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實際上生活在一個我們並不了解的世界……我們一直在迷霧中徘徊。


    ——julianpassang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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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死之前的一瞬間會看到什麽?據說,是光。


    我以為,人迎接死亡的時候什麽也不會看到。因為在童年那幾次臨近生命邊緣的時候,我都睡著了。我閉著眼睛所以什麽也看不到,我以為接近死亡就是那樣的,一片漆黑,什麽都沒有。


    但我好像錯了,在最後一次倒下的時候,似乎哪邊都不是。


    放學時分,我和立海的部員們走在一起。寒冬季末,大家都裹著厚厚的圍巾,一講話就唿出團團白色霧氣。丸井和傑克又在拿他們最喜歡的後輩赤也開玩笑,仁王難得認真地和柳生商量著球場上的戰術,真田和柳還是老樣子,不苟言笑地並肩走著。


    這熟悉的場景伴隨了我將近三年的時光,隻有這一天看起來格外溫暖。我搓了搓手,將手放進製服口袋中。冷風刮過,吹得人臉上刺刺生疼,風吹迷了眼睛,我不由得閉起雙眼,然後又抵禦著寒冷再度睜開。


    奇怪的是,剛才那令我暖心的畫麵不見了。沒有人麵帶笑容,沒有人在你追我趕,大家隻是低頭各自走著各自的路。那一張張冷峻而生疏的臉,讓我以為自己剛才隻不過是做了個夢。


    或許我確實隻是做了個夢。


    我看見真田走在我的前麵,他脖子上的圍巾被風吹得掉了一半下來,我想提醒他裹好圍巾,於是伸出手去想要拍他的肩膀。


    世界忽然變樣了,真田的背影傾斜著遠去,我的手似乎怎麽也夠不到他的肩膀。像是在拍慢動作電影一樣,我的視線劇烈晃動起來。我沒有很快意識到自己在摔倒,因為我聽不到聲音了,但我的意識還是一清二楚。我看見建築物在倒下,看見每個人都從頭到腳翻了個身,看見自己的圍巾飄了起來,然後畫麵才定格。


    我不知道自己已經倒在了地上,因為也感覺不到什麽疼痛。我好像是輕輕地躺到了地上一樣,我的視線依舊很清晰,腦海裏有一瞬間閃過“發生什麽了”,但這很快就被我拋到了腦後。


    真田在向我跑來,柳在向我跑來,每個人都在向我跑來。他們有的神情驚恐,有的張大嘴巴像是在吼叫,我也想說點什麽,但我發現我的嘴巴,我的嘴唇,我的舌頭,隨便哪個部分都不受控製,我根本發不出聲音來。


    “佳音……”


    在聚集得越來越多的人群中,我想要尋找我最重要的那個人。我想唿喚她的名字,可我無法做到。因為一切都太過戲劇化,我始終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麽,我既聽不到聲音也發不出聲音,沒有人能告訴我是怎麽迴事,我也不能告訴別人是怎麽迴事。我隻是本能地重複著那個名字,即使沒有任何聲音能從我的嘴裏發出來。


    我看到了很多雙腳,看到了很多雙鞋子,有男生的,有女生的,有老師的,也有警衛的。很多雙腳在來迴奔跑,我仿佛隱隱約約能在那其中看到一雙慢慢朝我走來的腳。那雙腳的步伐帶著遲疑,帶著不安,帶著深深的恐懼和悲哀,但我有種錯覺,隻要那雙腳的主人來到我的身邊,一切就都會恢複原樣。


    “佳音……”


    我無聲地唿喚著,唿喚著那個人來到我的身邊。我什麽都不需要,我隻是想見她一麵。


    然而定格的視線在此時發生了變化,我被抬起來了,我看見了擔架,救護車,醫生。那雙腳消失了,我也被搬進了救護車。


    我一度以為自己已經死了,到醫院之前,有好幾次我都恍惚以為自己已經死了。


    死原來是這樣的,我竟然可以把所有人都看得那麽清楚,但同時又感受不到任何事物。渾身上下沒有任何一個地方是聽我使喚的,我好像是睜著眼睛,但卻連眼皮都動不了,連眨眼都做不到。


    我隻剩下了一個“看”的功能,我覺得自己像一台任人擺弄的攝像機,隻是在機械地拍下這個世界的畫麵而已。如果死就是這樣的話,那麽死並不令人感到害怕,而是讓人感到有些無奈,因為我不能把這一切告訴佳音,我再也不能對她訴說任何話語了。


