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觀路推門進去,卻發現房間裏的人是盛花花。


    這人站起來時身材高挑,縮在牆角的時候卻顯得很瘦小,如一朵開在夾縫中的小花兒。


    雲觀路抬眼看去,隻見他雙目圓睜地瞅著自己,似是隨時隨地都會跳起來咬上一口。


    雲觀路皺著眉頭看了半天,然後才發現這人是之前救出來的那個瘋子。


    盛花花如今已經洗漱幹淨,打扮清爽了,若換個眼力差的人來瞧,即便花上半個時辰也瞧不出來他就是那個髒兮兮瘋癲癲的男人。


    白少央隻微笑著看了他一眼,仿佛為自己的打理感到很滿意似的。


    能把這麽一個泥溝裏挖出來的人拾掇幹淨,仿佛比得到一筆天大的橫財還要令人興奮。


    他看著滿意,心中卻也有些疑惑。


    陸羨之叫走了韓綻也就罷了,怎的還把盛花花留下了?


    莫非他不是陸羨之特意留在這兒堵人的,而是自己闖進來蹲在牆角開花的?


    雖然這房間看著無人,但雲觀路還是派人搜了整個地方,翻了箱、開了櫃、掀了床鋪、檢驗了床底,就差把地板掀開來看有沒有密道了。


    眼見這房裏實在搜不出什麽東西之後,他又蹲下了身子,微笑著問了問盛花花。


    雲觀路努力地撇去麵上的陰鬱,擠出一道陽光燦爛的笑容來。


    可盛花花這朵嬌花卻一點也不想領他的情。


    他隻覺得這人一來,就把頭頂所剩無幾的陽光都遮了個嚴嚴實實。


    盛花花立刻目不轉睛地瞪著雲觀路,憤憤道:“滾開,別礙著我開花!”


    雲觀路笑道:“隻要你告訴我這房間裏剛剛有沒有人,我立刻就走。”


    盛花花隻冷冷道:“這房間裏的確有東西來過。”


    他這話一落地,白少央便是心一沉,身一冷,如有絲絲緒緒的雪粒子冰片子從袖口鑽了進去,一直鑽進他的血脈和髒腑。


    可即便如此,他麵上依舊是要雲淡風輕,不露一點異常。


    雲觀路眼前一亮道:“什麽東西來過?”


    盛花花憤憤道:“有一隻大蘑菇和一隻小蘑菇,他們兩個抱成一團,想連成一片擋著我的光。”


    雲觀路笑道:“那兩隻蘑菇現在在哪兒?”


    盛花花一下便退去怒容,笑嘻嘻道:“我嫌他們煩,就把他們一口給吃了,你若想看,我現在就拉給你看?”


    他說完這話就想去扒褲子,想露出自己那嫩如酥桃的大白屁股,嚇得雲觀路連忙按住他的手,好聲好氣地哄道:“不看了不看了,您接著開花吧。”


    說完這話他便轉身看去,隻見身後的一眾衙役都強憋著笑意,直憋得麵色青紫。


    雲觀路本有些怏怏不快,可如今見手下人看他笑話,隻微微一笑道:“想笑就笑,憋壞了身子可怎麽辦?”


    他這話一說完,果真便有一個不長眼的小捕快憋笑不住,“噗嗤”一下笑了出來。


    雲觀路用著一種稱得上的慈愛目光看向他,溫柔一笑道:“這就對了,迴去之後抄寫‘公門禁令’三遍,抄完在我麵前笑著背出來。”


    他這話音一落,眾人皆噤若寒蟬,半點聲音都不敢出。


    而那剛剛忍不住笑出來的小捕頭,如今已經嚇得麵色青紫了。


    不過他這次的麵色倒不是因為憋笑而致了。


    雲觀路這就帶著一群小捕頭們風風火火地奔向了下一個目標。


    而在搜完麵鋪之後,他還怕別人誤會李老板,便特意跟圍觀的群眾們抱了抱拳,說了一下他們此行的目的,杜絕了嚼舌小人亂造是非的可能,還了李老板一個清正的名聲。


    在他率眾走遠之後,白少央才算是勉強鬆了口氣。


    他走到盛花花身邊,想伸手摸一摸他的頭,卻被他滿含怨氣地看了一看。


    就因為這麽幽幽怨怨的一瞥,白少央便學著和他一樣蹲在了牆角,然後把手放在了他的肩上,一邊安慰他一邊歎道:


    “花花,那兩個蘑菇真被你給吃了?”


