迴神一想,這“梟雄”二字卻是正邪各為一半,到底是不如英雄悅耳動聽,想必程秋緒的事跡雖然響亮,卻也未必正派。


    白少央便繼續問道:“話說迴來,小陸你究竟是如何得罪那‘紅袖金劍’的?”


    陸羨之長歎一聲,道:“這事兒說來話長……”


    林中黑蟬立刻冷冷道:“那就別說了。”


    他話音一落,那原本縮在牆角的玉狸奴立刻出來衝著他怒叫一聲,這漂亮的畜生似是通了靈性一般,知道他已經落敗,特來他跟前耀武揚威一番。


    林中黑蟬怒瞪花貓一眼,激得它寒毛倒立,齜牙咧嘴地倒退了幾步,白少央便順手抱過花貓,坐在了他的草鋪子上,對著陸羨之含笑道:


    “我瞧你還是說吧,這夜還長著,我和這蠢貓正好聽你講一番故事,黑蟬兄若是有什麽異議,我也可以讓你睡一覺,正好讓你養一養神。”


    他的話還沒說完,林中黑蟬就緊緊地閉上了嘴。


    睡覺有很多種含義,而白少央說的未必是字麵上的那一種。


    陸羨之也坐了下來,這故事一講起來,他嘴邊的笑就仿佛一陣風似的退了下去。他不笑的時候,麵上便顯得有些清清冷冷,一雙眸子也仿佛在火光的映襯下中變得渺遠而神秘起來。


    原來那程秋緒在初入江湖時倒也是人品正派,一絲不苟,且不近女色,不喜奢華。


    可他去赴“鎮三山”鄭靈均家三小姐的滿月宴時,遇到了一位姑娘,從此一見鍾情,一發不可收拾。


    白少央立刻歎道:“一見鍾情鍾的往往不是情,而是臉。”


    那姑娘若是生得歪瓜裂棗的,別說讓程秋緒一見鍾情了,隻怕讓他多看一眼都會讓人嫌煩。這世道實在太過優待美人,優待得相貌普通的人都活得有些艱難了。


    陸羨之清了清嗓子,繼續講了下去。


    宴上男男女女眾多,程秋緒想知道姑娘的芳名,又過於羞澀不敢言語,竟一路穿亭走巷地跟著那姑娘進了內閨,可姑娘進了房間之後,竟有個俊俏小生從她的閨房走了出來。


    白少央愣了一會兒,忽然詫異道:“這姑娘竟是個男人假扮的?”


    陸羨之詫異道:“你難道不該先想到男女私會這個可能嗎?”


    那程秋緒自是看得驚疑不定,便一路跟著那男人,不想被他發現了行蹤,兩人纏鬥起來,程秋緒才發現這男子竟是百戲門的二頭目——“翡翠白虎”徐蔚心。徐蔚心喬裝成兗州劉家的小姐入了鄭府,便是為了在宴上行刺。原來鄭靈均與朝中顯貴素有結交,還邀請奸相林輝正的侄子何連沙赴宴共賞,此人無惡不作,罪行罄竹難書,人人得而誅之。


    這宴上高手眾多,徐蔚心的行刺之舉可謂是膽大包天,可程秋緒聽罷不但未加勸阻,還熱血上湧,打算與他一同行刺。


    白少央淡淡道:“這些湧到他們腦子裏的熱血,遲早會變成他們眼裏流下來的淚。”


    故事講到此處,他懷中的貓兒也仿佛聽得專心致誌一般。


    陸羨之聳了聳肩道:“可人還是有些熱血的好。”


    一個人若從未熱血,心就永遠都是冷的,這樣的人豈非可憐透頂?


    那何連沙身邊高手眾多,程秋緒與徐蔚心自是行刺失敗,僥幸逃出府去,也隻得攜手浪跡天涯,不過這兩人一路上曆經生死磨難,血都凍到過一會兒去,情誼自然也深得和那長江大河的水一樣了。後來奸相倒台,林黨遭了清算,抄家的抄家,流放的流放,程徐二人的逃亡才算終結。重獲自由之後,徐蔚心自然是為兄弟歡喜,可程秋緒卻多了一重煩惱。


    原來徐蔚心有個怪癖,閑時便喜作女子裝扮,他扮起女人來容姿絕豔,如春花月娥一般,卸下女裝卻是英姿熠熠,神采飛揚,分明是個血性十足的漢子。


    白少央沉默了一會兒,然後忽然道:“所以程秋緒的煩惱是他有個喜歡扮老娘們兒的兄弟?”


    陸羨之卻道:“他的煩惱可比這複雜多了。”


    白少央道:“有多複雜?”


    陸羨之道:“他發現自己對徐蔚心產生了不太一般的情愫。”


    白少央淡淡道:“這聽起來並不複雜。”


    陸羨之道:“並不複雜?”


