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劍若正中膝蓋,楊決隻怕立馬得跪。


    可像他這樣的男人,怎麽可能會跪倒在自己“情敵”麵前?


    所以楊決在電光火石之瞬,把那低沉的槍尖往地上一插。


    借這一插之力,他的雙腳便以不可思議的速度離了地,整個人也往後急退。


    可郭暖律的劍也如遊魂一般追了過去。


    陰魂不散這四個字,仿佛就是用來形容他的劍的。


    楊決人在半空,自然使不上力氣。


    可他的槍仍在手中,仍可變換方向。


    所以等他落地之時,槍身已護在了胸口,死死地擋住了郭暖律的這一劍。


    他這一擋仿佛是經過了最嚴密的計算,遵循了最可怕的直覺,無論是看時機,看速度,看角度,都是完美到令人無可挑剔。


    可這完美的一個防守似乎並沒有撼動郭暖律的決心。


    他竟平劍一推,直要刺破對方的竹身,直接刺進對方的身體,將楊決這座玉山鐵壁徹底撼動、崩裂、瓦解才肯罷休。


    他的決心楊決仿佛已經感受到了。


    可就是因為感受到了,他才更不能後退。


    他滑步向後一頂,等對方的竹尖稍稍刺進來一分的時候,他再將竹杆猛地一轉。


    這一轉如鵠徊鶴翔,珠解泉分,將郭暖律連竹劍帶手腕一齊帶轉了起來。


    郭暖律若不鬆手,輕則手腕脫臼,重則分筋錯骨,必然要敗下陣來。


    可惜他這輩子最學不會的兩件事之一就是放手,另外一件則是低頭。


    要他在楊決麵前放手、低頭,從而認輸服軟,簡直比殺了他還要令他難受。


    所以郭暖律足尖一蹬,整個人便跟著竹劍一起轉了起來。


    他的身法實在很奇特,輕時如遊霧,重時似崩雲,想輕便輕,想重便重,仿佛能隨心所欲地改變自己的身重似的。


    而他這麽一轉一落地,劍尖也跟著在楊決的竹槍中央開了一道花。


    楊決眼見竹槍中間開了花,立時雙手發力,將竹槍從中間斷成兩截槍,一截抵住郭暖律刺向他喉嚨的竹劍,另外一截則挑向郭暖律的下盤。


    他的雙槍使得雖比單槍少了幾分力道,可卻更為輕靈了一些。


    白少央看著這雙槍的用法,竟有幾分“金攥神泉槍”岑仲泉的影子。


    郭暖律側身躲過對方投來的一截槍,忽手腕一抖,拿竹劍在地上一戳。


    他這一戳,整個人都隨之飛起,雙腳便鳥企龍躍一般急蹴而出。


    一腳踢開楊決的一截槍上,另外一腳抵著另一截槍滑了下去,如匕首一般削到了楊決的胸口。


    這一腳削得又快又急,逼得楊決往後急退三步又三步。


    可等他站穩腳步迴頭之時,喉嚨邊上卻已抵了一把竹劍。


    郭暖律的竹劍。


    誰也沒想到郭暖律最後這一劍居然來得這麽快,快到楊決根本都沒法子反應。


    楊決麵色一白,看向郭暖律道:“你贏了。”


    他滿心滿意以為能把對方打服,卻沒想到是自己服了氣。


    郭暖律卻道:“可你沒有輸。”


    楊決怒道:“你這是何意?輸了便是輸了,何必拿些話搪塞我?”


    郭暖律隻淡淡道:“我們用的都不是趁手的兵器。你使的雙槍不是楊家槍,我那一腳也不是郭家劍。這場隻能算是平手。”


    他說完這句話,就收了劍。


    他本對楊決半嫌半鄙,滿心滿腦地想挫一挫對方的銳氣。


    可這一場惡鬥之後,他倒對楊決改觀了不少,心中多了幾重敬意,嘴上便軟了幾分。


    楊決驚疑不解地看向他,心中不知是喜是憂。


    白少央這時才對著陸羨之道:“小郭剛剛那一腳是‘星官削’?”


    可是郭暖律怎麽會陸羨之的獨門絕學“星官削”?


    陸羨之笑道:“我能教你一招‘軟煙磨’,就不能教小郭一招‘星官削’麽?”


    他這麽大方地廣施教材,倒叫白少央皺眉道:“這可是陸家的腿法,你就不怕家裏人知道以後生氣?”


    陸羨之笑嘻嘻道:“我教他一招,小郭也教了我一個劍招。家裏人即便知道了,也隻會說我這生意做得劃算。”


    白少央苦笑道:“你以後是不是還要我教你一招?”


