一些番甲。開兵見仗時,他們會將私藏的番甲與官給鎧甲混穿,用以彌補官甲上的一些漏洞。


    李家祖上是駐防於宣鎮的邊兵,自從大寧開朝之日起,就在長城內外和北虜韋兀人常年對壘,打生打死。


    那北虜曾經靠著弓馬縱橫天下,不僅奪了中原之地開朝立國,還曾沿著大漠草原一路席卷,直打到那弗朗機人的地盤處方才止住了鐵蹄。


    但馬刀硬弓雖可以奪天下,但守江山時卻著實不大好用。因此其國祚不過百年便在一夕之間風流雲散了。


    打本朝太祖掃清寰宇,將北虜遠逐塞外時算起,大寧開國至今已有二百餘年。在這二百多年中,雖然北虜一直都鮮有特別安分的時日,但它的勢頭已然眼見著一天頹似一天。


    即使在景升年間以鐵騎迫天子北狩,兵鋒一度直指京城,最後也不過是在一陣勞而無功的喧囂後又灰溜溜地跑迴了沙漠之中。


    沙漠與草原,也越發貧瘠了……隆祺朝,朝廷下恩旨開馬市與北虜韋兀人進行貿易,又特設驣驤四衛,將願意歸化聖朝的韋兀人招撫整編,安置在遼東、盧龍、宣大、密雲一線。


    此後,雖仍然會有虜騎不時犯邊,但上至朝廷中樞,下至邊軍將士都看得出來,這些昔年間不可一世的鐵騎,已經從竊國巨盜徹底淪落成了雞鳴狗盜之徒……至於北虜那曾經如雷霆一般的鐵蹄聲,也逐漸在寧人的噩夢中淡了,散了,遠了……


    當年,李家先祖三駒公作為一名車營遊騎,在宣鎮外五十裏的狼嘯峪,與一夥入寇的北虜狹路相逢,三駒公催馬舞刀,手刃敵方一員驍騎後,從對手屍體上剝下了包括這片頭巾在內的一身上好環鎖鐵甲。


    是役,李三駒斬首兩級,賞銀三十兩官升一級至總旗官,隨後隆祺帝歸天,新帝年幼,內閣權相張文正執掌大權開革新之風,在西南蠻夷聚居的黔滇之地設置流官專管鹽鐵發放及財賦稅收之事,激起西夷叛亂之勢,西南守兵承平日久,與西夷雜處日長,且依賴向西夷走私鹽鐵而獲得重利。因此不僅戰力低下且繳賊時時時放水,致使中樞欲以“鹽鐵歸流”至“改土歸流”的策略進展緩慢。


    張文正於此荊棘叢中調五千餘宣大邊兵至西南邊地重鎮——安平衛駐防,李三駒正是這南下官兵之中的一員。待叛亂漸熄後又長駐於安平衛城東南的雲山屯堡,娶當地女子為妻,到李敬忠這兒已是第四代了。


    八十餘年間,四海鹹平,邊患漸熄,雖然有來自敷州國的倭寇在帝國東南沿海附近鬧騰了一陣,但和曾經動輒以數萬鐵騎跳蕩於長城內外頻頻叩關的北虜相比,那幾船光著屁股的倭寇著實不值一提。


    而在遼東關外的極北苦寒之地,大寧柱石、總兵藺成棟一門10將守遼30年,將世居東北雪原的東奴粟鞨人及流竄至遼地的殘餘北虜掌控於股掌之中。


    近年來,藺成棟更是助其義子、鹹州左衛指揮使、鞨真金家族首領“野牛皮”一統鹹州粟鞨諸部。“野牛皮”號令麾下部眾學習漢化風俗,歸並小部,拆解大部,嚴加統禦。


    從朝廷發下的邸報上看,自“野牛皮”掌權後,閑州粟鞨各部逐漸停止了諸如越界行獵、挖參、入寇擄掠之類的逆行,對大寧朝愈發恭順,遼東邊患亦一日少似一日。


    西南邊地自從宣大邊兵進駐彈壓,“鹽鐵歸流”直至逐步“改土歸流”後,苗民、瑤民、壯民、仡佬民普受教化,世襲土司在受封加銜的同時,也逐步將實權交給了朝廷派來的“流官”同知。


