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世成 董生 齕石 廟鬼 陸判 嬰寧 聶小倩 義鼠 地震 海公子 丁前溪 海大魚 張老相公 水莽草 造畜 鳳陽士人 耿十八 珠兒 小官人 胡四姐 祝翁 獵婆龍 某公 快刀 俠女 酒友 蓮香 阿寶 九山王 遵化署狐 張誠 汾州狐 巧娘 吳令 口技 狐聯 灘水狐 紅玉 龍 林四娘 金世成


    金世成,長山人,素不檢。忽出家作頭陀,類顛,啖不潔以為美。犬羊遺穢於前,輒伏啖之。自號為佛。愚民婦異其所為,執弟子禮者以萬千計。金訶使食矢,無敢違者。創殿閣,所費不貲,人鹹樂輸之。邑令南公惡其怪,執而笞之,使修聖廟。門人競相告曰:“佛遭難!”爭募救之。宮殿旬月而成,其金錢之集,尤捷於酷吏之追唿也。


    異史氏曰:“予聞金道人,人皆就其名而唿之,謂為‘今世成佛’。品至啖穢,極矣。笞之不足辱,罰之適有濟,南令公處法何良也!然學宮圮而煩妖道,亦士大夫之羞矣。”


    董生


    董生字遐思,青州之西鄙人。冬月薄暮,展被於榻而熾炭焉。方將篝燈,適友人招飲,遂扃戶去。至友人所,坐有醫人,善太素脈,遍診諸客。末顧王生九思及董曰:“餘閱人多矣,脈之奇無如兩君者,貴脈而有賤兆,壽脈而有促征,此非鄙人所敢知也。然而董君實甚。”共驚問之。曰:“某至此亦窮於術,未敢臆決,願兩君自慎之。”二人初聞甚駭,既以模棱語,置不為意。


    半夜董歸,見齋門虛掩,大疑。醺中自憶,必去時忙促,故忘扃鍵。入室未遑爇火,先以手入衾中探其溫否。才一探入,膩有臥人,大驚,斂手。急火之,竟為姝麗,韶顏稚齒,神仙不殊。狂喜,戲探下體,則毛尾修然。大懼,欲遁。女已醒,出手捉生臂,問:“君何往?”董益懼,戰栗哀求,願乞憐恕。女笑曰:“何所見而畏我?”董曰:“我不畏首而畏尾。”女又笑曰:“君誤矣。尾於何有?”引董手,強使複探則髀肉如脂,尻骨童童。笑曰:“何如?醉態朦朧,不知伊何,遂誣人若此。”董固喜其麗,至此益惑,反自咎適然之錯,然疑其所來無因。女曰:“君不憶東鄰之黃發女乎?屈指移居者已十年矣。爾時我未笄:君垂髫也。”董恍然曰:“卿周氏之阿瑣耶?”女曰:“是矣。”董曰:“卿言之,我仿佛憶之。十年不見。遂苗條如此。然何遽能來?”女曰:“妾適癡郎四五年,翁姑相繼逝,又不幸為文君。剩妾一身,煢無所依。憶孩時相識者惟君,故來相見就。入門已暮,邀飲者適至,遂潛隱以待君歸。待之既久,足冰肌粟,故借被以自溫耳,幸勿見疑。”董喜,解衣共寢,意殊自得。月餘漸羸瘦,家人怪問,輒言不自知。久之,麵目益支離,乃懼,複造善脈者診之。醫曰:“此妖脈也。前日之死征驗矣,疾不可為也。”董大哭不去,醫不得已,為之針手灸臍,而贈以藥。囑曰:“如有所遇,力絕之。”董亦自危。既歸,女笑要之。怫然曰:“勿複相糾纏,我行且死!”走不顧。女大慚,亦怒曰:“汝尚欲生耶!”至夜,董服藥獨寢,甫交睫,夢與女交,醒已遺矣。益恐,移寢於內,妻、子夾守之。夢如故,窺女子已失所在。積數日,董吐血鬥餘而死。


