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太醫知道蘇諾是在求他救人,可是他畢竟不是神仙,剛才他一直在試圖配出解毒劑,但蕭廣思所中的毒非常棘手,這種毒一般接觸時對人沒有害處,碰到傷口上卻會使傷口無法愈合,直到流血致死。他自信倘若給他個三天五日,他肯定能配出解藥,隻是蕭廣思怕是連三五個時辰都等不了了……


    那麽剩下的隻有兩個辦法。


    “有個法子,可以用最短的時間把血止住,”江太醫歎了口氣,狠了狠心道,“馬上施針封鎖住他右肩處的經脈,讓他身體的血液流通不再經過右臂,就不會繼續失血了。”


    在蘇諾聽來,這似乎是個可行的辦法,但江太醫的神色讓他感覺不妙,他開口的時候嗓音微微顫抖:“會有什麽副作用麽?”江太醫心情沉重,卻不得不直言以告:“倘若如此醫治,他的右臂從此以後就算是廢了。”


    “不!”蘇諾本能地大喊出聲,僅是想想這種可能性,他的心就像是被剜去了一塊肉,天,像蕭廣思那般驕傲的人,怎麽能忍受自己變成一個殘廢?


    他不願去思考這個問題:到底是廢掉一條手臂好,還是死了好?


    他保持不了理智,撲上去揪住江太醫的衣裳,拚命央求:“一定還有別的辦法的是不是?是不是?”


    江太醫遲疑了半晌,才緩緩道:“法子倒是還有一個。”


    蘇諾聽見這一句,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緊張地屏住唿吸問:“是什麽?”


    江太醫麵色卻更加凝重,他斟酌著解釋道:“這種毒極其罕見,它最毒之處就在於,解藥可以配製,但是根據每個人的不同體質解藥會有細微的差別,真正配製成功需要幾日時間,而這幾日之內,中毒之人往往已經失血而死了。”


    蘇諾聽到此處臉色慘白,江太醫繼續道:“不過老夫記得,若幹年前在宮外跟隨師父學醫的時候,曾經有個有名的江湖人士被兒子送來求醫,那人也是因受人暗算中了此毒血流不止,但他傷在要害,無法用封脈之法。師父當時曾用過一個特別的法子,先取極少量的毒注入到他兒子的體內,過一段時間之後再取他兒子的血,就能立刻從中提煉出解毒之物,試後果然有效。如此一來,隻需一個時辰左右就能配出解毒劑,倒是還來得及……”


    蘇諾愣了一愣,然後想起從前學過的那點生物學知識,猜測這種方法大概是依靠人體自動產生的抗體解毒,似乎有一定道理。


    他急不可耐道:“那就用我啊,馬上把毒注進我體內,別耽擱了。”


    江太醫神色複雜地看著他:“小蘇公子,這怕是不成,這個法子本就不是隨便用什麽人都可以的。老夫方才說過了,此毒下在不同的人身上,解藥通常也都是不同的,恰好撞上的幾率很低,要是等上一個時辰,再發現你血裏產生的解藥救不了他,到時候再用封脈之法恐怕也晚了,這個險冒不得啊。”


    蘇諾一時呆住,畢竟他從未聽說過如江太醫所說的這種毒,在不同的人身上還需要不同的藥來解,可江太醫剛才說那番話應該也不是白說的,他心底一片混亂:“我不懂……那您的意思是……?”


    江太醫又躊躇了片刻,才終於開口,他知道接下來這番話說不定會給自己招致災禍,但望進蘇諾純澈的眸子裏,他終於還是不忍心隱瞞:“當年老夫曾問過師父,師父說此法隻能在血親之間用,血緣越近,成功的幾率越高,最好是父子、母子”


    他話說到一半,已經被人憤怒打斷:“大膽江澄!你說出這種話到底是何居心!”


    打斷他的是永昭帝身邊的太監總管王棋,他陪著永昭帝過來,已經在門外聽了一會兒。


    王棋扶著永昭帝進來,眾人連忙跪拜,永昭帝擺了擺手,示意都免了,讓他們各自去忙手頭的事。


    蘇諾一抬眼,看見永昭帝的神色鎮定如常,但他知道,方才江太醫的話,永昭帝必是已經聽見了。


    江太醫跪在地上,仍然不敢起身,隻道:“老臣所言句句是實,旨在救人而已,誓死不敢有二心。”


    蘇諾即使遲鈍,事到如今他也明白了,江太醫一直猶猶豫豫想說的究竟是什麽。蕭廣思並無兒女,母親早逝,其他兄弟姐妹也都是隔了母的,剩下血緣最近的人,自然就是皇帝陛下了。


    “還敢滿口狡辯!”王棋怒道,“我看你就是以此為幌子,要毒害陛下!陛下聖明,豈會受你這小人蒙蔽!”


    “你”江太醫一貫的倔脾氣也有點被激了起來,瞪著王棋道,“老夫才要說你這閹人罔顧人命,顛倒黑白!老夫全家性命都在陛下手上,謀害陛下對老夫有何好處!”


