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了然頷首。「除了看施工進度,我想跟你確認上次討論過的大門方位,還有圍牆的走向,都做了修改,你看看行不行。」趁著停紅燈,他將後座一個裝滿設計圖和圖樣的資料袋遞給她。


    她翻看圖樣,很感激。「這樣很好,謝謝你。其實你要來之前,可以打個電話給我,就不會撲了空,我也可以好好招待你。」


    「沒關係,反正我最近比較閑,就到各個工地走走看看,你不需要特意為我忙。」


    並不是比較閑,而是為了逃避情傷的痛苦,藉由四處奔波喘口氣吧?她輕聲道:「總之,還是謝謝你。」


    「要說謝謝的是我,謝謝你常過來陪我爸。我大哥和我都在外頭工作,雖然有季海和阿仲在家,我爸難免會寂寞無聊,幸好有你,你讓他覺得多了個女兒。」有貼心的她常來曹家走動,父親是很歡喜的,他呢?


    說實話,他也喜歡她,喜歡她善解人意、心細如發的溫婉個性,但非關情愛,因為無法迴應她的暗戀,他無法不感到虧欠,加上在旁鼓吹的父親,虧欠漸漸變成壓力,今晚更是火上加油,他可是失去刻骨銘心的愛情啊!家人的反應卻是他自作自受,他鬱悶的情緒簡直要爆炸了。


    側眼瞧夏香芷,她秀氣臉容掛著淡淡的笑,她也在幸災樂禍嗎?還是慶幸自己有乘虛而入的機會?懷疑猜測令他心情惡劣,語氣仍淡淡的。「夏媽媽還好嗎?」


    「不太好。」提起母親,夏香芷難掩憂愁。醫師說,母親可能撐不到過年,母親坦然接受,但她拒絕相信。


    「茶園那邊不就剩你一個人撐著?這樣怎麽忙得過來?」


    「習慣了,這麽多年也就我和媽媽撐著,不知不覺也撐過來了。」茶園那邊都是賴伯那些多年合作的老班底,她才能放心下山來陪母親。


    「你不考慮把茶園賣掉?」


    「我爸爸就長眠在他最愛的老樹旁邊,茶園永遠不可能賣的。」她搖頭,瞧著他陰鬱但仍英挺的側臉。「你這趟迴來,打算待到下周?」


    「嚴格說來隻待到周末吧,周末要去衝浪,晚上就不迴家了。」


    她默默在心底挪動行事曆,為他空出幾天。「你想找我的話,我都在家。」


    「找你做什麽?」他語氣直接得近乎粗魯無禮。


    「做什麽都行。」忽覺這些話有些曖昧,她粉頰一熱,呐呐道:「我的意思是,也許你想找人聊一聊,我很樂意聽你說。」


    「你想聽我說什麽?聽我抱怨工作辛苦?聽我發田馨妮的牢騷?」他諷刺道。「還是聽我懺悔,我愛錯了人,我當初應該選你?」


    她僵住,秀顏蒙上一層難堪,不言語了。


    曹亞劭懊惱地握緊方向盤。他太過分了,他隻是厭倦了父親的亂點鴛鴦譜,卻對她發泄,他無意傷她,卻讓她難受了。


    兩人一路僵持沈默,抵達醫院,夏香芷解了安全帶就要下車,曹亞劭拉住她。


    「對不起。剛才我口氣太壞了,不該對你那樣說話,你別生氣。」他真心地道歉。


    「我沒生氣,我是沒想到,你把我當成這樣心胸狹隘的人,不是真心關懷你,隻想落井下石,乘機挖苦你。」夏香芷苦笑。十個男人有九個都不愛傾訴內心,她不指望他會和她談田馨妮,隻是希望他能多說說話,抒解心情,至於聽他後悔不該愛上田馨妮?她從沒有過這種幻想啊。


    「我沒當你是那樣的人,我隻是……」他苦惱地扒扒短發,為難地承認。「你這樣,讓我壓力很大。」


    無奈的「壓力」二字,道盡他多年來對她的感覺,擰了她的心。原來,她的感情對他竟是壓力?


    早就明白他不愛她,她將這份感情藏匿心底,不求他迴應,隻是看見他鬱悶神傷,想安慰他,這一點情不自禁的關懷,竟讓他這麽困擾嗎?


    「你想太多了。」她滿心苦澀,佯裝若無其事。「今天結束一段感情的若換作大哥,或者季海或阿仲,我一樣會關心的。」


    「你對我的關心,明明就和對他們的不同。」


    「你非得讓我……無處可躲嗎?」她咬唇,迷蒙的微笑染著微微的淒楚。他不愛她,不要她的關懷,連她偽裝的麵具也要扯破,逼到她退無可退,他想告訴她什麽?單戀就注定無助和卑微,不能假裝瀟灑地保有尊嚴嗎?