    始聞儒聖沐化的黔滇兩省諸夷不僅鮮有造反作亂之行,更是在作為主力兵員參加了天朝征討西南屬國的重大戰役,並一路高歌猛進攻入了臨番的陪都。


    “生錯世道了!”在那些彌漫著青煙薄霧的晨晨昏昏,一些和李敬忠出身相同的北地邊軍後裔,常常會望著堡外疊嶂的山巒,一邊擦拭著祖傳的諸般軍械,一邊不住地發出長籲短歎。


    對於這些人,李敬忠向來都是嗤之以鼻的。


    駐紮在安平衛的北地邊兵後人分兩種。


    一些人,日夜憧憬著其祖輩所經曆過的那些“奮長刀直入大漠孤煙、揚鐵蹄踏碎長河落日”的豪壯歲月。


    “這西南邊陲有甚好處?山地縱橫馳不得馬,濕氣逼人放不得銃!整日裏做些巡山穿林的勾當,和黔靈山的猴子一個調調!”


    而另一部分人,則愛死了這片雖地處西南,卻堪比“山裏江南”的溫潤鄉土。柔和的空氣、秀麗的山澗、魅惑的夷女。


    雖然砍首級升官換賞銀的機會不多,但是安平衛乃黔滇咽喉要地,和砍東奴北虜首級積功換銀錢換官位相比,守在這條聯通內地與西南的鎖鑰驛道上,隻要腦子活分些......發財的機會反而更多,風險也更小!


    這兩種人在安平衛內所占的比例大概一半一半,李敬忠屬於後者。


    大寧朝天勤三年,與天朝隔海相望的彈丸島國敷州國“關白”作亂,發倭兵7萬侵略天朝屬國高鮮,一月內高鮮全境八州便被倭兵攻占了七個,高鮮王於寧高邊境之畔泣血上表請天兵助戰。聞訊後,天朝迅疾發天兵數萬翻山泛海往救。


    高鮮乃北地多山之國,遼東邊兵多為騎兵,不利山地攻城步戰。藺成棟義子,鹹州左衛指揮使“野牛皮”主動請纓,派遣所部三千餘粟鞨兵甲與大寧天兵一道進入高鮮助戰。


    “高鮮與粟鞨乃宿世之敵,高鮮人惡東奴,尤甚倭寇!加之粟鞨乃無常小人,此番允粟鞨兵隨軍助戰,乃權宜之計,宜速調善山地步戰之精兵丁三千人入高鮮彈壓製衡。”


    出身北地,曾與北虜血戰多年,又久駐西南多山之地。中樞閣僚口中所謂的“善山地步戰”之兵,指的正是這部駐紮於安平衛所的宣大邊軍後裔!


    一紙調令隨即從大寧國都傳到了安平衛。


    安平衛內群山競秀,去往滇雲的驛道在其治內隨山勢自然形成了一個馬蹄形,馬蹄形驛路將衛城環抱其中,沿路險要之地聳立著六處堡城,座座均有一夫當關萬夫莫開之勢,入滇的調防軍隊、往來商旅沿安平最東側的雲山屯入境直至最西側的雲龍屯離境需耗時三天。安平衛城僅與雲龍屯堡城有一險道相通。


    若有來自內地的敵軍想要攻占安平衛,需一座接一座地連續攻占六座險要山城,除此之外別無他法。但自安平衛城直至滇雲首府昆州,則再無其他雄關要隘。


    因此,安平衛自來便有“滇鎖咽喉”之稱。但承平日久,安平衛內可戰之兵其實已不足四千,六堡之中仍有成建製兵丁駐守的城池隻有最東側的雲山、最西側的雲龍以及臨近雲龍的雲壩三堡。


    安平去高鮮七千餘裏,傳聞中倭兵兇悍異常。此地兵丁距上一次大規模開兵出陣已足足過去了六十餘載。衛內軍兵對於此次馳援藩屬的態度持有截然不同的兩種立場。


    一半兵丁聞訊後便摩拳擦掌地想要砍些倭首以資晉身之階,另一半兵丁則談倭色變百般推諉甚至隱然有嘩變之勢!


    安平衛指揮使為盡可能皆大歡喜地湊足逐倭援高之兵,隻能發下榜文,征募衛內義士主動報名。


    “羽檄從北來,厲馬登高堤,名編壯士籍,不得中顧私!”