    王九思在齋中,見一女子來,悅其美而私之。詰所自,曰:“妾遐思之鄰也。渠舊與妾善,不意為狐惑而死。此輩妖氣可畏,讀書人宜慎相防。”王益佩之,遂相歡待。居數日,迷罔病瘠,忽夢董曰:“與君好者狐也。殺我矣,又欲殺我友。我已訴之冥府泄此幽憤。七日之夜,當炷香室外,勿忘卻。”醒而異之。謂女曰:“我病甚,恐委溝壑,或勸勿室也。”女曰:“命當壽,室亦生,不壽,勿室亦死也。”坐與調笑,王心不能自持,又亂之,已而悔之,而不能絕。及暮插香戶上,女來拔棄之。夜又夢董來嚷其違囑。次夜暗囑家人,俟寢後潛炷香室外。女在榻上忽驚曰:“又置香也。”王言不知。女急起得香,又折滅之。入曰:“誰教君為此者?”王曰:“或室人憂病,聽巫家厭禳耳。”女彷徨不樂。家人潛窺香滅,又炷之。女忽歎曰:“君福澤良厚。我誤害遐思而奔子,誠我之過,我將與彼就質於冥曹。君如不忘夙好,勿壞我皮囊也。”逡巡下榻,仆地而死。燭之,狐也。猶恐其活,遽唿家人,剝其革而懸焉。王病甚,見狐來曰:“我訴諸法曹。法曹謂董君見色而動,死當其罪;但咎我不當惑人,追金丹去,複令還生。皮囊何在?”曰:“家人不知,已脫之矣。”狐慘然曰:“餘殺人多矣。今死已晚,然忍哉君乎!”恨恨而去。王病幾危,半年乃瘥。


    齕石


    新城王欽文太翁家有圉人王姓,初入勞山學道,久之不火食,惟啖鬆子及白石。遍體生毛。既數年,念母老歸裏,漸複火食,猶啖石如故。向日視之,即知石之甘苦酸鹹,如啖芋然。母死,複入山,今又十七八年矣。


    廟鬼


    新城諸生王啟後者,方伯中宇公象坤曾孫。見一婦人入室,貌肥黑不揚。笑近坐榻,意甚褻。王拒之,不去。由此坐臥輒見之,而意堅定,終不搖。婦怒,批其頰有聲,而亦不甚痛。婦以帶懸梁上,捽與並縊。王不覺自投梁下,引頸作縊狀。人見其足離地,挺然立當中,即亦不能死。自是病顛,忽曰:“彼將與我投河矣。”望河狂奔,曳之乃止。如此百端,日常數作,術藥罔效。一日忽見有武士綰鎖而入,怒叱曰:“樸誠者汝何敢擾!”即縶婦項,自欞中出。才至窗外,婦不複人形,目電閃,口血赤如盆。憶城隍廟中有泥鬼四,絕類其一焉。於是病若失。


    陸判


    陵陽朱爾旦,字小明,性豪放,然素鈍,學雖篤,尚未知名。一日文社眾飲,或戲之雲:“君有豪名,能深夜負十王殿左廊下判官來。眾當醵作筵。”蓋陵陽有十王殿,神鬼皆木雕,妝飾如生。東廡有立判,綠麵赤須,貌尤獰惡。或夜聞兩廊下拷訊聲,入者毛皆森豎,故眾以此難朱。朱笑起,徑去。居無何,門外大唿曰:“我請髯宗師至矣!”眾起。俄負判入,置幾上,奉觴酹之三。眾睹之,瑟縮不安於坐,仍請負去。朱又把酒灌地,祝曰:“門生狂率不文,大宗師諒不為怪。荒舍匪遙,合乘興來覓飲,幸勿為畛畦。”乃負之去。次日眾果招飲,抵暮半醉而歸,興未闌,挑燈獨酌。忽


