浸過冷水的身子即使裹在棉被裏也透著陣陣寒氣,她緊了緊被子,蜷縮著身體,盯著空蕩蕩的小屋,心思開始轉動起來。


    剛才差點溺斃之時,幸虧有個好心人救了她,否則她一具會葬身河底。


    隻是在被救起的那一瞬間,她心裏全然沒有喜悅,而是無比失望,甚至因此而大哭了一場。她自然不想死,但她以為,朱瞻基會在最後一刻趕來救她的……


    “我到底在想什麽,那混蛋有什麽好,無情無義又善變,還冷血殘酩則越想越傷心,她憤慨的捶了一下床鋪。


    “見色忘友!孫仲慧有什麽好,她會陪你捶丸嗎、會陪你鬥蟋蟀嗎、講笑話有比我好笑嗎,真混蛋,最瞧不起這種眼裏隻有女人,沒有兄弟的家夥,永遠不理我最好,我也不希罕……”


    埋怨了一通,她心裏的鬱悶卻沒有因此消散,反而更覺委屈,說看說著,眼眶就紅了,聲音也變得硬咽。


    實在忍不住了,她就咬著棉被猛流淚,就是哭也不哭出聲音,因為她才不會認輸呢。


    一日折騰下來,郭愛疲累萬分,哭到最後就迷迷糊糊睡去,隻有白哲的臉龐上還懸著兩行晶瑩清淚。


    片刻之後,朱瞻基忽然來到,身邊沒帶任何從人,悄悄的靠近床邊。


    方才初日迴來,他是知情的,因不想被他興師問罪,他故意熄了房裏的燈,但看著他落寞離去,反倒心裏悵然。此刻望著合淚睡去的人,他沉默不語,雙眉緊燮,臉色也是難看。


    他在生氣,生自己的氣,氣自己竟壓抑不住衝動又來找這個小太監。


    他不過是個內侍,即使長得再可愛,又如何及得上青春嬌媚的女人?然而他卻不知是中蠱,還是發瘋,一日不瞧瞧這小家夥,不聽聽他清脆的說話聲便覺渾身不對勁。


    他是背負皇爺爺、父王、母妃期待的未來儲君,有兩個將要成婚的妃子,是個正常的男人,他想要和初日劃清界線,卻舍不得把他調離,明明知道這是最簡便的途徑,卻寧可留著人,怎能對一個太監著迷?


    在理智與欲望之間掙紮沉淪。


    因為跟自己嘔氣,不許自己再如此迷失害了彼此,他今日硬是強迫初日順從孫仲慧那無理的要求,對此,他心底頗為自責,更是擔心,但他告訴自己,千萬不可以心軟,替主子們分勞解憂,是奴才的本分,他不該再一直縱容初日,他得逼自己斬斷那不容幹世的情愫。


    可當他望著對方潔白的麵頰上,映著兩朵紅撲撲的紅雲,故作無情的心就軟化了一半。


    “奴才,隻能是奴才……”他喃喃說著,因為察覺到意誌的動搖,他試圖說服自己。


    然而,一觸及那兩行未幹的淚痕,又覺分外礙眼,心裏一陣疼惜忍不住就伸手為她抹去。


    這一碰,使他的眉更是擰成一團。


    初日的臉怎麽這樣燙?


    他不相信地又摸往她的額頭。確實燙手,那粉頰上的兩朵紅皇此時越看越覺得不尋常。這小子怕是落水後沒好好保暖,才染上風寒。


    突然,原本睡得平靜的人輕咳一聲,小臉皺成一團,粗粗喘息,看來十分痛苦,見了這一幕,他的心緊緊揪痛,最後低罵一聲,就抬腳出了門。


    “吳瑾。”


    郭愛夢見自己又落進秦準河中,身子被冰冷的河水包圍,甚至沒法唿吸,可不管她如何拚命往上遊,卻始終沒能到得了水麵。


    她隻能透過藍幽幽的河水,看著朱瞻基和孫仲慧在船艙外憑欄笑語,兩人恩愛如神仙眷侶,都對身陷水中的她視而不見,而伴隨著他們嬉鬧的笑聲,她絕望地慢慢沉入河底。


    然而可怕的是,之後她竟來到地獄,有兩個麵貌猙獰的鬼差說她是毀壞大明國作的罪人,硬是把她關進一副棺材中,扔進地獄之火中焚烤。


    她很害怕,卻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隻能任由火焰炙烤,她頭疼欲裂,喉嚨也被燒灼得嘶啞,令她迫切地渴望水分的滋潤。


