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少央忽地笑道:“若我猜得不錯,老婆婆剛剛使的是‘發仙門’的‘青衣蓋火手’,那靠在門框上的夥計用的是應城派‘老魚跳波’的功夫。那角落二人,一個使的是‘金蟬升霄掌’,另一個……我倒有些看不出來。”


    柏望峰麵上的笑仿佛已經變成了一種苦笑。


    他本來打算給對方一個驚喜,可現在看來反倒是對方給自己一個驚喜了。


    不過他是不是孤陋寡聞得太久了,江湖上何時出現了這麽一個可怕的年輕人?


    可這能對各家功夫如數家珍,年紀又不大的江湖中人,他隻能想到七個,然而這七個人都不可能在雲州城內,更不可能陪著他來這破落的小酒館。


    他是又驚又疑,紀玉書卻冷笑道:“我還道你見多識廣,原來也有看不出來的時候。”


    可白少央卻低下頭不理他,叫紀玉書心頭又是一陣無名火起。


    陸羨之則推測道:“我看他用筷的手法,倒有些用槍的樣子。”


    他說完這句話,對麵的夥夫便往臉上一揭,揭下張麵具,露出張年輕俊朗的麵孔,微微一笑道:“在下沈挽真。”


    陸羨之淡笑道:“原來是長安會的‘梅鶴亮銀槍’沈挽真沈公子。”


    這話一說完,他便上去和沈挽真攀談了起來,似是之前就見過他幾麵。


    沈挽真這一揭,那老婆婆也一道揭下麵具來。


    原來那老婆婆竟是個妙齡女郎,還是‘發仙門’第十一代的弟子,叫做曲瑤發。


    旁人要拜的多是狐仙,黃仙,左不過是些生靈走獸,這派人卻偏偏拜的是虛無縹緲的發仙,修習的是“發仙爺爺”傳下來的“開門發財”功夫。


    不過這開的是貪官汙吏的門,發的多是奸徒小人的財。所謂劫富濟貧,仗義疏財,不外如是。


    曲瑤發朝著白少央一扔,那四截斷筷子便被他穩穩地接在了手裏。


    他邊接還邊笑道:“發仙這名取得好,發達是發,發跡是發,還要發財也是發。”


    郭暖律托著腮懶懶道:“可惜發臭是發,發黴也是發。”


    百年前攪動四州的“銀蟬雪燕”大盜魏如發也是“發仙門”的傳人,不過他的屍骨應該不止發黴,還要發成灰了。


    曲瑤發既不惱也不怒,隻輕輕笑了一聲便走到了一邊。


    她一抬眸似幽豔的月,一轉身如微顫的蓮。


    她輕笑時是千般的撩人,側首時是靜立的風情。


    別人的美像是一杯淺淺的水,一看就能看到底。


    她的美卻是藏著遮著,像是一口半蓋著的井,叫男人看多少眼都看不到底。


    紀玉書和沈挽真也是男人,而且是血氣方剛的男人。


    所以他們看向曲瑤發之時,眼睛都比平時亮了幾分。


    他們的眼睛是亮了,另外兩人也揭下麵具,圍了過來。


    原來那靠在門框上的夥計是“應天鷹”劉鷹顧。用盤子接蟑螂的則是“入地金龍”龍閱風,這兩位都是素有盛名的老前輩,白少央也說得出他們的來曆。


    柏望峰笑道:“如今八人到齊,又添三位小哥,此間再無外人,我們也該談談正事了。”


    白少央舉杯一應,道:“這正事我們已等了許久。”


    柏望峰微微一笑,仿佛有些不置可否。


    他忽的站起身來,負手於身後道:“武人們雨裏飄來風裏去的,多有些不得已之時,因此先人總說和氣為貴,道義為先,莫生暴戾之心,不做好殺之徒。可這‘紅袖金劍’程秋緒實已歹毒跋扈到了極點。若再不想法子除了他,隻怕咱們連‘義’字都要忘了是如何寫的了。”


    龍閱風一拍桌子,麵上恨恨道:“光是這幾年,那姓程的便已暗派人綁了一百餘名良家子弟,十幾名江湖人進了那朱柳莊,都快趕上那皇帝老兒的後宮了。”


    劉鷹顧冷冷道:“皇帝老兒的後宮那至少是錦衣玉食的伺候著,可這些人進了朱柳莊,隻怕如窯姐兒官奴一般,過得也是生不如死的日子。”


    白少央眸光一閃,隨即問道:“可為何這麽多年以來,官府衙門對他都不聞不問,聽之任之?”


