餘德 楊千總 瓜異 青梅 羅刹海市 田七郎 產龍 保住 公孫九娘 促織 柳秀才 水災 諸城某甲 庫官 酆都禦史 龍無目 狐諧 雨錢 妾杖擊賊 秀才驅怪 姊妹易嫁 續黃粱 龍取水 小獵犬 棋鬼 辛十四娘 白蓮教 雙燈 捉鬼射狐 蹇償債 頭滾 鬼作筵 胡四相公 念秧 蛙曲 鼠戲 泥書生 土地夫人 寒月芙蕖 酒狂 餘德


    武昌尹圖南有別第,嚐為一秀才稅居,半年來亦未嚐過問。一日遇諸其門,年最少,而容儀裘馬,翩翩甚都。趨與語,卻又蘊藉可愛。異之,歸語妻,妻遣婢托遺問以窺其室。室有麗姝,美豔逾於仙人。一切花石服玩,俱非耳目所經。尹不測其何人,詣門投謁,適值他出。翼日卻來拜答,展其刺唿,始知餘姓德名。語次細審官閥,言殊隱約,固詰之,則曰:“欲相還往,仆不敢自絕。應知非寇竊通逃者,何須必知來曆。”尹謝之。命酒款宴,言笑甚歡。向暮,有昆侖捉馬挑燈,迎導以去。


    明日折簡報主人。尹至其家,見屋壁俱用明光紙裱,潔如鏡,金狻猊爇異香,一碧玉瓶插鳳尾孔雀羽各二,各長二尺餘;一水晶瓶浸粉花一樹,不知何名,亦高二尺許,垂枝覆幾外,葉疏花密,含苞未吐,花狀似濕蝶斂翼,蒂即如須。筵間不過八簋,豐美異常。即命童子擊鼓催花為令。鼓聲既動,則瓶中花顫顫欲折,俄而蝶翅漸張,既而鼓歇,淵然一聲,蒂須頓落,即為一蝶飛落尹衣。餘笑起飛一巨觥,酒方引滿,蝶亦揚去。頃之鼓又作,兩蝶飛集餘冠。餘笑雲:“作法自斃矣。”亦引二觥。三鼓既終,花亂墮,翩翩而下,惹袖沾衿。鼓童笑來指數:尹得九籌,餘得四籌。尹已薄醉,不能盡籌,強引三爵,離席亡去。由是益奇之。


    然其為人寡交與,每闔門居,不與國人通吊慶。尹逢人輒宣,聞其異者爭交歡餘,門外冠蓋相望。餘頗不耐,忽辭主人去。去後,尹入其家,空庭灑掃無纖塵,燭淚堆擲青階下,窗間零帛斷綿,指印宛然。惟舍後遺一小白石缸,可受石許。尹攜歸貯水養朱魚,經年水清如初貯,後為傭保移石誤碎之,水蓄並不傾瀉。視之缸宛在,捫之虛軟。手入其中,水隨手泄,出其手則複合,冬月不冰。一夜忽結為晶,魚遊如故。尹畏人知,常置密室,非子婿不以示也。久之漸播,索玩者紛錯於門。臘月忽解為水,陰濕滿地,魚亦渺然,其舊缸殘石猶存。忽有道士踵門求之,尹出以示,道士曰:“此龍宮蓄水器也。”尹述其破而不泄之異。道士曰:“此缸之魂也。”殷殷然乞得少許。問其何用,曰:“以屑合藥,可得永壽。”予一片,歡謝而去。


    楊千總


    畢民部公即家起備兵洮岷時,有千總楊花麟來迎。冠蓋在途,偶見一人遺便路側。楊關弓欲射之,公急嗬止。楊曰:“此奴無禮,合小怖之。”乃遙唿曰:“遺屙者,奉贈一股會稽藤簪綰髻子。”即飛矢去,正中其髻,其人急奔,便液汙地。