    “水……”


    她痛苦地發出吃語,睡夢間也不知是誰好心地喂她水喝,她就像沙漠中久經幹旱的植物一般,好不容易遇上一場甘霖,就拚命汲取水分,咕嚕咕嚕一連喝了好幾口。


    那幾口水清涼甘甜,緩解了她的痛苦,使她慢悠悠轉醒。


    她緩緩睜開眼睛,見睡前點的燭火還亮著,屋內並無一人,更別說桌上的茶具,依然保持著原來的狀態。


    她狐疑著。難道剛剛那是夢嗎?咽了口唾沫,猶覺喉頭幹幹的,或許真是作夢。


    覺得口渴,她挪動身子想下床,這時有個穿青衣的人影進門來。


    因來人背著光,等他出聲後,郭愛才認出是皇太孫宮的太監總管吳瑾。


    “初日,你醒啦?”昊瑾尖細的聲音帶著和藹。


    “吳公公。”她急忙要下床施禮,卻給對方製止了。


    要她躺下後,吳瑾又招手讓後麵捧著水盆的小太監上前,給她擰了條濕帕敷在額上,又倒來一碗薑湯。


    “你真是不小心,眼下殿下大婚在即,竟還染上風寒。咱家已向殿下轉達此事,殿下準了你幾日假,你就好好養病吧。


    郭愛捧著薑湯的手一抖,接下來吳瑾還說了什麽她完全沒聽進去了,隻是拚命的吸氣,勉強自己喝完薑湯。


    他要大婚了,也好,本來就該如此,也難怪他急著討孫仲慧歡心,那可是要陪他共度一生的人,自己算什麽呢?


    殊不知,接下來的幾天,每當她人睡之後,總有個人來到她床畔站上一會,疑視了她的安詳睡顫,才滿足地離開。


    郭愛病好之後,拚命找事來做,也常跑東宮去關心太子的減重情況,她想藉由忙碌來轉移注意力,朱瞻基對她的態度依舊冷淡,這些日子以來,他竟未曾正眼看過她一眼,就連她病了也都不聞不問,這使她更加心寒難過。


    今日隨他去探視孫仲慧,看看他們這對準新人濃情蜜意,她心裏就一抽一抽的疼。


    好不容易告辭了孫仲慧離開,又見他腳步極快,一次也沒有迴過頭看自己一眼,想起過去他總會留意自己有無跟上,有時慢了幾步,他還會迴頭罵她腿短不濟事,掃描她幾句,但實際上是刻意停下等她,而今,他是真想甩開她了……


    郭愛垂著腦袋,拖背步伐,與他之間的距離越拉越遠,見他逐漸遠去的背影,她的心裏有種無法形容的難受,慢慢地,腳步便止住不動了。


    人像是失了魂一般,呆望著他一步步走離視線範圍,原來,他真的沒注意到她不見了,步伐連頓一下都沒有……


    一滴淚莫名就滴落下來,心酸酸的、澀澀的,根本無法理解。


    她臉低垂,眼淚就直接落在胸口上。


    很快地進入七月,朱棣冊封了胡善祥為太孫正妃,孫仲慧居於她之下,隻是太孫繽,據說,她為此憤怒痛哭了一場。


    朱棣會做這樣的決定,應是想藉此拉攏明顯不合的朱瞻基與朱高煦。


    他向來偏愛次子,可皇位又不能傳給他,內心總是愧疚,又深知他性格驕恐強悍,怕將來孫子繼位後容不下這位蠻橫的叔叔,因此立胡善祥為太孫正妃,希望將來次子若真的惹出事端,孫子繼任大統後能夠看在妻子的分上,容忍叔叔的跋扈。