    有人搴簾入,視之,則判官也。起曰:“噫,吾殆將死矣!前夕冒瀆,今來加斧鑕耶?”判啟濃髯微笑曰:“非也。昨蒙高義相訂,夜偶暇,敬踐達人之約。”朱大悅,牽衣促坐,自起滌器爇火。判曰:“天道溫和,可以冷飲。”朱如命,置瓶案上。奔告家人治肴果,妻聞大駭,戒勿出。朱不聽,立俟治具以出。易盞交酬,始詢姓氏。曰:“我陸姓,無名字。”與談典故,應答如響。問:“知製藝否?”曰:“妍媸亦頗辨之。陰司誦讀,與陽世亦略同。”陸豪飲,一舉十觥。朱因竟日飲,遂不覺玉山傾頹,伏幾醺睡。比醒,則殘燭昏黃,鬼客已去。自是三兩日輒一來,情益洽,時抵足臥。朱獻窗稿,陸輒紅勒之,都言不佳。一夜朱醉先寢,陸猶自酌。忽醉夢中,髒腹微痛。醒而視之,則陸危坐床前,破腔出腸胃,條條整理。愕曰:“夙無仇怨,何以見殺?”陸笑雲:“勿懼!我與君易慧心耳。”從容納腸已,複合之,末以裹足布束朱腰。作用畢,視榻上亦無血跡,腹間覺少麻木。見陸置肉塊幾上,問之。曰:“此君心也。作文不快,知君之毛竅塞耳。適在冥間,於千萬心中,揀得佳者一枚,為君易之,留此以補缺數。”乃起,掩扉去。天明解視,則創縫已合,有線而赤者存焉。自是文思大進,過眼不忘。數日又出稿示陸,陸曰:“可矣。但君福薄,不能大顯貴,鄉、科而已。”問:“何時?”曰:“今歲必魁。”未幾,科試冠軍,秋闈果中魁元。同社中諸生素揶揄之,及見闈墨,相視而驚,細詢始知其異。共求朱先容,願納交陸。陸諾之。眾大設以待之。更初陸至,赤髯生動,目炯炯如電。眾茫乎無色,齒欲相擊,漸引去。


    朱乃攜陸歸飲,既醺,朱曰:“湔腸伐胃,受賜已多。尚有一事相煩,不知可否?”陸便請命。朱曰:“心腸可易,麵目想亦可更。予結發人,下體頗亦不惡,但麵目不甚佳麗。欲煩君刀斧,如何?”陸笑曰:“諾!容徐以圖之。”過數日,半夜來叩門。朱急起延入,燭之,見襟裹一物。詰之,曰:“君曩所囑,向艱物色。適得美人首,敬報君命。”朱撥視,頸血猶濕。陸力促急入,勿驚禽犬。朱慮門戶夜扃。陸至,以手推扉,扉自開。引至臥室,見夫人側身眠。陸以頭授朱抱之,自於靴中出白刃如匕首,按夫人項,著力如切腐狀,迎刃而解,首落枕畔。急於朱懷取美人首合項上,詳審端正,而後按捺。已而移枕塞肩際,命朱瘞首靜所,乃去。朱妻醒覺頸間微麻,麵頰甲錯,搓之得血片。甚駭,唿婢汲盥。婢見麵血狼藉,驚絕,濯之盆水盡赤。舉手則麵目全非,又駭極。夫人引鏡自照,錯愕不能自解,朱入告之。因反覆細視,則長眉掩鬢,笑靨承顴,畫中人也。解領驗之,有紅線一周,上下肉色,判然而異。


