異史氏曰:“妓盡狐也。不謂有狐而妓者,至狐而鴇,則獸而禽矣。滅理傷倫,其何足怪?至百折千磨,之死靡他,此人類所難,而乃於狐也得之乎?唐太宗謂魏徵更饒嫵媚,吾於鴉頭亦雲。”


    酒蟲


    長山劉氏,體肥嗜飲,每獨酌輒盡一甕。負郭田三百畝,輒半種黍,而家豪富,不以飲為累也。一番僧見之,謂其身有異疾。劉答言:“無。”僧曰:“君飲嚐不醉否?”曰:“有之。”曰:“此酒蟲也。”劉愕然,便求醫療。曰:“易耳。”問:“需何藥?”俱言不需。但令於日中俯臥,縶手足,去首半尺許置良醞一器。移時燥渴,思飲為極,酒香入鼻,饞火上熾,而苦不得飲。忽覺咽中暴癢,哇有物出,直墮酒中。解縛視之,赤肉長二寸許,蠕動如遊魚,口眼悉備。劉驚謝,酬以金,不受,但乞其蟲。問:“將何用?”曰:“此酒之精,甕中貯水,入蟲攪之,即成佳釀。”劉使試之,果然。劉自是惡酒如仇。體漸瘦,家亦日貧,後飲食至不能給。


    異史氏曰:“日盡一石,無損其富;不飲一鬥,適以益貧。豈飲啄固有數乎哉?或言:‘蟲是劉之福,非劉之病,僧愚之以成其術。’然歟否歟?”


    木雕美人


    商人白有功言:在濼口河上,見一人荷竹簏,牽巨犬二。於簏中出木雕美人高尺餘,手自轉動,豔妝如生。又以小錦韉被犬身,便令跨坐。安置已,叱犬疾奔。美人自起,學解馬作諸劇,鐙而腹藏,腰而尾贅,跪拜起立,靈變不訛。又作昭君出塞,別取一木雕兒,插雉尾,披羊裘,跨犬從之。昭君頻頻迴顧,羊裘兒揚鞭追逐,真如生者。


    封三娘


    範十一娘,頁羌讕浦女,少豔美,騷雅尤絕。父母鍾愛之,求聘者輒令自擇,女恆少所可。會上元日,水月寺中諸尼作“盂蘭盆會”。是日,遊女如雲,女亦詣之。方隨喜間,一女子步趨相從,屢望顏色,似欲有言。審視之,二八絕代姝也。悅而好之,轉用盼注。女子微笑曰:“姊非範十一娘乎?”答曰:“然。”女子曰:“久聞芳名,人言果不虛謬。”十一娘亦審裏居,女笑曰:“妾封氏,第三,近在鄰村。”把臂歡笑,詞致溫婉,於是大相愛悅,依戀不舍。十一娘問:“何無伴侶?”曰:“父母早逝,家中止一老嫗留守門戶,故不得來。”十一娘將歸,封凝眸欲涕,十一娘亦惘然,遂邀過從。封曰:“娘子朱門繡戶,妾素無葭莩親,慮致譏嫌。”十一娘固邀之。答:“俟異日。”十一娘乃脫金釵一股贈之,封亦摘髻上綠簪為報。十一娘既歸,傾想殊切。出所贈簪,非金非玉,家人都不之識,甚異之。日望其來,悵然遂病。父母訊得故,使人於近村谘訪,並無知者。時值重九,十一娘羸頓無聊。倩侍兒強扶窺園,設褥東籬下。忽一女子攀垣來窺,覘之,則封女也。唿曰:“接我以力?”侍兒從之,驀然遂下。十一娘驚喜,頓起,曳坐褥間,責其負約,且問所來。答雲:“妾家去此尚遠,時來舅家作耍。前言近村者,緣舅家耳。別後懸思頗苦,然貧賤者與貴人交,足未登門,先懷慚怍,恐為婢仆下眼覷,是以不果來。適經牆外過,聞女子語,便一攀望,冀是小姐,今果如願。”十一娘因述病源,封泣下如雨,因曰:“妾來當須秘密。造言生事者,飛短流長,所不堪受。”十一娘諾。偕歸同榻,快與傾懷,病尋愈。訂為姊妹,衣服履舄,輒互易著。見人來,則隱匿夾幕間。