    “援高派”兵丁壯懷激烈地在書辦處報上了姓名。一日之間便即湊齊了兩千餘丁。指揮使又恩威並濟地動員了六百餘“守土派”兵丁,將衛裏能用的弗朗基炮、虎蹲跑、三眼銃盡數撥付給了出征的軍隊,兵部委任安平衛指揮同知為領軍參將,赴援眾軍齊集雲山屯堡待命。


    出征當日,指揮使臨陣賜酒,三聲炮響後,援助高鮮的“三千”山地戰兵緩緩離城遠去。


    總旗李敬忠與其他留守堡內的軍兵肅立於校場,為“援高軍”同袍踐行。莊嚴肅穆之際,李敬忠聽見本隊百戶白誌剛在一旁幽幽地嘟囔起了不合時宜的話語。


    “今與山鬼臨,殘兵哭遼水!哎,這群黃口小兒,豈不知在八百多年前的‘三征高鮮’之役中,中原朝廷先後在高鮮境內折兵近20萬眾?


    如此咄咄信史,為何仍不奉之為前車之鑒?等著吧,要不了多久,便會有人從故紙堆中翻出那首‘無向遼東浪死歌’,向四下裏悄悄傳唱咯......”


    雲山屯堡編製兵丁1200人,實駐700餘人,此役,雲山屯近三百官兵“誌願”援高,原本就顯得空曠的屯堡,瞬間變得更加寂寥。


    日子該過還得過,大軍北去後,雲山堡的一切仍舊如常。


    直到戰報自前線次第傳來之時。


    援高天兵在遼鎮總兵,藺家大公子藺如風的率領下,以摧枯拉朽之勢一戰收複高鮮北部重鎮陪都平驤。


    是役,安平衛軍兵驅三千粟鞨兵猛攻平驤城外第一製高點牡丹峰,最終在粟鞨兵付出一百餘人傷亡的代價後占領該峰,遼東邊兵在牡丹峰上架起弗朗機炮猛轟城頭,大軍乘勢殺上城牆,平驤城自此光複。


    接下來,因是步兵,安平衛軍兵沒有參與不久後在高鮮國都王京城外打響的“青羽館之戰”,該戰係因援高軍主帥藺如風率兩千遼東鐵騎輕敵冒進,被三萬餘倭兵重重圍困,雖然最終突圍而出並乘勢燒毀了倭軍囤積於王京附近的大批糧草,但遼東鐵騎的精銳卻於此役中遭到了近乎毀滅性的打擊……


    盤踞於王京的倭兵在糧草被燒後倉皇撤軍,安平衛援兵便隨大軍一道,一路高歌猛進橫掃倭軍,接戰之時,前有粟鞨簽軍以供驅使,後又遼東鐵騎引為強援,這仗打得也算是順風順水。


    現在,天兵將倭寇盡數驅進了位於高鮮南部海岸線上的三座城池之中,並對三城日夜攻打,想必不日就能克城殲倭,鑄就全功!


    每當戰報傳迴,堡內出征將士的家眷就會聚在一起歡天喜地慶祝一番。聽著別人家中傳出的嫋嫋凱歌,“鄉土派”家眷的心裏不由得泛起了陣陣酸澀,有意無意地,也開始對自家當家人甩起了臉色。


    “命運不濟啊,這倭寇怎地就如此不經打?白白便宜了這群援高豎子!”


    一日,正當留守堡內的同袍在聞聽軍報後發出歎息之際,坐在一旁的百戶白誌剛當頭將一個陶茶壺砸向了說話之人。


    “你們懂個屌!那敷州國已板蕩百年,以咱們屯堡承平日久之卒,對敷州百戰之兵,想要全須全尾地贏到最後,又談何容易!”


    李敬忠聽後暗暗頷首,他和那些大頭兵不同,他是總旗,還讀過幾年私塾,閑暇時分,偶爾也會翻翻書,四書五經看不進去,兵法戰冊也不對他胃口,但那曆朝史書他還是能夠兌付著讀上幾頁的。


    他曉得,曆朝曆代,南兵北伐往往都是先小勝再大敗,贏著贏著就把命搭進去了!這像是一個魔咒,橫亙千年困擾著一朝一朝的南兵,安平衛的援高軍兵又如何?