    隻可惜,他千算萬算,還是算錯孫子的心思,此舉隻是讓朱瞻基心裏積下對朱高煦更多的反感。


    皇太孫大婚是在奉天殿舉行的,朱棣極其重視,不僅親自主持,還比照太子婚儀規格辦理。


    郭愛並未獲允服侍朱瞻基前往進行婚儀,這一天她躲在潛廊下,看著他身穿衰冕禮服,顯得意氣風發、氣度不凡,竟是莫名想哭。


    她往陰影處退了退,像是怕被誰看見自己在這偷看,也怕被人發現自己臉上狼狽的表情。


    看著朱瞻基被一群人簇擁著離開,待會他即將在宮門外乘上金格,前往兩位妃子家中,為這座宮殿迎來新的女主人。


    想著晚上洞房春宵的時候,他是會先去正妃胡善祥那,還是到受他喜愛的孫仲慧那過夜;又或者,上半夜是胡善祥,下半夜歸孫仲慧?光想到這些,就令她心情惡劣至極。


    雖然是皇太孫大婚的吉日,天空卻鳥雲沉沉,開始飄下牛毛細雨,實在掃興。


    她瞧著落雨,覺得眼睛裏也有一團濕氣,胸膛內更像是壓抑著一股異樣的酸楚,讓她的心久久放不開。


    雨珠如珠簾,落地後灑進廊內,沾濕她的鞋襪,可她渾然不知,失魂落曉地不知在原地站了多久,才轉向自己屋裏去。


    在廊上走著,一想到未來自己得看看朱瞻基與胡善祥、孫仲慧以夫妻相稱,彼此嫌蝶情深,夫唱婦隨的情景,她就難過得忍不住流淚。


    幾珠淚滴滑落,她抹幹淚痕,心裏卻是一驚,原來自己是這般不甘願、不樂見,甚至難過到要流淚的地步?


    皇太孫大婚,宮裏一片喜慶歡欣,能見證一場古代王室的婚禮是多麽難得的機會,按理說,她該是興奮期待的,而不是心懷悲酸苦澀,恨不得逃離此地。


    她一直以為自己夠理智,也不斷告誡自己不可以動心,但終究還是讓那個人在心裏生了根、發了芽嗎?原來不知不覺中,她已經這麽喜歡他了?


    她和朱瞻基根本是不可能的,不說兩人身分地位懸殊,自己如今還是個宦官,他不可能對自己有那種感情……


    這麽想著的同時,郭愛忽然聯想到一件事,會不會……朱瞻基近來之所以這麽冷淡,就是因為發現了她的心意,想避開她,他一個即將成親的皇太孫,萬一被個小太監纏上,豈不成為後世笑柄?


    郭愛想著突然伶笑,眼淚也撲簌簌落下,她越想越委屈,越想越傷心,不值,真不值,那個老成又心機深沉的少年,不由分說的將她調到他身邊,極盡縱容、疼寵,等新鮮感一過,察覺不對頭便轉身抽離,高高興興去結婚當人夫。


    淚水嘻在眼眶中,又熱又燙,人家將來是大明君主,而她隻是個頂替了朝廷欽犯身分的假太監,她還想如何?


    然而即使她這麽對自己說,那股鬱悶的心情卻怎麽也1!!解不去。


    不行,日後她還得暫時在這宮裏待上一陣子,手非解不去也要排解,她必須盡快忘掉這份感情才行……


    夜深,身穿華貴禮服,絕不應該在此出現的人,走進內侍住所。


    今日他大婚,卻全無雀躍之心,一整日心神不寧,被人拱著走過一場場儀式,在奉天殿上與妃子行禮時,在建席上與眾皇親貴戚一一敬酒應酬時,甚至入了洞房喝合晉酒時,無時無刻,他想著的都是初日。


    他簡直不敢相信,即使痛下決心不再搭理,刻意待對方刻薄,告誡自己那人不過是個微不足道的奴才,還是無法將之忘懷,不但如此,心還好痛好痛,像被刨去一塊肉似的。


    所以,他這個新郎官不顧勸阻,丟下新婚妻子,擺脫從人,偷偷溜到這裏來,隻是想知道他對自己的大婚做何感想,可會因此失望,還是會從此討厭他?


    他一直想著這些問題,想得坐立難安,才眼巴巴地跑來,想著初日若傷心,他要安慰他。


    結果他看到了什麽?


    軒窗大啟,對著月色好菜好酒擺滿桌,好吃好喝一頓,最後爛醉如泥趴在桌上不省人事,真是好生快活啊!


    原來,這一夜心裏難受的人竟隻有他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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