    積五六月,公及夫人頗聞之。一日,兩人方對弈,夫人掩入。諦視,驚曰:“真吾兒友也!”因謂十一娘:“閨中有良友,我兩人所歡,胡不早言?”十一娘因達封意。夫人顧謂三娘曰:“伴吾兒,極所忻慰,何昧之?”封羞暈滿頰,默然拈帶而已。夫人去,封乃告別,十一娘苦留之,乃止。一夕,自門外匆忙奔入,泣曰:“我固謂不可留,今果遭此大辱!”驚問之。曰:“適出更衣,一少年丈夫,橫來相幹,幸而得逃。如此,複何麵目!”十一娘細詰形貌,謝曰:“勿須怪,此妾癡兄。會告夫人,杖責之。”封堅辭欲去。十一娘請待天曙。封曰:“舅家咫尺,但須一梯度我過牆耳。”十一娘知不可留,使兩婢逾牆送之。行半裏許,辭謝自去。婢返,十一娘扶床悲惋,如失伉儷。


    後數月,婢以故至東村,暮歸,遇封女從老嫗來。婢喜,拜問,封亦惻惻,訊十一娘興居。婢捉袂曰:“三姑過我。我家姑姑盼欲死!”封曰:“我亦思之,但不樂使家人知。歸啟園門,我自至。”婢歸告十一娘,十一娘喜,從其言,則封已在園中矣。相見,各道間闊,綿綿不寐。視婢子眠熟,乃起,移與十一娘同枕,私語曰:“妾固知娘子未字。以才色門第,何患無貴介婿,然絝袴兒敖不足數,如欲得佳偶,請無以貧富論。”十一娘然之。封曰:“舊年邂逅處,今複作道場,明日再煩一往,當令見一如意郎君。妾少讀相人書,頗不參差。”昧爽封即去,約俟蘭若,十一娘果往,封已先在。眺覽一周,十一娘便邀同車。攜手出門,見一秀才,年可十七八,布袍不飾,而容儀俊偉。封潛指曰:“此翰苑才也。”十一娘略睨之,封別曰:“娘子先歸,我即繼至。”入暮果至,曰:“我適物色甚詳,其人即同裏孟安仁也。”十一娘知其貧,不以為可。封曰:“娘子何墮世情哉!此人苟長貧賤者,予當抉眸子,不複相天下士矣。”十一娘曰:“且為奈何?”曰:“願得一物,持與訂盟。”十一娘曰:“姊何草草?父母在,不遂如何?”封曰:“妾此為,正恐其不遂耳。誌若堅,生死何可奪也?”十一娘必不可。封曰:“娘子姻緣已動,而魔劫未消。所以故,來報前好耳。請即別,即以所贈金鳳釵,矯命贈之。”十一娘方謀更商,封已出門去。


    時孟生貧而多才,意將擇耦,故十八猶未聘也。是日,忽睹兩豔,歸涉冥想。一更向盡,封三娘款門而入。燭之,識為日中所見,喜致詰問。曰:“妾封氏,範十一娘之女伴也。”生大悅,不暇細審,遽前擁抱。封拒曰:“妾非毛遂,乃曹丘生。十一娘願締永好,請倩冰也。”生愕然不信,封乃以釵示生。生喜不自已,矢曰:“勞眷注如此,仆不得十一娘,寧終鰥耳。”封遂去。生詰旦,浼鄰媼詣範夫人。夫人貧之,竟不商女,立便卻去。十一娘知之,心失所望,深恨封之誤己也,而金釵難返,隻須以死矢之。


    又數日,有某紳為子求婚,恐不諧,浼邑宰作伐。時某方居權要,範公心畏之。以問十一娘,十一娘不樂,母詰之,默默不言,但有涕淚。使人潛告夫人,非孟生不嫁。公聞益怒,竟許某紳家;且疑十一娘有私意於生,遂涓吉速成禮。十一娘忿不食,日惟耽臥。至親迎之前夕,忽起,攬鏡自妝,夫人竊喜。俄侍女奔曰:“小姐自縊死!”舉家驚涕,痛悔無所複及。三日遂葬。