    王棋冷哼一聲,指著他鼻子質問:“就算你是意在救人,你敢說照你說的辦,陛下就絕對不會有危險?萬一事有不虞,到時候你賠上全家性命又有何益?”


    江太醫本來梗著脖子十分不服,可聽到這裏,一時卻有些泄了氣,盡管根據他自己的理解,這種毒隻在體內注入微量不會有什麽害處,但這許多年來他也不過見過那一個實例,他會不會忽略了什麽?事實上


    他低下頭,實話實說向永昭帝承認:“老臣無法絕對保證。”


    永昭帝一直冷眼看著他們爭吵,沒有發話。直到所有人都沉默了,他才淡淡地瞥了同樣半天一言不發的蘇諾一眼,他忽然很想知道,這個孩子會怎麽選?


    至於蘇諾,他的全部心神,已經被自己剛才醒悟過來的內容占滿了。


    他想得越是清楚,就愈加無措。


    永昭帝是蕭廣思現在血緣最近的親人,如果有誰能按江太醫的說法救蕭廣思,那就是他了。可是皇帝是天底下最尊貴的人,有哪個皇帝會甘願冒這樣的危險,先把毒藥注進自己體內,來救人呢?


    以這個時代的道理來看,君臣倫理本就比父子親情更大,況且永昭帝對蕭廣思一向也沒有什麽親情。如果蕭廣思真的死了,永昭帝會難過嗎?蘇諾不確定。其實當初他看書的時候早已領會到了,永昭帝會在蕭廣思五歲的時候把他丟進冷宮,本意就是讓他死,隻不過蕭廣思還是頑強地活了下來……就在這時,蘇諾愣愣地意識到,唯一能讓永昭帝改變主意的人,也許正是自己。


    以皇帝陛下對他一貫的溺愛,如果他苦苦哀求不放,即使是再強人所難的要求,興許永昭帝也會肯答應的,是麽?


    然而想到這一點,並沒有讓他覺得高興。


    因為他自己心裏清楚,這一迴他求的並不是舉手之勞,並不是永昭帝隻要高抬貴手說一句“算了”,蕭廣思就可以立刻沒事了。萬一真的有危險呢?連江太醫都不敢打包票,他真的能夠安心利用皇帝陛下對自己的寵愛,逼他不自願地去救人嗎?哪怕有億萬分之一的概率真的出了事,他要於心何安?


    說到底,皇帝陛下對他再好,卻並不欠他一分一毫,這許多年以來,他卻欠了皇帝陛下許多……


    蘇諾望著躺在床上的蕭廣思,暗暗想,倘若他醒著,他又會怎麽做?他會不會願意欠一份綁架來的恩情?


    在轉瞬之間,他心頭轉過無數般念頭,仿佛看見了通往未來的無數條岔路。


    而此時此刻他站在路口,隻能選一條。


    終於,他迴過神來,突兀地、輕輕地、卻又異常鎮定地打破了滿室的靜默:


    “我要他活下去。”


    但是,這是我自己的事。


    他字字清楚地向江太醫道:“就用封鎖經脈的辦法,保住性命最要緊。”


    江太醫呆了半晌,才問:“小蘇公子,你是想好了……?”他一早知道這是最可行的法子,但一直沒有下定決心動手,畢竟一想到像蕭廣思這樣優秀的年輕人,卻要被廢掉一條手臂,心裏就有些惋惜。


    蘇諾點頭,他的身體在不可抑製地發抖,但他知道自己很清醒、很冷靜,他低下頭輕聲道:“以後我會做他手臂。”


    他頓了頓,又道:“要是他恨我的話,我會還他。”


    既然他做了決定,就願意承受後果。


    作者有話要說:  這章有點虐,下章甜迴來(頂鍋蓋逃…)


    第46章 童話世界


    蘇諾仿佛是從很遙遠的地方聽見自己的聲音,事實上, 這根本就不像是他說出來的話。


    兩輩子加起來, 他永遠都被一堆人寵著護著, 每次有事都有人擋在前麵, 所以他從來沒有自己麵對過生死攸關的抉擇, 更不必承受因此而帶來的後果。


    也正因如此,直到此時此刻他發現,原來這樣的他,根本還沒有真正長大。他隻是個躲在幻想小世界裏的孩子,每天揮舞著自己手裏的奶油巧克力魔棒, 想把現實也變成美好的童話世界。


    但他終於明白, 這是不可能的。


    沒有那麽多童話故事,總有人要麵對現實的血盆大口,站出來承擔責任。


    那這個人為什麽就不能是他呢?