    瓜異


    康熙二十六年六月,邑西村民圃中,黃瓜上複生蔓,結西瓜一枚,大如碗。


    青梅


    白下程生性磊落,不為畛畦。一日自外歸,緩其束帶,覺帶沉沉,若有物墮,視之,無所見。宛轉間,有女子從衣後出,掠發微笑,麗甚。程疑其鬼,女曰:“妾非鬼,狐也。”程曰:“倘得佳人,鬼且不懼,而況於狐!”遂與狎。二年生一女,小字青梅。每謂程:“勿娶,我且為君生子。”程遂不娶,親友共誚姍之。程誌奪,聘湖東王氏。狐聞之大怒,就女乳之,委於程曰:“此汝家賠錢貨,生之殺之俱由爾,我何故代人作乳媼乎!”出門徑去。


    青梅長而慧,貌韶秀,酷肖其母。既而程病卒,王再醮去。青梅寄食於堂叔。叔蕩無行,欲鬻以自肥。適有王進士者,方候銓於家,聞其慧,購以重金,使從女阿喜服役。喜年十四,容華絕代,見梅忻悅,與同寢處。梅亦善候伺,能以目聽,以眉語,由是一家俱憐愛之。


    邑有張生字介受,家屢貧,無恆產,稅居王第。性純孝,製行不苟,又篤於學。青梅偶至其家,見生據石啖糠粥,入室與生母絮語,見案上具豚蹄焉。時翁臥病,生入,抱父而私,便液汙衣,翁覺之而自恨。生掩其跡,急出自濯,恐翁知。梅以此大異之。歸述所見,謂女曰:“吾家客非常人也。娘子不欲得良匹則已,欲得良匹,張生其人也。”女恐父厭其貧。梅曰:“不然,是在娘子。如以為可,妾潛告使求伐焉。夫人必召商之,但應之曰‘諾’也,則諧矣。”女恐終貧為天下笑。梅曰:“妾自謂能相天下士,必無謬誤。”明日往告張媼,媼大驚,謂其言不祥。梅曰:“小姐聞公子而賢之也,妾故窺其意以為言。冰人往,我兩人袒焉,計合允遂。縱其否也,於公子何辱乎?”媼曰:“諾。”乃托侯氏賣花者往。夫人聞之而笑以告王,王亦大笑。喚女至,述侯氏意。女未及答,青梅亟讚其賢,決其必貴。夫人又問曰:“此汝百年事。如能啜糠覈也,即為汝允之。”女俯首久之,顧壁而答曰:“貧富命也。倘命之厚則貧無幾時,而不貧者無窮期矣。或命之薄,彼錦繡王孫,其無立錐者豈少哉?是在父母。”初,王之商女也,將以博笑,及聞女言,心不樂曰:“汝欲適張氏耶?”女不答;再問,再不答。怒曰:“賤骨子不長進!欲攜筐作乞人婦,寧不羞死!”女漲紅氣結,含涕引去,媒亦遂奔。


    青梅見不諧,欲自謀。過數日,夜詣生,生方讀,驚問所來,詞涉吞吐。生正色卻之,梅泣曰:“妾良家子,非淫奔者,徒以君賢,故願自托。”生曰:“卿愛我,謂我賢也。昏夜之行,自好者不為,而謂賢者為之乎?夫始亂之而終成之,君子猶曰不可,況不能成,役此何以自處?”梅曰:“萬一能成,肯賜援拾否?”生曰:“得人如卿又何求?但有不可如何者三,故不敢輕諾耳。”曰:“若何?”曰:“不能自主,則不可如何;即能自主,我父母不樂,則不可如何;即樂之,而卿之身直必重,我貧不能措,則尤不可如何。卿速退,瓜李之嫌可畏也!”梅臨去,又囑曰:“倘君有意,乞共圖之。”生諾。


