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七郎睡醒時已臨近正午,肚子饑餓,走出略潮濕的柴房曬太陽。


    看頭頂緩緩飄過的片片雲彩,可能還要連著下幾天雨。這是大好事,雨水多了,南山周邊的草叢能瘋長,不用再翻山跑到北山打草。


    暖洋洋的陽光曬在臉上,周七有一種錯覺,好像自己是植物一樣,越曬越精神。


    隨即又想到昨夜的夢,還真有些解恨,心裏格外舒坦。


    淮陰神廟裏的廟祝姓李,父子兩個既不用下地做活,也不用出門打工,更不用交稅服役,靠著神廟接待一些來憑吊古戰場的士人就能整日吃飽,衣著光鮮。


    簡直是周圍幾十裏頂好的生計,比抱犢寨的張地主還舒坦。


    日子舒坦溫飽不愁,李廟祝和他兒子難免會放縱一些,沒少欺壓周邊山民、村民。


    此時淮陰神廟,劉哨官和幾個老軍推演了殺人場景,在場軍士無不驚悚。


    雨夜行走山路本就兇險異常,又最是消耗體力;張奎還能輕易殺死廟祝父子,那天亮後乘晨霧翻山逃離封鎖區域,也是很有可能的事情。


    “阿彌陀佛。”


    普淨和尚觀察狗窩,見裏麵一灘血跡凝固沒被雨水衝走,念一聲佛號。


    一早從獲鹿縣金闕宮奉命趕來的兩名道士也四處勘察,俱是搖頭,領頭道士向劉哨官稟告:“劉將爺,那兇徒夜裏殺了廟中老犬,血氣腥烈衝散李廟祝陰魂,我師兄二人自無法設壇招魂詢問。”


    “可笑,廟中養狗也不怕衝撞了淮陰侯神駕!”


    劉哨官嘿嘿冷笑:“簡直膽大妄為,自尋死路!二郎神廟尚且不養狗,這李家父子倒是稀奇,究竟做了多少虧心事?”


    山野之家必然養犬,防範猛獸倒是其次,主要是用來驅邪、規避鬼神。


    兩個道士也是嘿嘿然,沒想到會有事情發生。


    平日有香火的廟宇,就是個冤魂占據神位也能洗成一方正神,實在是沒道理養狗辟邪的。


    除非,這位李廟祝另有打算,比如自己死時進占神位,受香火洗練,成為被供奉的‘淮陰侯韓信’。


    道士、和尚再無什麽意見,劉哨官隻能帶人登上北山,重新察看周圍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山勢走向。


    很明顯,北山隻有一條崎嶇山路通向抱犢山山頂上的抱犢寨,北山、南山、抱犢山都是南麵平緩,另三麵陡峭難行如同峭壁。


    除非張奎有翅膀,否則不可能從北山、抱犢山東麵下山進入京畿;附近出口就兩個,一個是土門關,一個是抱犢山西北的山路,出口石井鄉。


    前日石井鄉就已入駐兵丁,巡查外鄉人;昨夜自己又帶人駐屯山路……這種情況下,縱然今日晨間山中有霧,張奎又能跑到哪裏去?


    難道,現在張奎就在山路哨卡與石井鄉之間的野地潛伏著?


    又或者借晨間山霧遮蔽視線,反向繞道去了土門村南邊的丘陵柳林中?


    土門村村南,是成片的矮丘,種著二十裏方圓的柳樹,正中是一座炭場。


    砍伐柳樹燒製木炭,再有序栽植樹苗,僅僅這處炭場就養活了近三十戶人家。


    周二郎與一眾交好少年圍坐在柳蔭下吃饃喝水,士氣已泄,曹木匠麵有去意:“哥幾個,張奎兇悍,這前後最少已殺六人。土門關的軍爺也圍不住他,見麵就讓砍死兩個。咱這幫人不遇著還好,真遇上了能活幾個?”


    “小曹木匠,這可是五兩銀子!”


    “是五兩銀子,咱哥幾個八個人,一人才能分多少?”


    曹木匠扭腰抬手拍拍身邊十五六年的粗大柳木:“柳木炭一百斤能賣四錢、五錢銀子,長條大木炭能賣一兩五錢銀。咱哥幾個拚死拚活,不死人還好,每人能分六錢銀,也就值二百斤木炭,是真劃不來拚命。這棵樹燒成炭,最少能賣一兩銀。”


    見眾人沉默,曹木匠拿起葫蘆飲一口水:“咱弟兄的命再賤,也比這顆柳樹值錢。不若就散了,早早迴家免得大人擔心。再搜下去,夜裏再下雨,又都是麻煩事。”


    周二郎瞥視五郎,長歎一聲:“木匠說的也對,弟兄們都撒了吧,咱迴村,不攪合這趟渾水。”


    見還有兩個人沉眉不語,曹木匠就跟著說:“五兩銀子是緝捕逃犯的賞格,現在張奎接連殺害軍民,兇名遠播,這賞格跟不上行情。等官府啥時候提高賞格,咱弟兄再湊一起發財?”


    “也好,聽木匠、周二的。”


    沉默的一對兄弟裏老大開口,八人也不耽擱,起身就往土門村走,在村西口進村時見告示牌邊有土門關皂吏正刷麵漿,張貼新的告示。


    “張奎……生擒賞銀三十兩,軍士升二級,實授一級……斬殺賞銀十兩。”


    有即將出關的商旅讀誦賞格,一眾少年麵麵相覷,曹木匠搖著頭:“抓捕這等兇人,能殺死已是萬幸,如還想著生擒抓捕,這是在尋死。反正咱沒想招惹這樁富貴,也勸哥幾個息了心思。”


    周二郎提著哨棒對曹木匠拱拱手:“聽木匠的,這賞格擺明是給土門關守軍的,和咱民戶關係不大。咱先走一步,告辭。”


    五郎跟著二哥抱拳,其他少年也有模有樣迴禮辭別。


    領著五郎迴到周家後院,周二郎見柴棚內新擺下的一堆生活物件,不由再次長歎,頹然坐在木床邊。


    都是今天送來的,有小鐵鍋、扁擔木桶、兩個青邊白瓷碗,還有新布縫合的棉被,三套新縫製的粗布短衣。


    周七郎蹲在火爐旁燒水煮雞蛋,他懷裏抱一隻奶腥氣還沒散的小獵犬,臉上並無異常神色。


    五郎不明就裏,肩膀斜倚在木牆上盯著鍋裏起伏的雞蛋麵露微笑,很是期待。


    兄弟三人各有心事,一時無言。


    雞蛋煮好,周二郎接住一個熱滾滾雞蛋剝皮時問:“七郎,舅舅今天來時說了別的沒有?”


    “阿舅沒來,來的是大姐,也沒說啥話。”


    周七撫著安逸小憩的巴掌大狗頭,神態平和:“阿舅他有大心思,兩個表兄在外求學,保不準會成秀才、舉人老爺。學業有成,以後家業興旺,難免會缺一些幫手。娘在周家管了一輩子的賬,我可不想也給別人管一輩子賬。”


    捫心自問,自家兄弟三人在這土門村二百來戶裏,已算是相貌、體格出眾的那一批人。


    這地方是秦晉豪傑往來入京必經之處,經濟繁榮,民風也相對開放。


    老娘本就有一些姿色,能看在眼裏的,也是過往的豪傑人物。


    如果真有血統優劣的說法,自己二哥肯定比兩位表哥英武、聰慧,隻是認得字少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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