    白少央苦笑道:“有些人喜歡捅破別人的窗戶紙,有些人卻偏偏喜歡做被捅破的那層紙,這是天性。”


    陸羨之歎了口氣道:“天性難變,我對此也並無偏見。可我說這有些複雜,是因為就連程秋緒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喜歡的是扮作女人的徐蔚心,還是平日男兒的徐蔚心。”


    白少央的麵色終於變得古怪了起來。


    他看著陸羨之,幾乎要憋不住麵上的笑容。


    他雖勉強憋住了笑,可神情看上去便似被人用榴蓮滾過臉一般古怪。


    原來程秋緒這倒黴蛋雖對徐蔚心動情,卻不知自己究竟愛他的哪一麵,若他愛的是兄弟的紅妝扮相,那便是還愛著女人,若他更愛平日裏的徐蔚心,那便是有分陶斷袖之癖了。


    林中黑蟬聽到此處,也不由道:“連自己愛的是男人和女人都不清楚,此人當真算是可憐至極。”


    這是他至今為止說的字數最多的一句話,多得連白少央都忍不住投去了一瞥。


    陸羨之繼續道:“但我接下來要講的故事,叫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


    十三年前陰州等部鬧了旱災,朝廷賑災不力,一時間陰州糧盡水絕,餓殍遍野。觀音土、樹皮、草根,甚至連鳥糞都是可爭之物,因為後者往往還有未被消化的草子。災荒之地易子而食之事屢見不鮮,有些難民甚至連剛埋下土的死屍都要掘開來啃齧幾口。城郊還有專門吃人的野狗,有些難民餓得走不動路了,在地上躺著,嘴裏還喘著口氣呢,便被惡犬一爪子開腸破肚,吃將下去了。


    徐蔚心不忍見此慘劇,便起了劫富濟貧之心。他度過大劫,信心大漲,未及三思,便有了夜盜興寧府的念頭。


    這興寧府是南野富商尚煜的府邸,此人雖無官無爵,卻富可敵國,南野小童有句歌謠說“南野尚家,一指遮天”說的便是這高門大戶的尚家。傳說尚府中珍寶無數,那鼎樽觶觥,屏插瓷盞,隨意取上一件,便是平民小戶享不盡的榮華富貴了。


    陸羨之歎道:“興寧府銅牆鐵壁,防衛森嚴,若是昔日的‘盜山將軍’譚沐兒出手,或許還有幾分勝機。”


    這“盜山將軍”譚沐兒不僅輕功高超,還有以發絲解鎖化鞘的神技。不過這盜山剝嶺的諢號卻取自他年輕時做的一件渾事兒。二十歲的譚沐兒為了劫富濟貧,曾獨上天烏山,欲盜一座北宋時的王公墓。那墓穴中有一“銷金活水青銅鎖”的機關與山勢相連,他一開封動墓,活水迸出,山石因此滾落崩碎,幸而山下無人,未有傷亡,而譚沐兒也因此得了這盜山之名。


    白少央淡淡道:“可惜那徐蔚心並沒有‘盜山將軍’的神技。”


    徐蔚心穿牆越巷不在話下,但解鎖化鞘的神技卻是沒有的,他觸發機關時出了聲響,被興寧府中潛伏的幾位高手擒下,而後被投入尚家私獄。徐蔚心入獄之後,被尚家人挑了大筋,穿了琵琶骨,徹底成了一廢人。程秋緒本欲設法在外營救,然而徐蔚心脾性火爆,身在獄中仍是唾罵不休,便遭了活埋的酷刑。


    聽說埋他下去之前,尚家人先是拔了他的舌頭,後以核桃與道符塞口。


    這在前朝叫做“符壓紙”,是處決犯人時作鎮魂壓煞之用,叫窮兇極惡的死囚到了地下做了鬼都喊不出個冤字。拔舌塞口之後,尚家人尤嫌不足,竟還給他套上一件婦人的衣裙,讓他披頭散發地填在土裏,埋得隻剩下半截頭發出來。


    徐蔚心生前有喜穿女裝的怪癖,遭活埋之前卻被人以婦人服侍羞辱,也不知死時是何感想。


    白少央歎了口氣道,“姓徐的到底也是個義士,尚家與他有何深仇大恨,竟使這般下作手段折辱一個好漢?”