    和自己一樣,打祖上三代起就沒打過硬仗,平日裏給私鹽販子保保駕倒是熟門熟路,這一次勞師千裏去那苦寒北地和倭寇血戰經年......在他看起來簡直就像是夢裏邊的事情一樣。


    退一步講,就算是此次援高注定大捷,他也不想去湊那熱鬧,媳婦這幾年中已經先後給他生了三個娃崽兒,不當值時帶著倆兒子去山裏打打獵,迴家再讓女兒用小拳頭給自己捶捶腰,等著渾家用幹辣椒把打來的山雞野兔炒香,喝著燒酒數著鹽販子煙販子按時納上的貢錢——和開兵見仗比起來,這才是他李敬忠最喜歡的生活。


    更何況白誌剛曾經私下裏和他說過,大寧朝近年來的世道,寂靜得有些瘮人,這可不是什麽好兆頭。在這種舉國上下的沉寂中,保不齊就醞釀著大動亂。李敬忠信的人不多,但本隊上官、百戶白誌剛卻是頭一個!


    光陰如梭,李敬忠已經漸漸地習慣了自己獨行時,堡內一條條青石曲徑所發出的空寂迴響。


    黔貴群山每年除夕前的一段時間裏,總會有那麽幾日裏天氣突然間變得極冷,蕭索的冬雨淋著淋著,便會凝成漫天的碎雪飄然而下,將層巒中的各處屯堡無聲地暈染成素淡的丹青水墨。


    到了這個時候,地勢最高的雲龍屯烽燧山埡口必然會因大雪封山而驛路中斷,商旅不行。整個衛所也會隨之進入一片閑適之中。相熟的兵丁們圍坐於火塘前,煮上一個鍋子,就著折耳根和糊辣椒調製的蘸水,圍爐把酒,品咂著冬夜的閑寂。


    正是在臘月二十二這天,安平衛指揮使的傳令親兵叩開了雲山堡的城門。親兵從雲壩踏雪而來,所穿的鴛鴦戰襖上已經結了一層厚重的冰甲。


    “護理雲山堡千戶、正百戶白誌剛聽令!”——由於雲山屯堡該管千戶李星燃隨援高軍出征未歸,堡內千戶暫由白誌剛護理擔任。


    “標下在”


    “指揮使大人有令,除留值星總旗嚴守關隘外,雲山屯堡總旗以上軍校即刻前往衛城議事!”


    白誌剛不敢怠慢,當下率堡內一名百戶、一名試百戶,九名總旗冒雪向衛城疾進。


    奇了怪了,這年根下又能有什麽緊急軍情呢?西南方不太安分的屬國在二十年前差點被滇雲沐家滅國,世傳其五十年內絕無再戰之力;諸夷雖仍舊與漢人分地而居,但日受王道教化,且在鹽鐵上受漢官節製,非大變當無造反之心。難不成是......


    想到這節,李敬忠心中一凜,緊行幾步來到白誌剛身邊,還未開口相問,便聽白誌剛說道:“也不知堡內蠟染鋪子裏的白坯布,存得夠不夠多......”


    “老白...真是援高軍出了岔子?”白誌剛比李敬忠大三歲,二人總角之交,經年投契,因此私下裏,李敬忠對自己的這位直管上官以朋友之禮視之。


    “兩朝高事紀略你也看過吧,那高鮮乃狹長半島,土地貧瘠,三麵環海,我大軍數萬兵丁屯堅城之下算來已是一季有餘,人吃馬嚼,日耗萬石。


    援高大軍有遼東鐵騎、浙軍鴛鴦兵、我黔軍山地步卒、薊鎮車營、宣大炮營,更有幾千粟鞨簽軍!互為派係,明爭暗鬥......


    如此久駐於倭軍堅城之下,難保不出亂子!若是戰況起了反複,那遼東鐵騎、薊鎮車營乃是騎兵,來去從容,尚有生機,我黔軍山地步卒......以後,等著我們的,也許是另一種日子咯......”


    眾人離堡之時在官給的鴛鴦戰襖外又披了厚厚的獸皮大氅,皮大氅上還罩了蓑衣與鬥笠,這一路雖霜雪紛飛,但大家的身上卻還暖和。


    此時,白誌剛的這席話,卻如一盆冰水般兜頭澆在了李敬忠的身上,徹骨的寒意伴著刺痛一瞬間浸滿了他的胸臆。


    到衛城的百裏驛路,怎地竟如此之長……


    第三日裏,風雪漸歇,冰雨又起,眾人與雲龍衛官佐一並進入衛城。往日裏禦下寬仁溫厚的衛指揮使破天荒地沒有讓原來的部屬略作歇息就直接將眾人召進了官衙之中。


    朔風漸止,幾縷陽光刺透沉鬱的陰雲,映得老舊的官廳忽明忽暗。


    指揮使懨懨地縮在太師椅內,麵無表情地環視著眾人,嘴巴微張,旋即又閉緊,一聲長歎後,將攥在手中的一封飛鴿密訊及案頭的一本《兩朝高事紀略》扔到了雲龍堡副千戶麵前。


    大寧朝曆來靠信鴿與驛站傳遞軍情。信鴿雖快,可靠性卻差些。因此,往往是由信鴿攜帶簡要加密訊息先行,正式公文則經驛站由陸路傳送,這樣一來,可以保證軍情公文傳遞既迅捷又詳實。


