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整夜,修行人都在建木上等候。


    風雪很重,周遭映著蒼白色微光,長明燈無力燃著,將眾人映得如同鬼魅。


    天空似乎近在咫尺,然而伸手觸碰,卻隻能感到一陣刺骨的深寒。


    朱子琳不安了一宿,終於望見微弱的曙光。


    過了片刻,修行人嘩嘩地動起來,沈淩風遠處望了幾眼,很快便有幾道劍光從西北飛來。


    那劍光飄逸,似是蜀山派前輩,分開雲海,正伴著晨曦湧來。


    “此處怎好禦劍…”


    “是何做派?”


    昆侖是聖地,眾人基本跋涉而來,見蜀山長老馭劍而來,積壓一宿的不快終於爆發。


    “諸位…”


    沈淩風唿了聲,卻被嘈雜聲音蓋過,隻得悻悻站著。


    嗡!


    飛劍綻出幾聲雷音,清冽響脆,下方幾百修行人才平靜幾分。


    蜀山掌教李長庚從劍上跳下,他穿著件印有八卦的道道袍,麵容比平日更顯威嚴。


    “李長庚…”


    “辛舒秀…”


    “……”


    朱子琳眺望著,發覺上一代蜀山七子,少了鹿神子、褚重嶽、還有名滿天下的劍仙商無缺。


    “鹿神子前輩為何不在?”


    軒轅集也納悶。


    “諸位同道!”


    風吹得道袍鼓蕩,李長庚騰空丈許,終於開口了。


    “近日蜀山召集天下同道,實在有天大的事要與大家知悉,首先,師兄鹿神子已度雷火劫,成就真仙!”


    建木上空迴蕩著他的聲音,不乏有人懷疑。


    “也有同道先經峨眉,已然發現兩儀微塵陣開啟——”


    李長庚不厭其煩地解釋,“我師兄鹿神子自會現身,隻是此外,還有一樁大事,關於天地眾人,不得不言明!”


    朱子琳心頭微震,耳畔又響起眾人的嘈雜。


    “可是魔教之事?”


    這是神霄派吳文清的聲音。


    一百三十年前,天下道門前往蒼莽山剿滅魔教,卻因袁丹期結交玄冥宗主喬玄導致消息泄露,損失慘重……


    盡管事後看,並非袁丹期恰巧提前被喬玄發現罷了。


    但蜀山派結交魔教的聲名坐實了,是以百年來抬不起頭,上一次昆侖法會魁首也被異軍突起的太白劍宗得了。


    多虧鹿神子帶出一位商無缺,才挽迴些名聲。


    “當日蒼莽山滅魔之事,蜀山派早該給個說法!”


    “我桃花教幾乎滅門——”


    “還有三茅真君一脈…”


    “……”


    玄門正宗,有幾家沒參加那場蒼莽山滅魔?小派更是損失慘重,故而神霄派吳文清一開口,馬上群聲附和起來。


    “諸位可知滅魔之事,是何人唆使?”


    似乎預料到這反應,李長庚提高幾分音調,蓋過眾人。


    修行人激憤而不解……滅魔是道門應有之意,何來唆使?


    “是真仙韓稚!”李長庚聲音如磬。


    人群開始低聲議論,年長如仙都大法師不禁浮起迴憶,那日降臨的三位真仙,為首的正是韓稚。


    裴度混在人群中,聽得韓稚的名字有些失神,隨即又抬起頭,暗想看你蜀山意欲何為?


    “然而關於魔教的淵源——”


    李長庚環顧了眼眾人,看見朱子琳時略微示意了瞬,才道:


    “魔教暴戾無度,重重邪門之法,然而其淵源也是廣成祖師所傳,甚至比各家更正宗!”


    猶如石子投水,瞬間炸起了漣漪。


    眾人激憤,疑心蜀山派為自家開脫,尤其是餘長青他們叫罵起來,若不是有所顧忌,隻怕要當場出手。


    “你難道想說,魔教祖師也是廣成祖師嫡傳,與我派祖師成玄英同門不成?”


    滄風真人從角落裏喊道,眾人一聽是東海滄溟派門下,不禁迴頭去望。


    朱子琳也偏過頭,這滄溟派神秘,卻擅長煉器,異常神秘。然而這滄風真人並不顯得出塵,中年模樣,麵相黢黑。


    陶崇晝見過幾次滄風,於是上前湊了湊,見到那寧浮生果然在身旁,另一位麵貌陰鷙的弟子顏崇卻不見了。


    “正是!”


    李長庚麵如磐石,斬釘截鐵道。


    眾人嘩然,滄風道人氣得麵頰發紫,局麵變得嘈雜,慍怒的情緒不停醞釀。


    青城派朱青蕖見狀,忙欲上前幫腔,然而李長庚擺了擺手,聲音嘹亮又帶一絲悲愴:


    “世間流傳廣成祖師有八位嫡傳弟子,其實還有一位,便是魔教之祖,喚做穀玄牝…”


    “自號太一神君!”


    除羅浮、青城以及朱子琳代表的霍桐派外,眾人震撼且疑惑,神霄派吳文清眉頭更是擰成疙瘩。


    “我的話諸位可以不信,若是廣成祖師弟子在世——”


    “諸位信與不信?”


