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少央一顆心幾乎已被凍住,身上也冷到了極點。


    可他麵上卻仍在笑,而且那還是一種荒謬和諷刺的笑。


    葉深淺忍不住道:“你笑什麽?”


    白少央笑道:“你自己都說了張朝宗是個不講私情隻講好處的人,他若一定要害楚天闊,那就一定會下死手。”


    葉深淺道:“也許他顧念著往日恩情,不願下死手,隻是將楚天闊重傷之後,再將他囚禁在某處呢?”


    白少央低低一笑道:“那就更不可能了。”


    葉深淺苦笑道:“為什麽不可能?”


    白少央抬頭看向他,聲音冷然道:“若張朝宗真的顧念恩情,就該一劍刺死楚天闊。張朝宗若是豺狼,楚天闊便是蒼鷹。你可以獵鷹殺鷹,卻不能折了鷹翅斷了鷹爪。將楚天闊這隻老鷹如金絲雀一般囚在籠中,是對他最大的折磨和羞辱。”


    葉深淺抬眸看向白少央,仿佛看向一團捉摸不定的風,一道隨風搖曳的影。


    下一刻,他忽然對著眼前的風和影開口道:“你看起來似乎很了解楚天闊。”


    白少央針鋒相對,毫不示弱道:“你看起來好像也很了解張朝宗。”


    葉深淺笑道:“我實在很好奇你的身份。”


    白少央笑道:“我也實在好奇你的身份。”


    他們兩人相視一笑,如遠山的積冰遇上原野的明火,相撞之後便是消融,融了之後便隻剩一江春水脈脈向東。


    笑容是對人對事最有利的武器,它或許不能消弭人心暗霾,卻能將紛爭埋入暗河潛流中,將殺機的種子壓在牆角石縫之下。


    葉深淺笑完之後,便施施然地站起身來,走到地上拿起那人/皮麵具。


    他雖然還有一籮筐的問題想問白少央,但也不急於一時。


    可當他真正拿起那麵具的時候,卻是當場愣在了原地。


    他看上去簡直像是被什麽人打了一巴掌在臉上似的。


    自見到葉深淺以來,這還是白少央第一次見他這般失態。


    就連他剛剛露出的錯愕,也是短暫而克製的,可現在的這份尷尬,卻是毫不收斂的。


    他正欲上前,卻見葉深淺拿了那麵具在白少央的麵前晃了一晃。


    這一晃便讓白少央看清了那麵具上有個清清楚楚的破洞。


    而這明晃晃的破洞或許是他剛剛所用的指劍所戳破的,也或許是因為他剛剛手一抖,所以不小心戳破的。


    白少央沉默了半晌,似乎十分歉然地說道:“看來這麵具你是沒法子再戴下去了,不過像葉兄這樣聰慧謹慎之人,應該還準備了第二份麵具吧?”


    他說“聰慧”時倒是看不出什麽,可說“謹慎”這個詞時,卻像是故意諷刺的一樣,語調竟微微上揚。


    葉深淺幹巴巴地說道:“人/皮麵具又不是肉幹,你以為我會隨身攜帶很多份?”


    這句話仿佛是他從喉嚨裏硬生生地摳出來的。


    白少央眉頭一皺,恍如萬分憂切道:“那要如何是好?”


    他看上去也是十分懊惱,懊惱得簡直在心裏笑開了花。


    葉深淺瞅了他半晌,見他演得這般情真意切,便忍不住歎道:“白大俠這麽聰明,就不能教一教我這個蠢蛋?”


    他以為白少央剛剛手抖掉了麵具,是因為太過驚訝。


    可卻沒想到這人在驚訝的同時,還不忘算計於他。


    白少央隻笑道:“你若是個蠢蛋,那我豈不成了白癡?其實像葉兄這麽聰明的人,怎麽會忘了這裏還有另外一張麵具?”


    他說完這句話,還特意對著葉深淺揚了揚臉,仿佛是在炫耀自己戴著的這張麵具一般。


    葉深淺滿麵狐疑地瞅了瞅他,道:“你真想把這張麵具給我?”


    他說這話的時候,目光如落葉般在白少央的麵上飄了一飄。


    白少央淡笑道:“你也說了這麵具不是肉幹,既然不能拿來一填口腹之欲,那我一直帶著又有什麽意思?”


    話一說完,他便將麵具也揭了下來,露出了一張白白淨淨,清清秀秀的麵孔。


    說來也是奇怪,同一張臉放在葉深淺身上,恍如是劍光裏吟出的一首詩,可放在白少央的身上,卻宛如是刀叢裏開出的一朵花兒。


    葉深淺看到這朵花兒的時候,仿佛連麵色都柔和了幾分。


    可白少央把麵具遞過來,他的手卻像是凍在兩側一樣,連抬都抬不起來。


    他不但不去接這麵具,還似是十分悵惘道:“你把麵具給了我,那我不就成了丁純?”


    白少央手一垂,眉一動,笑上兩靨道:“你戴上了我的麵具,自然就要假扮成我易容的丁純,我卸下這張麵具,自然就要假扮成你易容的白少央了,事情就是這麽簡單。”


    這事兒聽來簡單,可被他說來卻好像一首繞口令,繞得葉深淺的頭都大了兩圈。


    但在下一瞬,葉深淺忽地歎道:“你是想去接近程秋緒?”