    盛花花陰陰一笑,眼裏閃著兩顆惡意的星子。


    “我可不是傻子,這兩個蘑菇目前看著還太瘦,得養肥一段時間才能吃了。”


    他的確不是個傻子,他就是個瘋子。


    白少央輕輕一笑道:“你看出剛才那人是為了你的蘑菇而來的?”


    盛花花桀桀笑道:“他身邊帶著一堆獵犬,一看就是來找蘑菇的獵人,。”


    他笑得十分得意,仿佛自己剛剛看破了什麽天大的機密,還做成了一件了不起的大事兒。


    白少央笑道:“可有些蘑菇是有毒的,剛剛那兩個就帶著劇毒。你吃了大蘑菇,就會開不了花,你吃了小蘑菇,開出來的花就會很難看。”


    盛花花詫異道:“怎麽還有這樣的道理?”


    白少央哄著他道:“天底下的道理還多著呢,你以後跟著我,可得多學著點。”


    盛花花卻沉下臉道:“我不學道理,我隻開花。”


    白少央笑道:“好好好,我去給你澆點水,讓你早日開花。”


    他發現自己若想讓盛花花聽話,就得順著他的邏輯走下去,若是非得和他爭辯起來,隻怕反要惹惱他,到頭來什麽都得不到。


    他嘴上說著要澆花,心裏卻想著去點燭,隻因如今天色漸暗,前途未明,此時點一根蠟燭,既是照亮了滿堂,也是映亮了一顆明滅不定的心房。


    可是他一從櫃子裏取出火石,盛花花便猛地一跳,如一條老魚從浪中倏忽翻起。


    白少央這才猛然想到不久前的事兒,目光柔和地看向盛花花道:“我不會來燒你的。”


    他的目光柔如秋水,聲音輕如細雨,哪怕是再木楞的人都能感覺得到他話語中的善意和懇切。


    可盛花花卻依舊僵直著身子,目光警惕地瞧著他,仿佛白少央下一刻就會拿著滾燙的火石澆在他的身上似的。


    白少央被瞧得心中一怵,似是想到了什麽似的,上前一步問道:“你不是怕光?而是怕火?”


    盛花花縮著頭,如鐵鑄一般融在牆角,脖子像是被什麽人提了起來。


    白少央瞧著他,他縮了一縮,隨即張了口,露出一排白厲厲的牙齒,既憂且懼道:


    “我怕有人燒我。”


    白少央忽然想到幫他擦拭身體時,看到了一處古怪的傷口。


    那傷口有碗口那麽大,猙獰得像是一張邪惡的鬼臉,但這鬼臉似是被熔岩給融了之後,再被人砍上七八刀,澆上了腐金蝕鐵的毒汁,所以看著更像是一道不成形的影子映在了皮肉上。


    如今想來,這傷口應該是火燒之後,又被人用利器劃了好幾道口子才對。


    難怪盛花花不肯讓葉深淺點蠟燭。


    他不是怕光,他是怕火。


    哪怕是一小撮燭火,他也怕得要命。


    白少央忍不住歎道:“以前有人燒過你?”


    盛花花也不看他,隻喃喃道:“他們都想燒死我,他們天天都想燒死我!”


    他一遍遍地說著,如附了魔,著了火,像是有什麽人用刀抵著他,逼著他一直重複這話。


    白少央麵上如蒙了一層暗霾,可惜道:“到底是什麽人能把你逼成這樣?”


    他的歎息並沒有維持太久。


    因為韓綻逃走之後,便再也沒有迴來。


    陸羨之隻說讓他快走,他也隻來得及帶走一點銀票和隨身佩刀。


    可白少央還有千言萬語想同他說,可卻還是沒來得及。


    他能猜到韓綻不會同他們一起赴宴,因為以他的性子,是萬萬不肯連累到白少央等人的。


    可若沒有請貼,韓綻又要如何進去?


    莫非他打算扮成某位江湖命人的隨從?


    還是他幹脆就冒充某位名人,偷取這名人的請帖,光明正大地走進赤霞莊?


    白少央想了半日,看著夜色將天邊最後一抹亮色都吞噬殆盡,一顆心還是如一葉扁舟般在瀚海裏浮浮沉沉,漂泊不定。


    但是他的心永遠不會漂泊太久,所以他在睡過一夜之後就打定了主意。


    一到第二日,他就拜托陸羨之郭暖律看好了盛花花,然後一個人去了外邊。


    而他這一去便是整整兩日。


    白少央迴來之後,陸羨之才發現他換了一身能把人眼給閃瞎的行頭。


    這人腳上一雙綴玉的鹿皮靴,腰上係著雕八仙紋的青玉腰帶,身上穿得是雲錦的紫袍。


    這袍子上蔓著長樂光明的紋路,泛著金線暗花的光芒,平日裏看不出什麽,可這風一吹,光一照,便似有金魚在身上遊走浮動。


    除此以外,他的腰上還佩著一枚雕著天女提籃的半月形白玉佩。


    別的東西倒沒什麽,隻是這玉佩玉質潤澤,如凝脂似白雪,觸之即溫,竟是南海出產的暖玉。


    這樣一枚玉佩就不知要花上多少錢,陸羨之簡直要懷疑他是去賣身才得來的了。


    可是白少央卻神神秘秘笑道:“你是不是以為我是賣身才得來的?”