    我被送到了醫院,啊,又是那個我從小就討厭的醫院。


    天花板在我的眼睛上方快速移動著,我明白自己正被推向手術室,其實沒有這個必要,因為我已經和死沒有區別,直接把我推向太平間是更有效率的做法。但他們沒有停下挽救我的步伐,天花板上的燈光亮得刺眼,讓我幾乎流淚——


    等等,流淚……


    我的眼皮顫動了一下,似乎恢複了眨眼的機能,我努力試著動了動眼皮……兩行淚水從眼睛裏流了出來。


    我並不是想哭,流眼淚隻是因為保持太久沒有眨過眼睛。醫生注意到了我流出的眼淚,他將一隻大手放在我的雙眼上方,慢慢壓下。我的眼睛被手壓住,眼皮合了起來,而且變得越來越重。耳邊有沉沉倒數的聲音,十,九,八,七……我又陷入黑暗了,就和小時候一樣。


    死亡不會令我害怕,真正叫我害怕的是陷入黑暗,冰冷,沒有自我的世界裏。


    我遊走在意識的邊緣,摸索著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從未像這一刻那麽強烈地渴望能再次見到她。她的聲音,她的溫度,她的眼睛和她的笑容,她的消失等同於我自身的消失,如果失去這一切,才意味著死亡真正的來臨。


    我害怕,害怕深陷於黑暗中,如同溺水一樣,無論怎麽掙紮都搜尋不到她的蹤跡。如果死亡能將她最終帶來我的身邊,如果死亡能讓我再次觸碰她的心,那麽死亡將會是一件比活著更讓人感到高興的事。


    “佳音……”


    我看不到光,也不想迴溯黑暗。在一片虛無的世界中,隻有唿喚她的聲音是真實的,且從未中斷。


    *


    *


    在起初的那段時間裏,每個人都會強顏歡笑著向我道賀。


    恭喜你,又闖過了一關,死神或許真的很想帶走你,但你一次次地從它手裏逃脫,這證明它戰勝不了你,所以它永遠也帶不走你……這次的複發隻不過是再重演一遍入院和出院,你一定會好起來的。


    ——你一定會好起來的。


    說出這句話的人,一個接一個地消失了。


    在起初的那段時間裏,總有人陸陸續續地來探望我。網球部的人來了,美術部的人來了,學生會的人來了,大家帶來鮮花和卡片,帶來祝福和安慰的話語,並承諾下一次還會再來看我。


    並沒有多少人能做到他們所承諾的這一點。鮮花漸漸枯萎,卡片漸漸泛黃,大家勉強支撐的笑臉日漸破碎。每個人都清楚我的病情已經無可救藥,它非但不會好起來,隻會隨著時間的推移愈加吞噬我的身心。


    如果有人來到病房,坐在我的病床前對我說絕對不會放棄我,而我迴以感謝和微笑,那隻不過是一場演的得心應手的戲而已,而這出戲每日都在我和爸爸媽媽之間上演。


    這個世界上有一件比得絕症更令人悲哀的事,那就是親眼看著自己的孩子得絕症死去。


    父母絕對不會放棄我,因此他們願意欺騙自己,每天和我重複扮演著安慰與被安慰的戲。但不是每個人都願意付出這樣的耐心,頂著被死亡氣息感染的危險來探望一個與自己沒有血緣也沒有利害關係的人。


    所以,一切確實隻是重演著小時候的情景,鮮花沒有了,卡片沒有了,偽裝的笑臉變成了沉重的歎氣,朋友們逐個離去,來探望的人越來越少,直到我被所有人遺忘。


    唯一的不同在於沒有人敢當麵說出這次的結局會和上次有所不同,他們寧願演戲,他們寧願沉默,他們寧願離去,好像這樣就能讓我感覺好受些。


    有時我會覺得好笑,有時我又覺得連感覺好笑的必要都沒有,因為我似乎一早就料到了死亡不會輕易放棄它的糾纏——我想趁著還能做的時候把想做的事情都做完,在這短暫的三年不到的時間裏,我的確做了許許多多的事,我學習,我畫畫,我擁有朋友,我加入網球部,和大家一起取得兩次光輝的勝利——然而命運的殘忍之處就在於,它絕不會在你感到心願完成、了無遺憾的時候宣布收迴一切。


