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進入赤霞莊之前


    白少央把盛花花帶迴來的時候,陸羨之倒是唏噓了很久。


    他一向是個天塌下來都會指著天窟窿找樂子的人,可是瞧見盛花花這副半瘋不瘋的德性,卻覺得十分惋惜。他蹲在那裏瞧了盛花花半天,越瞧越不自在,便把得今天的飯都讓給了他。


    白少央皺眉道:“我已經給他喂過飯了,你又何必再添上幾碗?”


    陸羨之卻歎道:“我隻是覺得他這樣子實在可憐。他以前應當也是一位有名望有武功的大人物,如今卻被折騰成這副鬼樣子。”


    白少央道:“你怎麽知道他以前是大人物?”


    陸羨之笑道:“他武功不差,而且你很關心他。”


    白少央挑眉道:“我看起來難道隻會關心大人物?”


    陸羨之笑道:“你當然也會關心小人物,可你關心小人物和關心大人物的方式卻很不一樣。”


    白少央忍俊不禁道:“看來我還是叫你給看穿了。”


    他笑得光風霽月,好似全然不為這句話所動。


    可等陸羨之走後,白少央眸子裏的光便有些黯淡了下來。


    他瞅著無知無覺的盛花花,端詳著他熟悉而又陌生的容顏,隻覺得心中既是無比好奇,又是酸澀不已。


    這人的五官底子明明就清楚明白地擺在那兒,可那麵上的線條卻好像被什麽人打散過,又胡亂匆忙地擺列起來一樣,輪廓還是原來的輪廓,比例也大約是之前的比例,可味道卻完全變了。這甜不是甜,鹹不是鹹,酸也不成酸,看著就叫人心底不痛快。


    盛花花卻好似一點也沒有察覺氣氛不對,隻笑嘻嘻道:“你看我做什麽?”


    白少央喃喃道:“花花,我從前就看過你,現在看看也沒什麽。”


    他也不指望對方能夠聽懂這一句,隻希望對方能夠暫時地安靜下來,任他打量和觀察。


    可盛花花卻道:“你叫我什麽?”


    白少央隻輕輕笑道:“我叫你盛花花,這新名字你喜不喜歡?”


    盛花花卻搖頭擺腦道:“這名字還不錯,可我原先不叫這個。”


    他看起來並不喜歡這個新名字,反倒懷念自己的舊名字。


    白少央眼前一亮道:“你記得自己原先叫什麽?”


    盛花花傻笑道:“我原先叫瘋漢子,這可比花花好聽多了。”


    他原先當然不叫瘋漢子,可一定別人叫得他多了,他才會覺得這是自己的本名。


    白少央聽得心中一酸,好不容易調整平穩的心境又再一次偏斜了起來。


    他臉一沉,忍不住道:“像你這樣的人,又怎麽會叫瘋漢子?”


    盛花花笑嘻嘻道:“我不叫瘋漢子叫什麽?我看你才是個傻子。”


    白少央卻緩緩道:“是啊,我是個傻子,你是個瘋子,瘋子總得跟著傻子的。”


    他麵上在笑,眼裏卻多是歎息,歎息裏含著痛,滲著酸,藏著什麽沉甸甸的東西。


    仿佛有誰拿了一把鈍鈍的刀子,在一點一點地割著他身上的肉,剔掉他肉裏的骨。


    滄海變桑田他是看不到,可高人成瘋子的例子卻明晃晃地擺在眼前,刺著他的眼,戳著他的心肺,毫不留情地提醒著他十六年的時光變換。


    白少央又忍不住歎了口氣,然後把雙手放在盛花花的肩上,內心陷入了往昔迴憶之中。


    ——二十年前——


    張朝宗追殺劉蘊賢已經十天了。


    這十天他顧不得吃喝,顧不得給自己洗個香噴噴的澡,隻顧得一路追下去,誓要把這人殺得透透的才好。


    因為劉蘊賢這名字雖好,卻和賢德沾不上半點的邊。


    他把殺人劫色這件事做得名動天下,驚到了大半個中原武林。


    因為他這迴殺的是“香袖神醫”蘇妍香,得罪的不止是被蘇神醫救過的人,還有所有熱血熱腸的好漢。


    而張朝宗偏偏就見過蘇妍香一麵,也讓她治過一些小病,知道她是個如何出色的人物。


    所以他得知蘇妍香的死後,實在是萬分惋惜,也萬分痛恨。


    難得有個醫術高性子好的漂亮女神醫,不要高診金,不弄破規矩,更不歧視兔爺,卻偏偏被這個忘恩負義的惡徒給殺了。


    她這一死,張朝宗以後再要看醫,就得去拉下臉,花上大價錢,去求助那些規矩多如山,排場大似天的老輩神醫了。


    一想到這裏,他焉能不怒?焉能不拔劍而起?