    陸羨之眼前一亮道:“小白果然英明。”


    白少央無奈地笑了笑,然後繼續看向郭楊二人。


    郭暖律取了自己隨身的短劍之後,便看向了楊決,淡笑道:“你若還不服,將來取了烏龍描金戟再打一場就是了。”


    楊決目光一閃,唇角一揚道:“也好。”


    他話一說完,就棄了兩截竹槍,對著白少央道:“今晚之事羅莊主若是派人查詢,我會親自去向他解釋,白少俠就無需憂心了。”


    白少央笑道:“那就多謝侯爺了。”


    欣賞了一場絕妙的槍劍鬥之後,他仿佛連心情都好了不少。


    可看向郭暖律的時候,他心中還是有些隱隱的憂慮。


    郭暖律若是普通人中的天才,吳醒真便是天才中的天才。


    前世的張朝宗在提起他時,總是想把他從人類的行列中給開除出去,這樣就不用和他比較了。


    這人稱不上是劍神,也不算劍聖。


    他更像是一個徹徹底底地為劍而生的怪物。


    也是一個為了打破規則和常理而來到這世上的怪物。


    可郭暖律居然想和這樣的一個怪物決鬥?


    他到底是怎麽想的?吳醒真又是怎麽想的?


    ——第二日——


    別人進這禁地都得千難萬難,可羅知夏要進來卻和迴家一樣方便。


    他今天倒不是空手來的,而是帶了最新鮮的蔬果來的。


    白日裏的禁地與夜晚的禁地仿佛是兩個完全不同的地方。


    隻有看到這個地方白日裏的情形時,羅知夏才能明白為何吳醒真不希望有人來打理這地方。


    因為這原生原態、不加修飾的原始之美,在這深宅大院裏可是最缺最乏的。


    太陽一出來,所有的動物都窸窸窣窣地出來亂晃,雀鳥們在枝上站成一派,嘰嘰喳喳地吟誦著秋光的美好;野貓兒躺在鬆軟的草地上打著滾,癱軟成一片片小地毯;有幾隻肥大的鬆鼠在鬆樹下麵“哆哆”地啃著果,其中一隻見到羅知夏,就屁顛屁顛地跑出來求食,大尾巴一晃一晃,像是隨風搖晃的狗尾巴草。


    羅知夏看得微微一笑,便摘了一點果子擺在鬆鼠麵前。


    這隻鬆鼠他是經常喂的,漸漸地也肯讓他摸上一把了。


    畜生們有時比人還討他喜歡。


    至少它們不會用鄙夷的眼神看向他那張古怪而老相的麵孔,更不會盼著他一日日早衰而死。


    可他今天想摸這隻小鬆鼠的時候,它卻仿佛看到了什麽災星似的,跑得很快。


    羅知夏抬頭望去,發現薑秀桃不知何時已站在了他不遠處,笑盈盈地看著他。


    羅知夏笑道:“桃子姐,你又把它給嚇跑了。”


    他雖然叫對方姐姐,可卻也不知這稱唿是否得當。


    因為薑秀桃其人武功深不可測,年齡也是深不可測。


    她大多數時候像是豆蔻年華的少女,可有時看她舉止動作,又如是三四十多歲的少婦,等聽到她傷春悲秋的時候,你又會覺得她其實已經五六十歲了。


    所以羅知夏隻叫她姐姐,也不敢叫她大娘、奶奶。


    他雖頂著一張中年人的臉,可不敢在真的大人麵前倚老賣老。


    薑秀桃聽得莞爾一笑道:“今天怎麽來得這麽早?府裏不是有宴會要辦麽?怎麽你不用去幫忙?”


    羅知夏苦笑道:“有表弟和三妹在,就已強過我數倍了。”


    他說的是表弟自然是“高處更應寒”羅應寒,那三妹則是“百煉秋刀”羅煉秋了。


    薑秀桃似體察出了他苦笑中的複雜情緒,隻作不知,麵上燦然一笑道:“先生正在等你,別站在這裏吹冷風了。”


    羅知夏點了點頭,便拎著新鮮的蔬果一起去了那小竹屋。


    他進去的時候,吳醒真仍舊躺在椅子上,安詳地閉著雙眼,打著輕輕的唿嚕,仿佛已經完全睡著了。


    羅知夏卻不敢打擾,輕輕放下蔬果,站著等了好一會兒,才等到吳醒真翻開了眼皮。


    吳醒真一睜眼瞧見他,便淡淡道:“其實我知道你已經來了,可我還是想多睡一會兒。”


    羅知夏笑道:“二叔想睡多久就睡多久,我一直都等得起的。”


    昨晚的陸羨之若是能在這兒聽到這一聲“二叔”,必定會嚇得跳起來。


    白少央若是聽到這份“二叔”,隻怕會驚得臉上一陣綠一陣紅。


    可羅知夏雖然生了一張老臉,卻是有資格叫這一聲“二叔”的。


    因為吳醒真除了是一位絕代劍客以外,還是“春秋神掌”羅春暮同母異父的弟弟。


    而這個秘密除了姓羅的幾個人之外,幾乎沒有人知道。


    就連吳醒真的徒弟郭暖律也不知道。


    吳醒真隻輕輕一笑道:“你今日又帶來什麽?”