    所謂飛鴿密訊,說來也簡單。各衛所案牘庫內十本作為鴿訊密本的官修經史案牘編號各不相同,且定期輪換。鴿訊中隻載數字,用時需根據鴿訊上所載密碼母本編號順序找到正確的母本,再對照鴿訊上記載的文字序號即可譯出簡要的軍情、命令。


    雲龍堡副千戶逐字對照,提筆於宣紙之上徐徐謄寫,在廳內眾官的注視下,毛筆的速度越來越慢,繼而筆尖開始微微顫抖,待譯好鴿訊後,雲龍堡副千戶竟然呆呆地怔住了……


    “念吧!”自眾人來官衙議事後,指揮使第一次開了腔。和往日比起,那聲音顯得沙啞異常。


    “天兵匯攻於蔚山城下,將克時,炮突炸,引燃藥子。大軍遂退,以安平軍督粟鞨兵殿後。


    粟鞨軍叛,彈壓之,兩軍皆沒。


    天兵軍威遂壯,迴攻倭城,一鼓而克。


    現著安平駐防諸軍即刻起整頓軍馬器械,以備征伐。另調鎮遠衛兵丁赴安平衛防守,糧草營寨,按律供給。”


    短暫的凝滯後,眾軍校一齊從交椅上跳了起了,一縷縷塵灰從官衙的房梁上簌簌而落。


    “沒了?咱們的人全沒了??”


    “千戶大人也沒了?朱百戶、秦總旗他們都迴不來了?”


    眾軍校雖為宣鎮世襲軍戶,但在這西南之地,自打其祖父那輩起,就一直無甚大亂。大家平日裏在屯種戍田之餘,每月會依例持軍械操演兩次。


    所經曆的實戰,也不過就是偶爾去追繳一下不成氣候的小股夷匪。當然,個別膽大心惡的軍戶,還會暗地裏幫著相熟的商號做些假扮匪徒,截殺行商的勾當。


    至於那種千軍萬馬的大合戰,對他們來說,不過是兒時長夜裏聽祖父所講起的那些早已褪色的往事而已。此番突然間聽聞自己朝夕相處且數輩比鄰而居的同袍竟在這輕輕巧巧的幾行字間就全軍盡沒了......


    眾人一時間幾欲發狂,卻又惡寒上身通體無力……


    “罷了,本官現在也無甚方寸,你等迴堡後,立刻收攏流散兵丁,暗中點驗一應軍械,看樣子要輪到我帶兒郎們出征了,自開朝以來,這種幾千兵丁疆場殉國之事不勝枚舉,就是咱們的祖輩也經曆過金木堡國殤。


    大家都是軍戶!是大寧朝在編在冊的正牌衛所駐軍!千萬別因為種了幾年安生地,就真把自己當作尋常農夫了......軍令難違,你們速速迴去吧!


    對了,此軍情暫時保密,等驛站的正式廷寄來了再行對堡內援高軍兵家屬公布吧.....無論如何,這年,總還是得過啊!”


    霏霏雨雪於大年二十九那天逐漸停歇,稀稀落落的爆竹聲中,幾盞飄搖的彩燈在堡內幽暗的石板巷內沒精打彩地泛著浮光。


    一眾軍校雖一直嚴守著從衛城帶迴的秘密,但援高軍的眷屬們似乎仍然從他們皺緊的眉宇間讀出了幾分異樣的訊息。


    焦灼與凝重從人們的心頭溢出,無聲地漫過各家高聳的石牆,在曲徑中交匯,給峰巒間的屯堡罩上了一層厚重的陰霾。


    新年,終究還是到了。


    亥時過,眾官於堡內官廳匯齊,默默相對,半晌無言。


    “白大人,咱們真得去高鮮打倭寇?能不能想法子不去高鮮?”