    所以他當然要不遠千裏,披星戴月地去為蘇妍香複仇。


    可等他穿過密林、越過沼澤、追殺那劉蘊賢到河岸的時候,卻意外地遇到了某個人。


    準確的說,是某頂轎子。


    抬轎的都是高如鐵塔的大漢,個個皆形容英武,身姿如山。


    轎子卻很秀氣、小巧,綴著金鈴玉飾,披著彩巾錦緞,好似一座玲瓏華屋。


    張朝宗隻瞥了一眼,就覺得這轎子簡直精巧到無以複加,轎中的人肯定也是非富即貴。


    可這轎子的位置卻很奇怪。


    因為它是被人抬在河岸邊上的。


    轎簾伸出一角,抖出一個長長的魚竿,魚線落在河邊。


    原來這轎子的主人竟是來這裏釣魚的。


    可是他竟連地都不肯落,隻肯讓人抬著來。


    這人到底得矯情到何種地步,潔癖到什麽程度,才能做出這樣的事兒來?


    可是張朝宗接下來便不能這麽想了。


    因為那劉蘊賢忽然接近了那轎子。


    他難道是想把這群路人給拉下水?


    莫非這群人根本就是在這裏接應他的同夥?


    他們憑空出現在這兒,難道完全是個巧合?


    張朝宗正在猶疑不定之際,那轎子卻忽然有了動靜。


    大漢們任風吹日曬也紋絲不動,即便瞧見了劉蘊賢上來也更沒瞧見似的。


    可是那魚竿卻動了。


    而且動得很快,動得根本讓人來不及反應。


    “簌”地一響,魚竿線已經纏到了劉蘊賢的脖子上。


    隻聽“哢嚓”一聲,他的人就被這根細細小小的魚竿給帶到了湖裏。


    張朝宗隨聲看去,隻見劉蘊賢的頭已紮進水裏,身子還在湖水裏顫搐著,如一條死魚一般。


    湖麵泛起了絲絲血泡,好似天上下了血雨一般。


    剛剛纏在劉蘊賢脖子上的絕不是普通的魚線,而是殺人於無形的鋼絲線。


    這握著魚竿的人絕不是一般的富家公子,而更像是早早地埋伏在這兒的高手。


    可是他是為了誰而埋伏在這兒的?


    是為了不長眼的劉蘊賢,還是他張朝宗?


    畢竟他的名聲近來響得很,風頭也出得夠大。


    若是有誰看不慣他的名聲和風頭,出來挑釁一番,那也是可以理解的。


    魚竿收了迴去,繼續在湖麵中靜靜地懸著。


    那四個大漢依舊杵在那兒,如四根擎天的鐵柱一般。


    張朝宗麵上雲淡風輕,上前一笑道:“在下張朝宗,敢問閣下是在這邊釣魚,還是釣一個有心之人?”