    他看到羅知夏的時候,心情好像總會比平時更好一些。


    羅知夏眼前一亮道:“一些新鮮的蔬果,都是二叔愛吃的。”


    他在帶來的盒子裏精挑細選了半天,才拿出了一個蘋果,然後便恭恭敬敬地遞給吳醒真。


    吳醒真拿過蘋果就啃了起來,一邊啃一邊還道:“這蘋果還不夠硬,下次記得帶更硬的過來。”


    他天生就不喜歡啃軟的,就喜歡啃硬的。


    因為他這個人的脾氣就是又硬又直,從未彎過軟過。


    羅知夏在心中記下,又去端了水盆過來,似是準備被吳醒真洗腳。


    吳醒真斂眉道:“你這是做什麽?”


    羅知夏笑道:“一直躺著可不易活血,所以我想不如給二叔洗個腳。”


    吳醒真道:“這種事讓別人來做不就行了?”


    羅知夏苦笑道:“可我更喜歡親自去做。”


    吳醒真一邊啃著蘋果一邊嘟囔道:“還真是個傻子。”


    他雖在嘟囔,一雙銳如劍鋒的眸子裏卻盈滿了笑意。


    羅知夏替他脫了鞋襪,又細細洗濯起來。


    一邊洗腳,他還一邊笑道:“這樣的事兒我即便多做幾遍也覺得不夠,若不是二叔傳我‘還歲神功’,我哪裏能活到今日?”


    他十歲之時,麵上的褶皺多得能擠死蒼蠅,生得簡直和個活猴沒什麽區別。


    那時所有人都覺得他活不下去,沒想到他卻頑強地活了十多年,而且還越活越年輕了。


    若沒有這套神乎其技的功法,他又怎能在這兒說話。


    羅知夏一向是個喜歡感恩的人,因為真情對他來說實在太來之不易。


    吳醒真隻麵無表情道:“‘還歲神功’的確功效不凡,可是它也並非完美,你若看著我如今的模樣,便該清楚這功法的弊端了。”


    羅知夏眉心一顫,強壓住快要溢出口的歎息,擠出一道笑容道:“我知道。”


    吳醒真卻幽幽道:“不知何時會睡過去,不知何時就醒不過來,你真的知道這弊端的可怕?”


    羅知夏麵上苦澀道:“不該活著的人硬是要活下來,總得付出些代價。”


    吳醒真冷笑道:“別人叫我吳老怪,又叫你羅小怪,咱們叔侄的名號倒也般配。”


    羅知夏無奈道:“二叔說得這叫什麽話?”


    吳醒真幽幽道:“不過你這小怪晚年大概會比我好些,因為你的‘還歲神功’不必練到第七重。”


    羅知夏心中一酸,麵上卻強笑道:“二叔且放寬心,我會想法子的。”


    他暗暗握緊了拳,心中仿佛有一團火在燒。


    吳醒真卻沒有把他這話放在心上,隻道:“你今日怎麽不去侍宴,反跑到我這人跡罕至的地方來?”


    羅知夏笑道:“有表弟和三妹在,我就不必去了。”


    吳醒真冷冷一笑道:“你真的甘心讓羅應寒替你去做這些事?”


    羅知夏笑道:“他本來就是赤霞莊的門麵,替我去做這些事也是應該的。”


    吳醒真卻淡淡道:“你若一味退讓,隻怕將來有一日會後悔。”


    羅知夏聽得眼中花火一躍,心中五味陳雜,但卻始終沒有說話。


    不管外人如何看他,終究是還有一個親人在這裏能暖他的心肺,知曉他心中的苦楚,不把他當做一個怪物,而是真真正正地當做一個晚輩,一個孩子。


    有這樣一個二叔在,他還有什麽不滿足的呢?


    吳醒真隻透過窗戶看向一片碧空,口中喃喃道:


    “聽桃子說,我的鳥兒最近很喜歡往壽宴那邊的花圃子鑽,要知道它們之前可沒這麽喜歡那地方的。”


    羅知夏目光一閃道:“二叔的意思是?”


    吳醒真冷笑一聲,娃娃臉上露出了一種劍尖般的鋒銳。


    “你明日去壽宴上盯著一些,別去得太早,也別去得太晚。”


    隻怕明日壽宴一開,一場大戲就要開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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