    柏望峰歎了口氣道:“官府不聞不問,那是因為他躲在一棵參天大樹下,這淒風苦雨再如何磨人,都澆不到他身上。外界還傳言說他是為了那‘翡翠白虎’徐蔚心的死而得了失心瘋,故此做出這許多荒唐行徑來。其實這世上哪會有那麽多人長得像徐蔚心?他擄人進莊,將那些男男女女調/教得如牲口一般,除了因為思念姓徐的,也有為了討好達官貴人之故。”


    陸羨之詫異道:“他這樣怎是討好達官貴人?”


    龍閱風恨恨道:“那些達官貴人愛惜羽翼,自是不願弄髒自己的手。因為再惡心的事也有人替他們去做。程秋緒隻需將人劫到莊內,洗淨身子,調/教利索,等著貴人們前來就行了。到頭來旁人說起,惡事都是姓程的做下的,又與他們何幹?”


    陸羨之聽得麵色鐵青,仿佛恨不得抬拳而起。


    像他這樣的人,自是最聽不得欺男霸女之事了。


    白少央則冷笑道:“如此說來,這朱柳莊其實是天底下最大的妓/院?程秋緒是這天下最富權勢的龜公老鴇?”


    龍閱風冷笑道:“這皮肉生意不過是冰山一角,林中一葉。像他這樣的人,酒色財氣都要齊全才好。侵田霸畝,放貸收錢,刺探情報,殺人取命的行當,我想他都有所涉獵。”


    柏望峰歎道:“燕臣兄弟的師姐榮昭燕榮女俠便是因為被江西淩王府的小王爺所看中,所以被捉進莊內,挑了手筋,廢了武功。可憐她師傅‘神柳飛花箭’將半生心血放在她身上,指望她將‘花派’箭技發揚光大,如今算是盡皆白廢了。”


    趙燕臣聽得死死攥緊拳頭,似是滿腔義憤無處宣泄一般。


    柏望峰說的每一句話,每一個字,都像是打在他心頭的一記重錘。


    聽到榮昭燕的名字,他仿佛是憤怒多過急切,急切多過黯然,雖一時之間說不出什麽豪言壯語來,可那恨水和心火早已在胸腔中積聚盤延,隻待決堤山爆之日。


    白少央是默然不語,陸羨之則是神色鬱鬱,郭暖律卻仿佛事不關己。


    龍閱風笑道:“明人不說暗話,咱們這十人裏人有為義而來,也有人為名來,更有人為財而來的。可但凡除的是惡人,行的是義事,我就讚他是個好漢。”


    曲瑤發懶懶道:“可惜我一介女流,卻非什麽好漢。”


    紀玉書笑道:“曲姑娘雖是女流之身,卻是好漢心性,絕不輸於男兒。”


    曲瑤發輕輕一笑,便笑得叫人心神蕩漾。


    像她這樣的女人若是笑起來,不但能要別人的心,還能要別人的命。


    可笑完之後,她卻對著一直寡言少語的黃首陽道:“黃先生如此緘默不語,可是有什麽心事?”


    黃首陽原本半眯著眼,此刻方才將眼睛睜大。


    他第一眼看的便是陸羨之,仿佛這裏麵隻有他是值得真心關懷的一樣。


    “你真的想殺程秋緒?”


    陸羨之揚眉道:“他幾次三番欲置我於死地,我自然不能坐以待斃下去。”


    黃首陽忽然淡淡一笑道:“你想殺他,那他的十餘家將百餘莊丁呢?”


    陸羨之沉吟道:“除惡需除首惡,擒賊要捉賊王,我不想過分為難小嘍囉。”


    黃首陽麵色一沉道:“可他們卻很想為難你。”


    陸羨之道:“所以?”