    他倒不怕對方是為他而來,隻怕對方根本沒有迴應。


    他可以被惡人瞧不起,但絕對不能被殺惡人的人瞧不起。


    所幸轎子裏的迴應來得很快。


    轎簾裏傳來了一聲咳嗽,仿佛一陣敲打在大漢心中的鍾聲。


    他們很快挪動了腳步,把轎子抬到了張朝宗麵前輕輕放下,然後抖出一片練雀錦布鋪在地上。


    這樣一塊布,尋常人家得做上三年的工才能買下,可是他們卻把這布給鋪在地上,任人踩踏。


    張朝宗看得心裏一跳,更覺對方應是一位驕奢無比的貴公子了。


    可是那轎簾一掀,一隻手便伸了出來。


    手骨比例均勻,瘦而不弱,白而有力。


    手指如拈花分露一般挑了一挑,便將簾布給挑開了。


    光是看著這麽一隻手,張朝宗的眼睛就已經移不開了。


    他再把目光移到轎中的主人身上,卻見對方的身形還是看不清,隻有一雙靴子露了出來。


    這靴子是黑絨的,可底部卻繡著一段的撚金番緞,看著能閃出金花來。


    平常人家做衣服都嫌奢侈的布料,卻被他拿來做了靴子。


    那人終於走了出來,身上卻是一身雪白。


    白得能叫人想起初春的雪,羊脂的玉。


    他的皮膚也很白。


    白得有些攝人,有些蒼冷。


    而他這蒼白的皮膚和雪白的衣服混在了一起,也很容易迷了人的眼,亂了人的心。


    不過這人雖生得異常俊俏,眉宇之間卻含著一股煞氣。


    若是黃金和鮮花堆在他的旁邊,便恰好可以中和這股煞氣。


    他踩在這練雀錦的布上,眉頭卻微微一皺。


    他這一皺,旁邊就有一名大漢雙膝跪下,恭恭敬敬地捧上一個東西。


    那東西竟是一疊手帕。


    白衣人立刻接過手帕擦了擦手,然後才好整以暇地看向張朝宗。


    他仿佛現在才注意到張朝宗似的。


    可是張朝宗卻一點也不為他的傲慢所惱。


    有本事又漂亮的人傲慢上幾分,也是無傷大雅。


    沒本事又愛作怪的人若敢在他這裏傲慢,那就是純粹的作死。


    白衣人隻挑了挑右眉。


    他的眉很秀氣,人看著卻很清冷。


    “你就是張朝宗?”


    張朝宗笑道:“正是在下,敢問閣下是哪山哪派?”


    白衣人隻冷笑道:“你看我的樣子,難道會是從山上下來的?”


    張朝宗隻淡笑道:“山上未必容不下富貴人,可富貴人卻往往容不下山上人。”


    白衣人笑道:“你的話倒很有趣,可惜劍卻太慢。”


    張朝宗目光一閃道:“你是嫌我殺劉蘊賢的劍太慢,所以才在這裏等著?”


    白衣人歎道:“這天底下的好人不多,蘇姑娘便算是一個好人。她死了,我自然看不過眼。”


    張朝宗見他雖然高傲,卻有幾分熱血心腸,便生了幾分好感,不急不緩道:“可是蘇姑娘死的時候,身邊可不止劉蘊賢一個人。”


    白衣人皺眉道:“殺死蘇姑娘的人不止一個?所以你才這麽慢悠悠地追殺他,為了引出他的同夥?”


    張朝宗苦笑道:“但現在他卻被你給殺了,即便真有什麽同夥,也不會再蹦出來了。”


    白衣人道:“他若不肯蹦出來,我就主動去找他。”


    張朝宗奇異道:“你要如何找出來?”


    白衣人緩緩道:“陶之夭是天下最出色的追蹤高手之一,隻要他去查那人的行蹤,我就一定能找得到他。”


    張朝宗卻道:“可是陶之夭這人用錢是買不到的。”


    白衣人道:“我沒說要用錢買,他是我的朋友。”


    張朝宗雙眉一震道:“你是‘白手燕迴劍’徐意川!”


    白衣人卻道:“陶之夭的朋友就一定得是徐意川?”


    張朝宗笑道:“陶之夭的朋友未必就是徐意川,可潔癖如此深重,又與他相交甚深的富貴劍客,就隻有‘白手燕迴劍’徐意川了。”


    徐意川笑道:“你知道得倒很多。”


    張朝宗有些謙虛地笑了笑,道:“可我為了知道這麽多,卻不得不花上很多時間去打聽消息。”


    他的誠懇似乎贏得了徐意川的一絲好感,使得他語氣稍緩道:“那你有沒有興趣和我一起去殺那個同夥?”


    張朝宗笑道:“為何不去?我本就想為蘇姑娘複仇,如今遇上徐兄,自然得一同去了。”


    徐意川冷冷一笑,卻不反對他這麽叫。


    他隻問了問張朝宗那人的名字,便與他約好見麵的時日,便轉身進入轎中。


    再見麵之時,他果真如約定好的那般與張朝宗一同殺賊。


    那之後他們還斷斷續續地見了幾次麵,每次都是一同去殺人。


    他的劍的確很快,快到仿佛天生就是為了殺人而生的。


    然而這人性子孤僻桀驁,也不懂得收斂鋒芒,和他相處實在是一件既痛快又煩惱的事兒。


    不過徐意川殺人的時候,倒不那麽潔癖深重了。


    除此之外,他依然厭惡著血腥,厭惡著這世上的一切汙穢。


    然而十六年後他們再見麵的時候,徐意川卻是在汙穢裏打過滾、洗過澡的。


    他已沒了通天的富貴,沒了逼人的燕迴劍,也沒了清醒的神誌。


    他穿著大紅的衣衫,綠油油的褲子,像個大西瓜一樣蹲在牆角,把自己的雙腳塞在一雙繡花鞋裏。


    他厭惡火焰,仿佛在這上麵受過不少罪似的,一看到火苗子就要上前滅掉。


    他喜歡蹲在牆角開花,一有人擋著他的光就撒潑搗亂。


    白少央看著他現在這樣一副尊容,除了無限唏噓之外,更是深深的不解。


    他即便想破頭也想不明白,到底是怎樣可怕的經曆,能把那個潔癖深重高傲無比的徐意川變成如今的盛花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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