    孟生自鄰媼反命,憤恨欲絕。然遙遙探訪,妄冀複挽。察知佳人有主,忿火中燒,萬慮俱斷矣。未幾,聞玉葬香埋,蝗槐喪,恨不從麗人俱死。向晚出門,意將乘昏夜一哭十一娘之墓。欻有一人來,近之,則封三娘。向生道喜曰:“喜姻好可就矣。”生泫然曰:“卿不知十一娘亡耶?”封曰:“我所謂就者,正以其亡。可急喚家人發塚,我有異藥能令蘇。”生從之,發墓破棺,複掩其穴。生自負屍,與三娘俱歸,置榻上,投以藥,逾時而蘇。顧見三娘,問:“此何所?”封指生曰:“此孟安仁也。”因告以故,始知複生。封懼漏泄,相將去五十裏,避匿山村。


    封欲辭去,十一娘乞留作伴,使別院居。因貨殉葬之飾,用為資度,亦稱小有。封每遇生來輒避去,十一娘從容曰:“吾姊妹骨肉不啻也,然終無百年聚。計不如效英、皇。”封曰:“妾少得異訣,吐納可以長生,故不願嫁耳。”十一娘笑曰:“世傳養生術,汗牛充棟,行而效者誰也?”封曰:“妾所得非人世所知。世所傳並非真訣,惟華陀五禽圖差為不妄。凡修煉家,無非欲血氣流通耳,若得厄逆症,作虎形立止,非其驗耶?”十一娘陰與生謀,使偽為出者。入夜,強勸以酒,既醉,生潛入汙之。三娘醒曰:“妹子害我矣!倘色戒不破,道成當升第一天。今墮奸謀,命耳!”乃起告辭。十一娘告以誠意而哀謝之。封曰:“實相告:我乃狐也。緣瞻麗容,忽生愛慕,如繭自纏,遂有今日。此乃情魔之劫,非關人力。再留則魔更生,無底止矣。娘子福澤正遠,珍重自愛。”言已而逝。夫妻驚歎久之。


    逾年,生鄉、會果捷,官翰林。投刺謁範公,公愧悔不見;固請之,乃見。生入,執子婿禮,伏拜甚恭。公大怒,疑生儇薄。生請間,具道情事。公不深信,使人探諸其家,方大驚喜。陰戒勿宣,懼有禍變。又二年,某紳以關節發覺,父子充遼海軍。十一娘始歸寧焉。


    狐夢


    餘友畢怡庵,倜儻不群,豪縱自喜,貌豐肥,多髭,士林知名。嚐以故至叔刺史公之別業,休憩樓上。傳言樓中故多狐。畢每讀《青鳳傳》,心輒向往,恨不一遇。因於樓上攝想凝思,既而歸齋,日已寢暮。


    時暑月燠熱,當戶而寢。睡中有人搖之,醒而卻視則一婦人,年逾四十,而風韻猶存。畢驚起,問為誰,笑曰:“我狐也。蒙君注念,心竊感納。”畢聞而喜,投以嘲謔。婦笑曰:“妾齒加長矣,縱人不見惡,先自漸沮。有小女及笄,可侍巾櫛。明宵,無寓人於室,當即來。”言已而去。至夜,焚香坐伺,婦果攜女至。態度嫻婉,曠世無匹。婦謂女曰:“畢郎與有夙緣,即須留止。明旦早歸,勿貪睡也。”畢乃握手入幃,款曲備至。事已笑曰:“肥郎癡重,使人不堪。”未明即去。既夕自來,曰:“姊妹輩將為我賀新郎,明日即屈同去。”問:“何所?”曰:“大姊作筵主,此去不遠也。”畢果候之。良久不至,身漸倦惰。才伏案頭,女忽入曰:“勞君久伺矣。”乃握手而行。奄至一處有大院落,直上中堂,則見燈燭熒熒,燦若星點。俄而主人至,年近二旬,淡妝絕美。斂衽稱賀已,將踐席,婢入曰:“二娘子至。”見一女子入,年可十八九,笑向女曰:“妹子已破瓜矣。新郎頗如意否?”女以扇擊背,白眼視之。二娘曰:“記兒時與妹相撲為戲,妹畏人數脅骨,遙嗬手指,即笑不可耐。便怒我,謂我當嫁僬僥國小王子。我謂婢子他日嫁多髭郎,刺破小吻,今果然矣。”大娘笑曰:“無怪三娘子怒詛也!新郎在側,直爾憨跳!”,頃之,合尊促坐,宴笑甚歡。