    梅歸,女詰所往,遂跪而自投。女怒其淫奔,將施撲責。梅泣白無他,因以實告。女歎曰:“不苟合,禮也;必告父母,孝也;不輕然諾,信也;有此三德,天必祐之,其無患貧也已。”既而曰:“子將若何?”曰:“嫁之。”女笑曰:“癡婢能自主乎?”曰:“不濟,則以死繼之。”女曰:“我必如所願。”梅稽首而拜之。又數日謂女曰:“曩而言之戲乎,抑果欲慈悲耶?果爾,尚有微情,並祈垂憐焉。”女問之,答曰:“張生不能致聘,婢又無力可以自贖,必取盈焉,嫁我猶不嫁也。”女沉吟曰:“是非我之能為力矣。我曰嫁且恐不得當,而曰必無取直焉,是大人所必不允,亦餘所不敢言也。”梅聞之泣下,但求憐拯,女思良久,曰:“無已,我私蓄數金,當傾囊相助。”梅拜謝,因潛告張。張母大喜,多方乞貸,共得如幹數,藏待好音。會王授曲沃宰,喜乘間告母曰:“青梅年已長,今將蒞任,不如遣之。”夫人固以青梅太黠,恐導女不義,每欲嫁之,而恐女不樂也,聞女言甚喜。逾兩日,有傭保婦白張氏意,王笑曰:“是隻合偶婢子,前此何妄也!然鬻媵高門,價當倍於曩昔。”女急進曰:“青梅待我久,賣為妾,良不忍。”王乃傳語張氏,仍以原金署券,以青梅嬪於生。


    入門孝翁姑,曲折承順,尤過於生,而操作更勤,饜糠秕不為苦。由是家中無不愛重青梅。梅又以刺繡作業,售且速,賈人候門以購,惟恐弗得。得資稍可禦窮。且勸勿以內顧誤讀,經紀皆自任之。因主人之任,往別阿喜。喜見之,泣曰:“子得所矣,我固不如。”梅曰:“是何人之賜,而敢忘之?然以為不如婢子,是促婢子壽。”遂泣相別。


    王如晉半載,夫人卒,停柩寺中。又二年,王坐行賕免,罰贖萬計,漸貧不能自給,從者逃散。是時疫大作,王染疾卒。惟一媼從女,未幾媼亦卒,女伶仃益苦。有鄰媼勸之嫁,女曰:“能為我雙葬親者,從之。”媼憐之,贈以鬥米而去。半月複來,曰:“我為娘子極力,事難合也:貧者不能為葬,富者又嫌子為陵夷嗣。奈何!尚有一策,但恐不能從也。”女曰:“若何?”曰:“此間有李郎欲覓側室,倘見姿容,即遣厚葬,必當不惜。”女大哭曰:“我搢紳裔而為人妾耶!”媼無言遂去,日僅一餐,延息待賈,居半年益不可支。一日媼至,女泣告曰:“困頓如此,每欲自盡,猶戀戀而苟活者,徒以有兩柩在。己將轉溝壑,誰收親骨者?故思不如依汝言也。”媼即導李來,微窺女,大悅。即出金營葬,雙槥具舉。已,乃載女去,入參塚室。塚室故悍妒,李初未敢言妾,但托買婢。及見女,暴怒,杖逐而出,不聽入門。


    女披發零涕,進退無所。有老尼過,邀與同居,喜從之。至庵中拜求祝發,尼不可,曰:“我視娘子非久臥風塵者,庵中陶器脫粟粗可自支,姑寄此以待之。時至,子自去。”居無何,市中無賴窺女美,每打門遊語為戲,尼不能止。女號泣欲自盡。尼往求吏部某公揭示嚴禁,惡少始稍斂跡。後有夜穴寺壁者,尼驚唿始去。因複告吏部,捉得首惡者,送郡笞責,始漸安。又年餘有貴公子過,見女驚絕,強尼通殷勤,又以厚賂啖尼。尼婉語之曰:“渠簪纓胄,不甘媵禦。公子且歸,遲遲當有以報命。”既去,女欲乳藥死。夜夢父來,疾道曰:“我不從汝誌,致汝至此,悔之已晚。但緩須臾勿死,夙願尚可複酬。”女異之。天明盥已,尼望之而驚曰:“睹子麵濁氣盡消,橫逆不足憂也。福且至,勿忘老身。”語未既聞扣戶聲。女失色,意必貴家奴。尼啟扉果然。驟問所謀,尼笑語承迎,但請緩以三日。奴述主言,事若無成,俾尼自複命。尼唯唯敬應,謝令去。女大悲,又欲自盡,尼止之。女慮三日複來,無詞可應。尼曰:“有老身在,斬殺自當之。”