    她脆弱的口吻,讓曹亞劭心一揪,現在他覺得自己更可惡。「行了、行了,都是我錯,我全錯,我說什麽都錯,我罪該萬死。」他懊悔,他歎氣,他舉手投降,就連田馨妮也不曾讓他這樣束手無策。


    看他這悔恨模樣,她心軟了。「你沒說錯,隻是不該說得太明白。有句諺語說:不要說謊,因為那是不正直的。但也不必說出所有真相,那是不必要的。」他們之間無解的處境,心知肚明就足夠,最好別提,徒然令雙方尷尬。


    他苦笑。「這話說得真好。我就是粗魯,又在工地待慣了,腦子也變得像水泥磚塊一樣,硬邦邦的,不會變通。」見她神色釋然,他鬆口氣,與她走進醫院。「夏媽媽在哪邊?」


    夏香芷看表。「她和醫生約十一點,現在應該在北邊醫療大樓的四樓。」


    「北邊大樓嗎?應該是搭這邊的電梯吧。」他偕她往角落的電梯走,低聲道:「我還是希望你別太關心我,別對我太好。」


    她默然。他續道:「你關心我,我很高興,但我最近……情緒不好,有點脆弱,很容易感情用事、胡思亂想,我怕自己對你的關心有過多的想像。」


    連想像的空間也不給她,暗示她即使沒了田馨妮,他和她也不可能,他是這意思嗎?她心口抽疼,凝望他,但他不看她。


    「所以,你不必刻意做什麽。你的心意,我都懂,謝謝你,我心領了。」他語氣和緩,但眉頭緊皺,俊顏掩不住的心煩意亂。


    不該是這樣的。他已收拾好心情,鞏固了情緒,聽見田馨妮的名字,不再使他脾氣惡劣,或痛苦失眠,他防備周到才迴家來,當家人提起,即便他內心不快,也能應付裕如,夏香芷卻瓦解了他的平靜。


    前女友帶來的鬱結氣憤,他能處理,她的溫柔卻令他無所適從。他難以拒絕,又難以接受--怎能接受?他拿什麽來迴報她的似水柔情?她渴盼的隻是被他所愛,他偏偏就無法愛上她。


    聰穎的她當然了解他的意思,不再多言。她黯然的沈默,令他深深感覺自己的殘酷。他眉心皺得更深,胸口複雜翻湧的感覺,早就和田馨妮無關。


    兩人來到電梯前,電梯門一開,夏母就站在裏頭,瞧見女兒和曹亞劭,她麵露訝異。「阿劭,你也來了?」


    「媽!你不是應該在醫生那邊看診嗎?」夏香芷趕緊攙扶母親出電梯。


    「有幾個病人沒來,醫生提早替我看了,我想你也差不多該來了,就下來掛號區這邊等你。」夏母麵色蠟黃,精神萎靡,癌症與化療啃光了她的健康,在瞧見女兒時,雙眸才有了光亮。丈夫和長子過世後,女兒就是她最大的支柱。


    「檢查結果呢?」夏香芷擔心地問。


    「又長了幾顆腫瘤,醫生建議開刀,我拒絕了。」夏母一臉灑脫。


    「媽!你怎麽可以拒絕?」夏香芷驚愕。


    「夏媽媽,我去開車過來,你和香香在門口等就好。」曹亞劭體貼老人家體力不佳,不能走太遠,主動提議。


    「好,麻煩你了。」夏母瞧著他高大背影迅捷地穿過人群,走向大門口,問女兒:「阿劭幾時迴家的?」


    「他剛到。媽,你為什麽放棄治療?是醫生的建議嗎?」


    「不是,是我累了,不想再讓醫生拿我當一條殺不死的魚,一再剖開我,掏內髒似地割掉一個又一個的腫瘤。腫瘤愛長就長吧,我這條魚是投降了。」夏母豁達地擺擺手。「你告訴我,阿劭怎麽會送你來?」


    夏香芷咬唇,忍住勸說,檢查報告顯然讓母親心灰意冷,等她情緒平複,她再來好好勸她,一定要讓她接受手術。「他要和我談茶園那邊的工程,順道送我過來。」


    「他不是和那個女演員分手了嗎?怎麽,現在把目標轉向你了?」女兒的暗戀心事,夏母一清二楚。


    「怎麽可能?他剛剛才暗示我,他還是不愛我。」夏香芷苦笑。


    「那你就死心了?」瞧著女兒的表情,夏母無奈歎氣。「丫頭啊,就算是作夢,早晚都會醒,你作了十年的夢,怎麽還執迷不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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