    試百戶蘭齊在與百戶張自強交換了一個眼色後,悶悶地開了口。


    “是啊,那些想去高鮮博軍功的現在都殉國了,雖然慘了點,但好歹也算是求仁得仁。我們這些弟兄和他們可不一樣,我打從下生起,就沒動過上陣搏殺的心思!”


    眾官紛紛附和道。


    “想不到這倭寇竟如此兇暴!留守的這些兄弟到底是啥斤兩?咱們的心裏可都清楚得很——還不如前一波的那些人呢!既然他們都全軍覆沒了,那咱們肯定也一樣打不贏倭寇啊!!”


    “倭寇?你道上峰讓咱們去高鮮當真是為了打倭寇嗎?”


    白誌剛揪住一名總旗的話頭,冷冷地說道。


    “這次的戰場在高鮮,不在咱大寧境內也不在敷洲國,這一役後,倭寇肯定也沒有再戰之力了。上峰調咱們出征,可能是要對付東奴!”


    “粟靺人?阿彌陀佛,粟鞨人可不好打!”


    大寧軍隊向來以首級記軍功,而敵軍首級亦有高低貴賤之分,從開國起直至隆祺朝開設馬市前後,北虜首級最值錢。砍一顆成年北虜男丁之級可換賞銀30兩或升官半級。而同期的一顆西南蠻夷首級隻能換取賞銀5兩。


    隨後到了鬧倭患時,一顆真倭首級可獲賞銀二十兩,但倭寇中真倭的數量,卻向來是稀少得緊。


    近些年,大寧宇內最值錢的首級,則非東奴粟鞨之首莫屬。而且,那行情也是一路看漲,由原來的十五兩一級升到現在30兩一級並升官半級。由此可見,這東奴粟鞨之首,並不好砍……


    廳內紛亂喧囂,半晌不息……


    “日他先人的,聽說那關外到了冬天能凍死人,曉得什麽叫滴水成冰不?人要是在野地裏解個手,得拿一根棍子,一邊解一邊敲,不然沒等你解完手,尿就凍成冰棍了!”


    “休要誆我們,照這麽說來,那東奴豈不是一不小心就會被凍成太監了?怎地這些年人丁一點都不見少呢?”


    “那粟鞨人其實就是大前朝時的女芝人,人丁打他們祖宗起就不多,古書上有雲:女芝不滿萬,滿萬不可敵!也不知現在這粟鞨有多少丁口了?”


    “去年兵部上官來安平衛巡檢時我隨駕扈從了幾天,上官兒說,近些年不少漢人要麽是因為年景不好,要麽是因為犯了案躲官,都跑到粟鞨地界去求活路,久而久之,也變成了粟鞨人,這類人的首級也能值30兩呢!”


    “值30兩50兩有個屁用!你得有能耐砍還得有命花不是!這堡裏能打的人有一個算一個,都去援高了,現在呢,屍首在那高鮮的雪地裏保不齊都被狼撕狗扯地啃散架子了!”


    “嘶......”此話一出,聒噪立止。眾人心中均是一緊,刹時間,廳內陰冷的寒氣仿佛又重了幾分。


    李敬忠在火塘上了烤了烤手,說道:


    “你們誰愛去誰去,反正老子不去!”這句話隨著一串哈氣出口,斬釘截鐵。綿長的哈氣在火光中漸漸消散,餘音卻仍舊繞梁不息。


    “娘賣皮的,老子也不去!天下那麽多衛所,憑什麽隻調咱們去闖那鬼門關!”


    “等開春了老子還要給二小子招親呢,老子也不去遼東!”


    “老子媳婦比你家的漂亮,你都不去,老子更不能去送死!”


    “可是上峰的軍令馬上就要下來了,不去也得去啊,不去,就是嘩變,是造反,要砍腦袋的!”


    “去了不也是讓東奴砍腦袋嗎?聽說那粟鞨人窮的不成樣,砍了咱大寧官兵的腦袋後舍不得扔,專取那天靈蓋當酒碗用!”


    廳內眾人再次造出了陣陣聲浪。


    “都別聒噪了!大家夥說這些牢騷話有甚用,還不是一樣去那苦寒之地當狼食?蛇無頭不行,現下堡裏這些人,有誰當得起人傑二字?”李敬忠站起身來大吼道。


    眾官一時間齊刷刷地看向了坐在主位上低頭不語的白誌剛。


    “對,在咱雲山屯,在這安平衛,就數白百戶是人傑,我李敬忠就信白百戶的!”