    忽一少女抱一貓至,年可十二三,雛發未燥,而豔媚入骨。大娘曰:“四妹妹亦要見姊丈耶?此無坐處。”因提抱膝頭,取肴果餌之。移時,轉置二娘懷中,曰:“壓我脛股酸痛!”二姊曰:“婢子許大,身如百鈞重,我脆弱不堪;既欲見姊丈,姊丈故壯偉,肥膝耐坐。”乃捉置畢懷。入懷香軟,輕若無人。畢抱與同杯飲,大娘曰:“小婢勿過飲,醉失儀容,恐姊丈所笑。”少女孜孜展笑,以手弄貓,貓戛然鳴。大娘曰:“尚不拋卻,抱走蚤虱矣!”二娘曰:“請以狸奴為令,執箸交傳,鳴處則飲。”眾如其教。至畢輒鳴;畢故豪飲,連舉數觥,乃知小女子故捉令鳴也,因大喧笑。二姊曰:“小妹子歸休!壓殺郎君,恐三姊怨人。”小女郎乃抱貓去。


    大姊見畢善飲,乃摘髻子貯酒以勸。視髻僅容升許,然飲之覺有數鬥之多。比幹視之,則荷蓋也。二娘亦欲相酬,畢辭不勝灑。二娘出一口脂合子,大於彈丸,酌曰:“既不勝酒,聊以示意。”畢視之,一吸可盡,接吸百口,更無幹時。女在旁以小蓮杯易合子去,曰:“勿為奸人所算。”置合案上,則一巨缽。二娘曰:“何預汝事!三日郎君,便如許親愛耶!”畢持杯向口立盡。把之,膩軟;審之,非杯,乃羅襪一鉤,襯飾工絕。二娘奪罵曰:“猾婢!何時盜人履子去,怪足冰冷也!”遂起,入室易舄。


    女約畢離席告別,女送出村,使畢自歸。瞥然醒寤,竟是夢景,而鼻口醺醺,酒氣猶濃,異之。至暮女來,曰:“昨宵未醉死耶?”畢言:“方疑是夢。”女曰:“姊妹怖君狂噪,故托之夢,實非夢也。”女每與畢弈,畢輒負。女笑曰:“君日嗜此,我謂必大高著。今視之,隻平平耳。”畢求指誨,女曰:“弈之為術,在人自悟,我何能益君?朝夕漸染,或當有益。”居數月,畢覺稍進。女試之,笑曰:“尚未,尚未。”畢出,與所嚐共弈者遊,則人覺其異,稍鹹奇之。


    畢為人坦直,胸無宿物,微泄之。女已知,責曰:“無惑乎同道者不交狂生也!屢囑甚密,何尚爾爾?”怫然欲去。畢謝過不遑,女乃稍解,然由此來濅疏矣。積年餘,一夕來,兀坐相向。與之弈,不弈;與之寢,不寢。悵然良久,曰:“君視我孰如青鳳?曰:“殆過之。”曰:“我自慚弗如。然聊齋與君文字交,請煩作小傳,未必千載下無愛憶如君者。”曰:“夙有此誌。曩遵舊囑,故秘之。”女曰:“向為是囑,今已將別,複何諱?”問:“何往?”曰:“妾與四妹妹為西王母征作花鳥使,不複得來矣。曩有姊行,與君家叔兄,臨別已產二女,今尚未醮;妾與君幸無所累。”畢求贈言,曰:“盛氣平,過自寡。”遂起,捉手曰:“君送我行。”至裏許,灑涕分手,曰:“役此有誌,未必無會期也。”乃去。


    康熙二十一年臘月十九日,畢子與餘抵足綽然堂,細述其異。餘曰:“有狐若此,則聊齋筆墨有光榮矣。”遂誌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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