    陸羨之道:“那是因為徐蔚心深夜入府之後,見到尚家的小少爺欲非禮一個侍女,便順道折了他的脖子,再去盜寶。”


    “……”


    白少央沉默了片刻,終究還是把責難的話給咽了下去。


    徐蔚心的死訊一傳出來,程秋緒就失蹤了好幾個月,所以也就無人知曉他得知徐蔚心死狀之後的反應。


    世人隻知尚家的少爺們去柳城遊玩之時,遇上了穿著一身紅衣而來的程秋緒。他隻一人一劍,便擊殺了來自群清逸水門,照金樓,小秀峰,孤山派,歲安閣,東牆會等十位護衛尚家的高手。


    而尚家的四位少爺也如徐蔚心一般,先是被挑了身上大筋,再割了舌頭,最後血流盡了才死。


    說來諷刺,這四位少爺中的其中一位當初可是為徐蔚心求過情說過話的,但就連他也死在了程秋緒的劍下。


    這幾人死後,江湖上竟也無人惋惜痛恨,唯有拍手稱快的。據說當日還有幾個不知深淺的閑漢拿著饅頭麵點去蘸了尚家幾位少爺的血來吃,說是用來去煞消邪,可見尚家跋扈多年,作惡已久,極為不得人心。


    而柳城一戰過後,紅袖金劍自是天下聞名。


    陸羨之歎道:“我聽說程秋緒殺人的那天,岸上的綠柳也被尚家人的血染成了朱柳,想必這便是朱柳莊之名的來源吧。”


    程秋緒自此一役之後性情大變,一改之前的平和正派,行事作風竟透出些不擇手段的味道來。這十多年來,眼看他高樓平地起,眼看他愈發炙手可熱,然而名望盛勢之下,卻是累累血債,汙穢不堪。那強取豪奪,草菅人命的做派,竟是越來越靠近當年不可一世的尚家。


    這世上有些人會變得越來越接近他們所憧憬之人,可還有些人隻會越變越像他們所痛恨之人。


    程秋緒在雲州建了朱柳莊後,竟愈發思念死去的徐蔚心,到處派人買進仆從奴婢,但凡同徐蔚心有幾分麵貌上的相似,無論資質好壞,出身如何,通通買來收入莊中以解相思之苦。男仆讓他想到平日的徐蔚心,女奴讓他想到女裝的徐蔚心,可惜這些人不過是形似而神不似。要想找個形神皆似的,還需得在別處費神。


    他走的第一步臭棋,就是轉而對良家子弟下手,比如那些與徐蔚心容貌相似,又氣質接近的江湖男女。


    陸羨之歎道:“聽說當年‘碧沙小仙’付清枝,人稱‘白羽金衣’的王越葭王公子,‘潤花小箭’榮昭燕女俠等人,都被他派人擄進了朱柳莊裏。”


    這還是已經知道的,還未揭發的也不知有多少,朱柳莊外麵看上去金碧堂皇,裏麵卻多是見不得人的勾當。


    白少央道:“我真不知是該說他的執念太深,還是該說他的為人太過猖狂。”


    他雖未曾聽過這些名字,但也知道這些人該是武林中的一代新秀,這程秋緒的膽子未免也太大了些。


    陸羨之冷笑道:“他倒也有些本事,聽說那男男女女,無論性子如何剛烈,隻消被他擄進去調/教幾日,便被迷了心竅一般地唯命是從了,家人若是來要人,他們反而不肯走了。”


    白少央道:“也許這些人是受了威脅,所以不肯走。”


    陸羨之歎了一口氣才道:“我見程秋緒方知這欲念深種的可怕。愛欲若不加以節製,便能叫人蒙了雙眼,失了神智。”


    白少央道:“用懷念一個人的名義去折磨其他人,這不叫愛人,而叫愛己。他若真愛徐蔚心,便該秉承他的遺誌,而不是往他的墳上潑一桶屎”


    依這翡翠白虎的火爆脾氣,若是知道程秋緒以懷念自己的名義去作惡,隻怕要氣得從棺材裏蹦出來。


    陸羨之點頭道:“我之所以得罪了這人,是因為碰巧撞見他的手下要對‘奢月娘子’蕭月練下手。我不但救了奢月娘子,而且還廢了跟隨他多年的一個得力部下。”


    白少央道:“可你對當年的詳情,是如何知道得這般清楚的?”


    陸羨之微笑道:“你若想對付一個人,難道不該把他的底細都查個清清楚楚的?”


    白少央也笑了,道:“進攻是最好的防禦,要想不讓他殺了你,最好先想法子殺了他。”


    陸羨之目光閃動道:“想殺他的人從來都不缺,所以加上我一個也無妨。”


    白少央笑道:“你這句話卻說錯了。”


    陸羨之道:“哪裏錯了?”


    白少央微笑道:“不是加上你一個,而是加上你和我兩個。”


    陸羨之一愣,然後忽然咧嘴大笑起來。


    他笑得依舊毫無風度,可白少央隻覺得他臉上的褶子都順眼了很多。


    因為他之前笑得很像是莊稼漢,現在笑得更像是隔壁老王家的傻兒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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