    先是,吳侍禦有女甚美,未嫁而喪二夫,故十九猶未醮也。上元遊十王殿時,遊人甚雜,內有無賴賊窺而豔之,遂陰訪居裏,乘夜梯入,穴寢門,殺一婢於床下,逼女與淫,女力拒聲喊,賊怒而殺之。吳夫人微聞鬧聲,叫婢往視,見屍駭絕。舉家盡起,停屍堂上,置首項側,一門啼號,紛騰終夜。詰旦啟衾,則身在而失其首。遍撻諸婢,謂所守不堅,致葬犬腹。侍禦告郡,郡嚴限捕賊,三月而罪人弗得。漸有以朱家換頭之異聞吳公者。吳疑之,遣媼探諸其家。入見夫人,駭走以告吳公。公視女屍故存,驚疑無以自決。猜朱以左道殺女,往詰朱。朱曰:“室人夢易其首,實不解其何故?謂仆殺之則冤也。”吳不信,訟之。收家人鞠之,一如主言,郡守不能決。朱歸,求計於陸。陸曰:“不難,當使伊女自言之。”吳夜夢女曰:“兒為蘇溪楊大年所殺,無與朱孝廉。彼不豔其妻,陸判官取兒首與之易之,是兒身死而頭生也。願勿相仇。”醒告夫人,所夢同。乃言於官。問之果有楊大年。執而械之,遂伏其罪。吳乃詣朱,請見夫人,由此為翁婿。乃以朱妻首合女屍而葬焉。


    朱三入禮闈,皆以場規被放,於是灰心仕進。積三十年,一夕陸告曰:“君壽不永矣。”問其期,對以五日。“能相救否?”曰:“惟天所命,人何能私?且自達人觀之,生死一耳,何必生之為樂,死之為悲?”朱以為然,即製衣衾棺槨。既竟,盛服而沒。翌日夫人方扶柩哭,朱忽冉冉自外至。夫人懼。朱曰:“我誠鬼,不異生時。慮爾寡母孤兒,殊戀戀耳。”夫人大慟,涕垂膺,朱依依慰解之。夫人曰:“古有還魂之說,君既有靈,何不再生?”朱曰:“天數不可違也。”問:“在陰司作何務?”曰:“陸判薦我督案務,受有官爵,亦無所苦。”夫人欲再語,朱曰:“陸判與我同來,可設酒饌。”趨而出。夫人依言營備。但聞室中笑語,亮氣高聲,宛若生前。半夜窺之,窅然已逝。


    自是三數日輒一來,時而留宿繾綣,家中事就便經紀。子瑋方五歲,來輒捉抱,至七八歲,則燈下教讀。子亦慧,九歲能文,十五入邑庠,竟不知無父也。從此來漸疏,日月至焉而已。又一夕來謂夫人曰:“今與卿永訣矣。”問:“何往?”曰:“承帝命為太華卿,行將遠赴,事煩途隔,故不能來。”母子持之哭,曰:“勿爾!兒已成立,家計尚可存活,豈有百歲不拆之鸞鳳耶!”顧子曰:“好為人,勿墮父業。十年後一相見耳。”徑出門去,於是遂絕。


    後瑋二十五舉進士,官行人。奉命祭西嶽道經華陰,忽有輿從羽葆馳衝鹵薄。訝之。審視車中人,其父也,下車哭伏道左。父停輿曰:“官聲好,我瞑目矣。”瑋伏不起。朱促輿行,火馳不顧。去數步迴望,解佩刀遣人持贈。遙語曰:“佩之則貴。”瑋欲追從,見輿馬人從飄忽若風,瞬息不見。痛恨良久。抽刀視之,製極精工,鐫字一行,曰:“膽欲大而心欲小,智欲圓而行欲方。”瑋後官至司馬。生五子,曰沉,曰潛,曰沕,曰渾,曰深。一夕夢父曰:“佩刀宜贈渾也。”從之。渾仕為總憲,有政聲。


    異史氏曰:“斷鶴續鳧,矯作者妄。移花接木,創始者奇。而況加鑿削於心肝,施刀錐於頸項者哉?陸公者,可謂媸皮裹妍骨矣。明季至今,為歲不遠,陵陽陸公猶存乎?尚有靈焉否也?為之執鞭,所忻慕焉。”


    嬰寧


    王子服,莒之羅店人,早孤,絕慧,十四入泮。母最愛之,尋常不令遊郊野。聘蕭氏,未嫁而夭,故求凰未就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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