    陸羨之笑盈盈道:“小白果然英明過人。”


    白少央隻笑道:“點玉鋪的老板想順著我勾搭小綠姑娘,我就收了他的禮,隨了他的意了。”


    陸羨之詫異道:“怎麽這些日子人人都想見小綠?”


    白少央笑道:“這盛京裏起了點風言風語,說是楊侯爺對小綠姑娘一見傾心,非要把她納進府裏做侯爺夫人才肯罷休。這謠言傳得有鼻子有眼,底下的人也不懂分辨真偽,自是全信了。”


    陸羨之皺眉道:“你知道是謠言,還收下別人的禮?”


    白少央毫無愧心地笑道:“是他趕著送我的,又不是我騙他哄他來的。”


    說完這話,他便瞅了瞅在樹下乘涼的郭暖律,又瞧了瞧縮在牆角開花的盛花花,這麵上的光風霽雨便稍稍淡了幾分。


    一般人開起壽宴,隻會讓賓客們當日進去,當日出來。


    可這羅春暮辦起五十大壽來,卻是排場大過天。他要邀客人們三天前就進莊一住,誓要讓客人們賞上幾天的歌舞,遊上大半個莊園,才讓他們參加壽宴。


    白少央等人便拿著請帖在三天前進入了赤霞莊。


    他打扮得如個世家少爺,帶著一臉窘迫的盛花花和小綠姑娘一起赴了宴。


    真正的世家少爺陸羨之卻隻打扮得如個普通武夫,跟在了關相一和葉深淺那邊,倒差點叫人把他誤認為白少央的跟班。


    這麽做倒不是因為別的,而是因為每個客人隻能帶著兩位同伴赴約。


    不過按照如今的情形,白少央和盛花花都隻能算是小綠姑娘的跟班。


    小綠姑娘一向神龍見首不見尾,如今能提早赴宴,倒是吸足了眾人的目光。


    她一出現,雲闊幫的“三鎮俠”厲蘭鎮、殷雪鎮、談雨鎮便投來了驚豔的目光,號稱“屏山絕姝”的商俏絕便上上下下地把她打量了個遍,月角門的“碧火催天刀”尤大娘也好奇地瞅了瞅她。


    她一出來,秦管家就親自出來接貼、迎接,算是給足了她麵子。


    可小綠姑娘卻一臉漠然,仿佛一點也不知道這是多大的榮耀。


    白少央在後頭看著,隻怕她隨時都要發起脾氣,脫下這身女裝來。


    不過這秦管家倒不是尋常的管家。


    他生得很年輕,長得很俊,笑得還有些靦腆。


    可這都不是重點。


    重點是他的名字是秦高吟。


    秦高吟的諢號是“青蛟量天”,這是因為他善使一細扁無刃的鐵尺,人們都說他的尺可量天,膽可衝天。


    不過他的尺子倒不能真的量天,但是在對刀劍對槍斧時,卻能輕而易舉地抵住鋒刃,牢牢壓製住對方的攻勢。


    昔日的“鑒神槍”林之秋,“一刀破財”葉寒山,還有“撲風雙劍”王宴風,皆是道上赫赫有名的前輩,可卻都敗在當時名不經傳的秦高吟手上。


    所以他出道不久,便被羅春暮所看中,被他收入府中做了一名管家。


    可當赤霞莊的管家卻不是一件容易事兒,比如他今天就遇到了一個不識人的。


    小綠姑娘沒什麽好臉色,也不懂得客套寒暄,所幸她旁邊的白少央倒是個能說話的,一路上和管家說了許久,一直不肯停嘴。


    可是他走到了一半,還是停下了。


    因為白少央忽然發現楊決就在前麵。


    他自花陰深處走出,走到這青石鋪就的小道,看著綠衣綠裙的郭暖律,隻覺得頭上仿佛一道極柔極清的月光照了下來。


    郭暖律冷眼瞧去,他便麵上一堆笑,眼中全是光,絲毫不顧忌自己的身份,上前便是問道:“小綠姑娘近來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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