    黃首陽淡淡道:“所以你的心慈手軟不僅會害了別人,也會害了你自己。”


    話音一落,陸羨之仿佛忽然之間變成了個啞巴。


    他發現黃首陽的這句話好像落在枯草上的火星,隻輕輕一點就燎動了他的整個心原。


    這世間唯有實話最能說動人,也隻有實話才最能傷人。


    黃首陽不再說話,劉鷹顧卻用一雙鷹一般的眸子看向白少央,如審視犯人一般地問道:“白小哥見多識廣,身手了得,不知家住何鄉,師承何處?”


    白少央苦笑道:“我從小就吃的是百家飯,學的也是百家功夫,實在很難說家住何鄉,師承何處。”


    劉鷹顧淡淡道:“你既不想透露身份,又何必來敷衍我?”


    白少央笑道:“劉前輩說的這是什麽玩笑話?”


    劉鷹顧冷冷道:“我從不說玩笑,你最好也別笑。”


    白少央立刻乖乖地止住了笑。


    他看起來簡直嚴肅極了,嚴肅得一點也看不出戲謔的味道。


    劉鷹顧冷冷道:“都說人過留聲,雁過留痕,在這兒說話的個個都有身份,人人皆有過往。唯你一人來曆不明,路數不清。柏望峰邀你一道,不過看在陸家公子的麵上。你若識相,便報出大名,說出來路,咱們也好說個道道,交個朋友。”


    話音一落,白少央還未答話,郭暖律卻先站了起來。


    瞧他那模樣,竟是一聲不吭地就想往外麵走。


    柏望峰淡淡道:“郭少俠是想去哪兒?”


    郭暖律頭也不迴道:“你們一個說我朋友害人害己,另一個疑我朋友來路不明,那我還有什麽必要留在這兒?”


    白少央猛地抬眼看向郭暖律,眼中似乎掠過一絲火花般的暖光。


    他萬萬沒想到郭暖律第一次稱自己為朋友,竟會是在這種情況下。


    紀玉書怒喝道:“想來就來,想走就走,你當這是什麽地方?”


    郭暖律忽的冷笑道:“姓柏的說這兒是一個捉耗子的地方。我瞧他倒說的不錯,我眼前不就有一隻大耗子麽?”


    他扔下這句話便轉身想走,竟是一分也不肯在這地方停留。


    紀玉書氣得滿臉通紅,竟欲在他背後拔劍。


    可他的手很快,白少央的動作卻更快。


    就這麽短短一瞬的功夫,他竟拍桌而起,如鬼魅一般飄到紀玉書麵前,以一掌“棠花吐蕊”推向他胸口。


    這一掌竟是極美極豔,似一朵於月下星綻的海棠,又仿佛皮肉割開時綻出的血花。


    可這一掌若是著了紀玉書的胸,這海棠血花就不止會開在白少央的手上,也會開在他的心上。


    紀玉書大驚之下,反手一把撥開,正手便要去按劍柄。


    白少央的左掌立時一收一旋,右掌則平攤急上,在這電光掠過的一瞬覆在了紀玉書搭劍的手背之上。


    紀玉書隻覺得他這一覆如柳葉拂背般輕巧,可實實在在地搭在手上時,竟如巨石壓頂般沉重。


    紀玉書發現自己已完全無法拔劍。


    因為他竟連一根手指也抬不起來。


    紀玉書當機立斷,立刻左手箕張,抓向白少央壓在他右手上的掌。


    這一爪走勢極猛極快,竟是屏山的三十六路“掐金挖雲手”之一。


    可白少央等得仿佛便是這極猛極快的一爪。


    他右掌掌風一變,已如匕首般切向紀玉書的喉嚨。


    紀玉書躲避不及,眼看竟要斃命於這一掌下。


    白少央竟敢殺他?


    他竟要死在這破酒館?


    隨著掌風逼近,紀玉書的麵色已如屍體般慘白。


    可白少央卻偏偏在手掌離紀玉書喉嚨三分處停下了。


    不過他的掌還死死地抵在那三分之處,如一把比月色更寒,比秋色更淒的小刀。


    紀玉書死死地瞪著他,簡直像是瞪著一隻披著畫皮的鬼魅。


    可白少央卻仿佛笑得很清很秀,如酥酥春雨後剛晴的天,又似石崖絕壁上長出的小花。


    笑完之後,他才像是問候一個老朋友一般對著紀玉書輕聲慢語道:


    “不要在別人背後出劍,這不是個好習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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