    白少央低眉垂眼道:“我隻是想讓你去見見我的朋友。”


    葉深淺隻輕輕笑道:“可惜我已經見過你的朋友。”


    白少央笑道:“可我想讓你見的人並不是陸羨之和郭暖律。”


    葉深淺奇異道:“你難道還有別的朋友在這莊子裏?”


    白少央倒不急著迴答,隻侃侃而言道:“我逃出靜海真珠閣後,並沒有馬上去和陸羨之他們會合,而是先去了別的地方。”


    而這些地方分別是孤山派、歲安閣、九流會、眾賢幫、照金樓還有群清逸水門在雲州城的分部。它們或許頂著賭坊錢莊的名號,或許蓋著酒樓飯館的幌子,又或許藏在老鼠都不願光顧的臭胡同和窄巷子裏。不管怎樣,雲州城這塊兒寶地,還沒有完全被看似一手遮天的程秋緒給拿下。


    葉深淺笑道:“我知道雲州城並非鐵板一塊兒,可即便你找到了這些人,他們也不會為你出頭。”


    白少央笑道:“他們雖不會主動站出來,但他們至少給了我幾個名字。”


    葉深淺奇異道:“幾個名字?”


    白少央道:“雲州城不是一塊鐵板,朱柳莊也不是一塊鐵餅。”


    葉深淺眼前一亮道:“朱柳莊裏還有他們的人?”


    白少央笑了笑,然後忽然走到他身邊說了幾個名字。


    葉深淺不但聽得雙眉一揚,也看得笑渦一綻。


    這些江湖人要麽和程秋緒有私仇,要麽和朱柳莊勢不相容,但要讓他們給出這幾個名字,也絕對不會容易。


    白少央一定是做了某些交易,可現在的葉深淺並不想把這層交易給挖出來。


    他隻是覺得白少央的城府實在和他略顯稚嫩的麵孔不太相稱。


    這個人明明才隻有十六,但卻好似已曆經劫波,看盡人世滄桑,說話做事都透著一股子暮氣。


    他的血看上去似乎是冷的,可碰到朋友的時候,會如地底熱泉一般滾燙。


    葉深淺見過許多熱血上湧的少年人,還見過暮氣沉沉的少年人,但這樣一個既熱血又暮氣的少年人,他還真是頭一迴見到。


    交換完了情報之後,葉深淺才算是正式接過了丁純的麵具。


    這麵具交接完後,他們的立場好像也就從此交接了,以後再見的時候,隻怕要是另外一種歡騰可笑的鬧劇了。


    可葉深淺卻沒想到在這層鬧劇開始之前,他先看上了一抹奇異的亮色。


    而這層亮色便是白少央的胸膛在月光下的反光。


    就在葉深淺沉思的時候,他已經利索無比地脫掉了外衣,解開了腰帶,隻剩下一層中衣。


    白少央不但已經開始脫,而且還一臉急切地催促道:“麵具給完了,衣服自然也得換,我說你還愣著做什麽,還不快把衣服脫掉?”


    葉深淺微微一愣,然後迅速地轉過了身,默默地等他脫完。


    他一轉身,白少央竟也愣住了。


    他不穿衣服時最好看可是這人說的,可如今他真要赤/條/條地站在他麵前了,他居然轉頭避而不見了?


    天底下怎會有這樣的人?


    葉深淺仿佛也猜出了他在想什麽。


    但他似乎很自信,很篤定地笑道:


    “你脫衣服的時候,總得有個人替你守著門。”


    白少央卻笑道:“你嘴上透的全是花花腸子,身體卻和個木頭似的,莫非你其實是個假把式?”


    葉深淺笑了笑,卻依舊倔強得沒有迴頭。


    “你真的想讓我看?”


    白少央冷笑道:“你看不看我倒無所謂,我隻是覺得你這人心不誠,話也不誠。你若是心裏有疙瘩,又何必來招惹我?”


    葉深淺卻道:“可你若是真的對一個人心誠,難道不該等他放下戒心,再去看他身上的傷疤麽?”


    白少央愣了一愣,隨即看向自己的胸膛。


    他的上身本就好看得很,隻是有一道淺淺的傷疤如蜈蚣般橫在左肩上,破壞了原本的美感。


    這疤是他去救隔壁老王時留下的,對比起別的疤痕來說還新了一點,結痂之後,還隱隱帶有幾分血色。


    可葉深淺這樣水裏來火裏去的高手,怎會害怕看到別人身上的傷疤?


    白少央轉眸一想,卻聽葉深淺淡笑道:“你不必多想,我不去看你,你也別來看我,你若真想學古人那般坦誠相對,咱們以後可以在床上打打架,賭賭錢。”


    他依舊是笑意風流,可白少央卻眉頭一皺,麵上竟一點都笑不出來。


    因為就在葉深淺說出那句話的時候,他忽然明白了對方轉過身去的真意。


    他不是不想看到白少央身上的傷疤,而是不想讓白少央看到他身上的傷疤。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嗯那就每天蘇遍全江湖[重生]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緋瑟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緋瑟並收藏嗯那就每天蘇遍全江湖[重生]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