    “對,百戶大人是人傑,現在必須要請百戶大人擔起擔子,給全堡人做主!”眾軍校紛紛應道。


    “白百戶,老朽雖然也是百戶,但這些年來凡事都是為你馬首是瞻的,千戶大人在時,大小諸事也都是與你商量後方才能拿定主意。


    如今,你張大哥老了,也不想帶著你侄子一起出關去當狼食,你就替全堡上下想個法子吧!”百戶張自強沙啞的聲音如鈍刀一樣緩緩響起,帶著鐵鏽的刀鋒,慢慢地劃開了廳中軍校們的心尖。


    “對,白大人,你有大將之才,我們全堡老少都聽您的,何去何從,你劃下道,是嘩變是造反,我蘭齊眼睛都不眨一下!”


    “全憑大人做主!大人帶咱嘩變了散進山裏落草吧,反正一時半會朝廷也騰不出兵來圍剿咱們!“


    “嘩變是死,去遼東也是死,莫不如死在家門口舒服些!”


    眾人一時間熱血沸騰,細細想來,連隻會剿匪、扮匪的安平衛官兵都成了上峰心裏掛了號的精銳,這西南之地的可戰之兵,當真是不多了......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這造反、嘩變,是萬萬行不通的……咱們是大寧衛所官兵,當年祖上從宣鎮移防至此,為的就是替朝廷以武力彈壓西南諸夷,保大寧江山萬世穩固。現如今,西夷都老實了,不生事,不造反,因此上峰才打起了調咱們去遼東的算盤。


    飛鳥盡,良弓藏!咱們安平衛號稱‘滇鎖咽喉’,是真正的戰略要地。可就是因為咱們的祖輩太過驍勇,三下兩下就將西南蠻夷徹底收拾服帖了,這些年咱們這裏才得以名副其實,又安又平......


    可是一但安平了,朝廷裏那些隻會寫八股文的二杆子文官兒們就忘了咱們這裏也是戰略要地了……那天朝廷的鴿訊上說,要調鎮遠衛官兵來安順協防……”白誌剛不緊不慢地打斷了眾人的話頭。


    “可不是嘛,這上峰也真昏聵,鎮遠衛乃黔貴衛所,和咱安平大山裏的侗蠻互相砍殺了一百多年,好幾代的世仇,讓他們來安平協防,是嫌這世道太過......”蘭齊說到這裏,突然停了下來,“白大人,莫非……”


    白誌剛站起身,拿火鉗捅了捅火塘裏忽明忽暗的餘炭,


    “這火還是不夠旺啊!”


    他隨手又向火塘中扔了幾塊新炭,瞬間騰躍的火苗,映著白誌剛嘴角處若有若無的笑意。


    “咱們,得給這火塘裏加點炭,然後,再捅上一捅!”


    正月十七,一騎驛馬衝破由春雨組成的幕簾——安平衛援高軍全軍盡沒並調餘下軍兵赴遼東集結的正式公文終於到了。


    安平衛留守軍兵默默地準備著軍馬器械,同時,百戶白誌剛晉為副千戶領千戶事,正式成為雲山屯堡的最高長官。


    據挺寄所述——蔚山大捷後,殘餘倭寇全軍登船,撤迴敷州。


    此時,遲來的大寧水軍終於抵達戰場,於海路對倭軍進行截擊,擊潰倭兵船陣,擊沉兵船若幹,焚溺倭兵無算,生擒倭將二十三員,倭兵700餘名……


    援高大軍除留一部駐守高鮮遂行善後諸事外,其餘各軍陸續班師,但這些得勝之師卻並沒有迴防原住地,而是於遼東寬田衛、寥月堡、開陽衛屯駐。


    按照公文中的說法,此抗倭援高一役大寧天兵斬獲全功。但聖上卻仍舊下旨調延綏邊軍、桂西狼兵、浙軍、黔軍迅速往遼東集結,各中意味,不言而喻。


    副千戶白誌剛覲見衛指揮使,主動承擔了安平衛餘下諸軍出征時的善後諸事。指揮使以其精明幹練、為人謙和之故,命白誌剛於安平衛主力出征後,全權與換防而至的鎮遠衛官兵進行接洽。待換放完畢,再率雲山屯軍兵出征,在征途中與衛所主力匯合。