    我們即將一起從三年級畢業,立海距離取得三連霸的夢想還有一步之遙。就在這個時候命運站出來宣布,無論是你曾經擁有的,還是未來可能擁有的,我都要將它們全數收迴。


    我接受了。因為這就是我的命運。


    望月來醫院看過我一次,那是在她預備出國留學的前夕。


    天氣很冷,望月戴著口罩,穿著厚重的大衣走了進來。她的頭發比以前更長了,但或許是因為遮住了臉,衣服又太厚的關係,她的身上少了一絲以往輕盈和活力的氣息。


    她進來的時候,我正在看她以前送給我的那本詩集。望月注意到了我手上的詩集,她略微一愣,但是什麽也沒有說。


    我們聊了一些各自的近況,大多數時候都是以她的近況為主,因為我的生活乏味到隻用醫院兩字就足以概括。望月要去美國念書了,我想那是一個適合她的地方,我說我為她感到高興,可她卻對此不置一詞。


    望月不如以前健談了,也許是因為我們有段日子不見所以有所生疏,也許是因為病房裏狹窄的椅子和消毒水味讓她感到不適,總之,我們說著說著就再也找不到能繼續下去的話題。


    “我覺得自己很卑鄙。”


    在一陣悄無聲息的沉默之後,她忽然這樣說道。


    “我聽說了你生病的事,想著要來看你……但我躊躇了很久。我不知道該對你說些什麽才好,我想你也許不是很願意聽到我出國留學的事。”


    “沒關係,望月也有自己的事情要做。”


    她搖了搖頭,眉心皺成一團。


    “你病了,被困在這裏不能出去,而我卻要把你撇在這兒,自己跑去國外……”


    “沒事的,我明白。”


    “不,你不明白。”


    望月的眼睛紅了起來,她說話的聲音有點沙啞。


    “我不敢來看你,你知道嗎?我害怕……在我聽到你生病消息的時候,我的第一反應是害怕,因為他們說你可能……可能不會再好起來了。”


    我想安慰望月,甚至想撒謊對她說不是那樣的,但我沒能開口。


    “精市,不該是這樣的,我不能接受這件事。”她哭了,“這不公平,不該發生在你身上。”


    她哭起來的樣子依稀和媽媽有點相似。


    望月開始向我道歉,說她不應該在我麵前失態,可同時她仍哭個不停。我本可以走下病床,去她身邊拍拍她的肩膀安慰她幾句,但我的身上連接著幾根管子,我不能拔掉它們自由活動。所以我隻能對望月說:“望月,你能過來握著我的手嗎?”


    她吸吸鼻子,從椅子上站了起來,走向我的病床。望月來到我的身邊,看到了我插著針管正在輸液的手背。液體是冰涼的,所以被灌滿這些液體的我的手也是冰涼的。望月看起來很怕冷,因為她走進病房直到現在也沒有摘掉口罩,可以的話我希望她握到的是一隻溫暖的,能給她力量的手,但很可惜,我的手冷得同冰一樣,這讓我感到有些抱歉。


    因為哭泣,望月的肩膀微微抖動著。她紅腫的眼睛盯著我的手,慢慢將自己的手從大衣口袋裏伸了出來。


    我以為即使我的手寒冷如冰,望月的手也會是溫暖的。但望月並沒有立刻握住我的手,她陷入了一種掙紮,她猶豫著,膽怯著,痛苦著,那隻手始終懸在空中,沒法落下。


    口罩後麵傳來她嗚咽的哭聲。


    “對不起……我不能……我……做不到……”


    望月沒能握住我的手。那一刻,我終於清楚地明白了她在害怕什麽,她怕我,因為我等同於死亡,我是一個已經渾身上下充斥死亡的人,隻要她觸摸到我,便如同沾染到了死亡的氣息,如同被一起拖進地獄。


    有一個她不願意承認的事實是,我會死。她曾經的朋友,她曾經喜歡過,觸摸過的我,會在這裏死去。望月不願意觸碰我,因為她不願意親自證實我會死去的事實,她不願意直麵死亡降臨在一個曾經親密的人身上,她更不願意將這份死亡的迴憶殘留在自己的身上,哪怕一丁半點。


    望月走了。自那以後,我再也沒有見到過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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