    次日方晡,暴雨翻盆,忽聞數人撾戶大嘩。女意變作,驚怯不知所為。尼冒雨啟關,見有肩輿停駐,女奴數輩捧一麗人出,仆從煊赫,冠蓋甚都。驚問之,雲:“是司李內眷,暫避風雨。”導入殿中,移榻肅坐。家人婦群奔禪房,各尋休憩。入室見女,豔之,走告夫人。無何雨息,夫人起,請窺禪室。尼引入,睹女豔絕,凝眸不瞬,女亦顧盼良久。夫人非他,蓋青梅也。各失聲哭,因道行蹤,蓋張翁病故,生起複後,連捷授司李。生先奉母之任,後移諸眷口。女歎曰:“今日相看,何啻霄壤!”梅笑曰:“幸娘子挫折無偶,天正欲我兩人完聚耳。徜非阻雨,何以有此邂逅?此中具有鬼神,非人力也。”乃取珠冠錦衣,催女易妝。女俯首徘徊,尼從中讚勸。女慮同居其名不順,梅曰:“昔日自有定分,婢子敢忘大德!試思張郎,豈負義者?”強妝之,別尼而去。抵任,母子皆喜。女拜曰:“今無顏見母。”母笑慰之。因謀涓吉合巹,女曰:“庵中但有一絲生路,亦不肯從夫人至此。倘念舊好,得受一廬,可容蒲團足矣。”梅笑而不言。及期抱豔妝來,女左右不知所可。俄聞樂鼓大作,女亦無以自主。梅率婢媼強衣之,挽扶而出,見生朝服而拜,遂不覺盈盈而自拜也。梅曳入洞房,曰:“虛此位以待君久矣。”又顧生曰:“今夜得報恩,可好為之。”返身欲去。女捉其裾,梅笑曰:“勿留我,此不能相代也。”解指脫去。


    青梅事女謹,莫敢當夕,而女終漸沮不自安。於是母命相唿以夫人。梅終執婢妾禮罔敢懈。三年張行取入都,過庵,以五百金為尼壽,尼不受,強之,乃受二百金,起大士祠,建王夫人碑。後張仕至侍郎。程夫人舉二子一女,王夫人四子一女。張上書陳情,俱封夫人。


    異史氏曰:“天生佳麗,固將以報名賢,而世俗之王公,乃留以贈絝袴,此造物所必爭也。而離離奇奇,致作合者無限經營,化工亦良苦矣。獨是青夫人能識英雄於塵埃,誓嫁之誌,期以必死,曾儼然而冠裳也者,顧棄德行而求膏粱,何智出婢子下哉!”


    羅刹海市


    馬驥字龍媒,賈人子,美豐姿,少倜儻,喜歌舞。輒從梨園子弟,以錦帕纏頭,美如好女,因複有“俊人”之號。十四歲入郡庠,即知名。父衰老罷賈而歸,謂生曰:“數卷書,饑不可煮,寒不可衣,吾兒可仍繼父賈。”馬由是稍稍權子母。從人浮海,為颶風引去,數晝夜至一都會。其人皆奇醜,見馬至,以為妖,群嘩而走。馬初見其狀,大懼,迨知國中之駭己也,遂反以此欺國人。遇飲食者則奔而往,人驚遁,則啜其餘。久之入山村,其間形貌亦有似人者,然襤褸如丐。馬息樹下,村人不敢前,但遙望之。久之覺馬非噬人者,始稍稍近就之。馬笑與語,其言雖異,亦半可解。馬遂自陳所自,村人喜,遍告鄰裏,客非能搏噬者。然奇醜者望望即去,終不敢前;其來者,口鼻位置,尚皆與中國同,共羅漿酒奉馬,馬問其相駭之故,答曰:“嚐聞祖父言:西去二萬六千裏,有中國,其人民形象率詭異。但耳食之,今始信。”問其何貧,曰:“我國所重,不在文章,而在形貌。其美之極者,為上卿;次任民社;下焉者,亦邀貴人寵,故得鼎烹以養妻子。若我輩初生時,父母皆以為不祥,往往置棄之,其不忍遽棄者,皆為宗嗣耳。”問:“此名何國?”曰:“大羅刹國。都城在北去三十裏。”馬請導往一觀。於是雞鳴而興,引與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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