    李長庚麵不改色,又在眾人心頭狠狠敲了記。


    ……


    ……


    李長庚悄悄退下了。


    這時,天上飛來陣五色祥雲,仙靈之氣彌漫,仿佛從蒼白浩渺的上天降下。


    悠揚的琴音跟著傳來,朱子琳聽出,那是蜀山春雷琴的聲音,不禁有些放心。


    “那是?”


    “不止是鹿神子前輩?”


    “……”


    驚歎聲此起彼伏,眾人似乎從魔教的驚疑中走出,完全被眼前所震撼。


    無論是見過雲中君的裴度、厲迅雷幾人,還是羅天大醮見識乾帝的修士,皆目不轉睛,看著五彩祥雲飄然落下。


    水鏡真人站在最前,紫府天女與南溟夫人分列其後,末尾是剛成仙不久的鹿神子,抱著琴劍,身上沐浴著通微靈化圖的青光。


    無須李長庚多言,這四人往建木上一站,已然令眾人服膺。


    滄風真人眼尖,識出最前老者乃是祖師師弟程玄鵠,後兩位約莫是紫府天宮女仙,以及南溟夫人……


    即便忝陪末座的水鏡真人,也是仙靈之氣縈繞,十足的仙家氣象。


    “晚輩滄鳳,叩見幾位祖師…”


    轉瞬,滄風便直挺挺跪下,渾身戰栗不已,身後寧浮生也跟著跪下。


    神霄派同為廣成嫡傳,吳文清也識出來,忙率眾弟子行禮。


    唰唰!


    滄溟、神霄兩派在前,其他各派也徹底信服,連同那些小派、散修,紛紛如風吹麥浪,紛紛拜服。


    這是上仙…


    還是廣成祖師親傳的弟子呐!


    餘長青、陶崇晝目光狂熱,幾乎欲匍匐上前……


    人們唿號著,眼眶幾乎被熱淚盈滿,這五百年不見成仙,如今鹿神子得道,還引來廣成祖師三位徒弟,怎能不震撼?


    朱子琳也跪下,隻是望著熱切眾人,心中不免唏噓:


    這幾位仙家也是為躲避道標呐!


    “貧道程玄鵠,道號水鏡,乃是廣成先師第八位弟子!”


    水鏡真人顫顫上前,無人敢質疑他如今的微末修為。


    “孟玄真!”


    “李玄瓊!”


    紫府天女、南溟夫人依次開口,金聲玉質,迴蕩在天宇。


    “小道便是蜀山鹿神子了!”


    鹿神子姿態放得最低,“今日召集天下同道,既是蜀山派之意,也得三位前輩授意——”


    “自廣成祖師傳道已有三千年,長眉祖師立蜀山也有一千三百年,大乾立國也有五百年了……”


    他以一種古樸蒼涼的語氣,很快吸引了人們的注意力。


    “道魔相爭數千年,喋喋不休,昔日也有蒼莽山滅魔,我那逝去的師弟袁丹期被誣結交魔教,自逐人間落寞而終….”


    “如今——”


    鹿神子轉過話題,“如今大劫將至,三界有累卵之嫌,小道也是經雷火劫後親身體驗,思前想後,痛苦不堪;


    幸虧紫府天女、南溟夫人、水鏡真人三位前輩仙家開導……”


    眾人雅雀無聲,凝神靜聽,隻是少許後,水鏡真人便被推上前。


    “恩師廣成子,早已遨遊星河,臨別時令我代為守護人間!”


    水鏡真人一開口,便如石破驚天。


    “出於三道天規,我在世間聲名不顯,也沒有留下道統…唔,兩位師姐也是如此!”


    “蜀山兩位後輩講明了幾分,讓我來這個口,實在於心不忍——”


    他頓了頓,渾濁的眼球瞥了眼上天,又繼續道:“穀玄牝確是我等師弟,恩師最後一位弟子,可惜入了魔道,兩千餘年前被鎮壓在歸墟之中…


    “穀玄牝雖鎮在歸墟,卻憑秘法傳下魔教,曆代魔君俱被其念頭影響,故而暴戾為道門所誅…”


    眾人終於相信魔教來由,神情卻是不一。


    “第二件事,更加聳人聽聞,甚至大逆不道!”


    水鏡真人清了清嗓子,正色道。


    兩位女仙站在一旁,眉頭也凝起幾分沉重。


    比這更聳人聽聞?


    眾人倒吸口冷氣,少許將信將疑地灼灼盯著,期待從水鏡真人口中獲得確認。


    “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


    水鏡先是歎了聲,繼而沉吟:“大道封真後,先師開辟五境三劫,又立天規三道,得道者便入九天為仙!”


    “然而這兩千年來,世間靈氣日衰,天上也陷入大劫,並且愈演愈烈…”


    “我曾三度上天而返,如今天上眾仙寥落,不僅未得長生,反而漸漸身死道消;而道尊長居三天,誰也不知發生了什麽?


    “隻剩下造化天宮孤零零漂浮,有如墳塚!”


    眾人反應並不意外,水鏡真人垂下手,又衝身側示意。


    紫府天女、南溟夫人,還有最末的鹿神子,心領神會,一齊攤開了手心。


    三色光華流轉,似乎蘊含著無窮無盡的玄妙與危機,一瞬間便將所有人目光吸引,久久難以挪開分毫。


    “這就是——”


    “道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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