    所以, 即使他知道自己會為今日的決定痛苦一生, 但是他更知道, 他決不會後悔。


    活下去,比什麽都重要。


    但與此同時, 這並不是可以心安理得強人所難的理由。


    每個人都需要為自己的決定負責。


    “江太醫,請您快動手吧。”


    他自知已經沒有時間再拖延下去,每遲一刻蕭廣思隻會更危險。


    他扶起江太醫, 躬下身向對方深深地行了一禮,一切囑托盡在不言之中了。


    江太醫見事已至此,看來也真的不必再耽擱了, 隻有收起心中的惋惜,把精力集中到接下來要做的事情上,拎過藥箱開始為治療做準備。


    他沒有看見,蘇諾在起身的時候,已經淚流滿麵。


    蘇諾並不想在這種時候哭,因為眼淚沒有意義,隻會誘惑人為自己的軟弱去尋找無謂的借口。他正要轉過身掩飾自己的淚水,忽然感覺到一股不容商榷的力量,在瞬間攫住了他的肩膀,將他整個人又掰了迴來,他不由得抬起頭,看見的是永昭帝的臉。


    “諾諾,”永昭帝沒有一句多餘的話,隻是鄭重看進他眼睛裏,擲地有聲道,“放心,朕會救他的。”


    蘇諾一時呆呆的,眼淚還在失控之下無聲無息地流出來,仿佛根本沒聽懂他在說什麽。


    一邊的王棋卻忍不住驚唿起來:“陛下要珍重龍體啊!陛下乃萬金之軀,怎能”


    永昭帝掃了他一眼,目如寒冰,淡淡道:“閉嘴。”


    隻是這平淡的兩個字,卻讓王棋後麵一連串勸諫的話頓時都卡在嗓子眼裏說不出來了,他跟了永昭帝很多年,知道主子什麽時候能惹,什麽時候不能惹,在這一點上狗的嗅覺都沒有他敏銳。蘇諾這時才有點反應過來了,隻是他還有些懷疑自己到底是不是聽對了,以及……事情到底應不應該是這樣子的……


    他好不容易找迴自己的聲音:“陛下……”


    他不知該怎樣表達,永昭帝卻一眼看出了他心裏在想什麽,這個孩子啊……


    於是他安慰地拍了拍蘇諾的肩膀,道:“諾諾,這是朕自己的決定,是朕心甘情願的,你沒有強迫朕做任何事,知道了麽?”


    於是蘇諾終於聽懂了。


    下一刻,他沒有再說一句話,直接向著永昭帝跪了下去。


    除此之外,他不知道自己還能做什麽。


    有些恩情,本就無法訴諸言語。


    “諾諾……”


    永昭帝伸手想要攔阻他,可是蘇諾這次出奇地堅持,永昭帝一時竟沒有能夠扶起他來。


    “你這孩子,”永昭帝揉著他的小腦袋,無奈地搖頭笑著,“天塌下來也有朕頂著,你怎麽忘了?”


    現實終歸不是童話世界,但有的時候,卻能比童話更美好。


    就像變不了魔法的奶油巧克力魔棒,咬一口卻又酥又甜,吃一根就讓人煩惱全消。至少,對於某個看見甜食就走不動路的小炮灰來說,是這樣子的。


    不過眼下他離這種無憂無慮的生活還差得遠。


    永昭帝答應救蕭廣思,蘇諾卻更添了雙倍的緊張。這是現今他在這個世界上最在乎的兩個人,無論是哪個有事,他都無法接受。


    好在這個過程至少表麵看起來倒不是特別驚心動魄,江太醫隻是用金針微微刺破了永昭帝指尖的一點皮,幾乎連傷口都看不出來。


    永昭帝見他已經收手了,忍不住道:“就這樣?”


    江太醫:……


    陛下您還想怎樣?


    永昭帝心裏倒是真的有那麽一點點小缺憾,本來還以為這下能在他的諾諾麵前好好英勇表現一把的,可是就這麽完了,根本英勇不起來啊……


    他正在暗自感歎,忽覺得指尖一癢,卻見是蘇諾俯下身子,在對他的指尖輕輕唿氣。


    於是一向堅定以英明神武為基本人設的皇帝陛下,頓時覺得自己更加不英勇了。他窘迫地把蘇諾拉起來:“諾諾!朕好好的,不用這樣。”


    蘇諾一臉擔憂:“陛下有沒有哪裏不舒服?不要忍著不說啊。”


    永昭帝正要無奈,他又不是牛皮吹起來的,哪會針紮一下就壞掉?可一見蘇諾眼睛裏毫不摻假的真誠關心,卻又說不出半個字敷衍的話了,他捏了捏蘇諾的小鼻子,和顏悅色地哄著自己的心肝寶貝:“真的沒事,朕哪有那麽脆弱?”


    蘇諾看起來終於信服了一點,但隨即又低下身去,繼續給永昭帝紮過針的手指尖小心翼翼地吹氣,一邊道:“這樣就不會疼啦。”


    永昭帝愣了愣,然後再也顧不上尷尬,隻覺得整顆心都被他的寶貝暖化掉了。世上怎麽就會有這麽可愛的孩子呢?


    於是隻顧享受天倫之樂的皇帝陛下決定:什麽英明神武都滾一邊去吧。


    隻有諾諾,才是他最大的福氣。


    “陛下,”江太醫解釋道,“正常來說,陛下並不會感覺到什麽不適,靜待一個時辰即可,不過到時候要取血,恐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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