    正月26,安平衛軍兵放炮出征,與前次不同,此次出征的隊伍中彌漫著濃濃的悲涼之情,在官道兩旁盛開的油菜花叢中,千餘人的隊伍竟零落出了三裏有餘,指揮使直屬的親信軍校穿著褪色的棉甲,騎在滇地小馬上往來巡查,盡全力想讓出征隊伍變得緊湊些。


    若是讓兵丁中存著逃亡心術的人在路上都跑散了,恐怕還不到遼東,指揮使大人便會成為一員光杆將領了……


    二月初,第一批200名換防至此的鎮遠衛軍兵進駐雲龍,至月中,陸續又有鎮遠衛軍兵及家眷經過雲山屯堡。


    “鎮遠真不賴,當真是水陸通衢,富得流油,你看這鎮遠來的黔貴土兵現如今竟然比咱宣鎮出身的邊兵裝備還要好上一些!”李敬忠等雲山屯堡軍校一邊默默感歎,一邊準備著、等待著……


    終於,這一天來了,據探馬迴報,明天,最後一批鎮遠衛換放人馬將通過屯堡,隊伍大部分是換放諸軍的家眷,僅有一哨軍兵護送。


    而在這一天午夜,那個人也會一如既往地來到雲山屯中寨的那條小巷子,一扇蓬門將為他打開,裏麵,有一團炙熱的火焰在等待著將他吞沒,與他一起燃燒……


    如煙的雨幕中,李敬忠帶著手下隱伏在陰影下,緊握解首刀,刀背朝外,靜候著他的到來……


    此刻,他已經帶人在這裏守了快兩個時辰,李敬忠藏身於一處斷塌的石牆旁,手下的三名小旗官分別躲在路邊的柴垛後、茅廁內和溝渠中。


    最初的亢奮正悄然從他們的身體中飄散,殘舊的戰襖已然被水氣浸濕,二月的黔貴花紅柳綠,春意融融,但此刻更深露重,間或一陣冷風吹過,李敬忠不由得微微顫抖。


    “想解手……”他再次放下手中的短刀,輕輕脫下外褲,對著石牆方便起來。“也沒多少啊,怎地剛剛如此著急?”


    就在此時,一陣輕快的腳步聲從小徑深處傳來,恍惚的月色中,一名男子的身影依稀可辨。


    “來了!”李敬忠慌忙提上褲子,此時若是再俯身從黑暗中去摸索方才放下的解首刀定然是來不及了,他當機立斷地隨手從石牆上摳下一塊拳頭大小的青石,率先一躍而出!


    奈何腳下的石板路實在太滑,這一次在腦海中醞釀了無數遍的騰躍,最終卻變成了撲跌……雖有礙觀瞻,但實際效果卻似乎更好些---腳下一滑的李敬忠剛好撲進了來人的懷裏。


    李敬忠運起手中的石塊猛地砸向眼前的漢子,漢子本已拔刀在手準備捅刺李敬忠的小腹,但這一砸的力道卻大得驚人,隻聽那漢子的肩胛處發出一聲脆響,右手的力道也隨之卸了。


    “小三子,老穀,羅煙杆,你們他娘地快上啊!”


    李敬忠一邊喊著,一邊繼續揮舞著手中的石塊。


    埋伏於他處的手下們終於迴過了神,先後加入了戰團,眾人如疊羅漢一般滾倒在地……


    “手,手,抓住他的手!”


    “老穀別掐他脖子,千戶要咱抓活的!”


    “小三子,你綁的是我的手!”


    一陣喧囂後,巷子裏又恢複了平靜。來人已被五花大綁,此刻正被小三子坐於身下。


    “你們幾個兔崽子反應真他娘的慢!我和他打了那麽長時間,你們才上!”


    李敬忠躺在地上氣喘籲籲地數落著手下們:“小三子,你輕點坐他,別讓那廝死球了!還有老穀,千戶要捉活的,你方才還使那麽大力氣掐他脖子,掐死那廝咱們怎麽交差?哎,老穀?老穀呢!老穀怎麽沒了!”


    驀地,李敬忠發現屬下的三個小旗此刻隻剩兩人,他慌忙起身,卻感覺小腹間一陣刺痛。


    “老子受傷了?老子受傷了!”一陣驚懼排山倒海般地朝李敬忠襲來,他戰栗著想從青石板上爬起,卻發覺力氣正一點一點地沿小腹處的傷口朝體外溢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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