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場聲勢浩大的流星,持續了大半夜。


    玉樞子的論斷在長安傳播開,人心變得惶惶不安,對乾帝得天眷成仙的敬畏也因此衝散大半。


    而長安之外,乃至整個中土,那些無緣見乾帝升天的凡人,因這詭異的天象陷入驚恐。


    修行各派,蜀山、霍桐、青城、三元觀…..甚至那些不入流的散修,也同樣翹首盼了一宿,驚詫於天宮、金光,更同樣為蚩尤旗不安。


    清江水麵的龍船上,裴度苦坐了一宿,終於在晦明之際,收到期盼已久的迴信,雲中君文字古樸而簡潔:


    “等!”


    他鬆了口,跨上靈澤蛟龍忙往應龍宮飛去。


    寂寥的蜀道側,韓青衣不安地解釋著蚩尤旗,徐龍象卻聽得似懂非懂,反倒對那造化天宮、閶闔之門更感興趣……


    “沒想到乾帝到了這般境界!”沈淩風心有餘悸,低眉望向老邁的師伯。


    灰燼餘煙散入上空,袁丹期直勾勾望著,想到幾百年來許多過往,尤其翠微書院那柄貶損的天師劍與張伯符,麵容越發凝重疑惑。


    “迴峨眉山吧!”半晌後他才迴過神,歎息道。


    須臾,紫青雙劍放出,四人身影繼而從山林穿過,直驚起幾聲愁猿。


    千裏之外,金須奴將目光收迴,倏忽躥入泥中,四足躥動往長安奔去。詭異的天象讓他迫切,急晃晃欲趕到主人身邊。


    類似場景上演了無數……連早已龜縮洞府的銅鼓仙也觀摩半宿,為即將到來的雷火劫惴惴不安;而幽冥海中,追喬玄大半載的商無缺——這位天下第一劍仙,眉頭緊皺,終於生出一絲放棄的念頭。


    南海上碧波萬裏,平明時的浪頭格外溫馴,水鏡真人站在舢板上,摩挲著星圖,似乎在感應著什麽?


    作為廣成子嫡傳弟子,他自然看清那位準菩薩境化為金身的舊友,也看出乾帝此刻外強中幹,然而……歸墟中那惱人的師弟無疑更加緊迫。


    “人間少不了一場大亂了!”


    這位守護人間千年的謫仙暗自歎息,也愈發好奇九重天上動靜,當然…還有那位陸安平。


    ……


    ……


    當流星掃過婺女座時,整個苗疆也為之一震。


    這裏古稱雷州,乃上古九黎之後、蚩尤苗裔,蠻荒瘴疫,風俗迥異於中原。


    青嶺河逶迤盤曲,山嶺間溪洞遍地,共分十二姓,大大小小數百個部落,其中又以白蠻山天蠶仙娘、火雲嶺綠袍老祖、青王寨曲雲上人為尊。


    即鼎鼎大名的苗疆三聖。


    某處溪畔,幾從芭蕉輕輕搖曳,露出一顆拳頭大的瑩白珠子,諸色光芒流轉,似有無數乾坤潛藏。


    啪!


    一道雪白身影從槿花籬現出,隨即將珠子攝住。


    那人須發齊整,麵容滄桑而老邁,此刻翹首望著天上,沉思不語,一塊巴掌大的淡金玉壁懸在腰間。


    “仙娘!”


    待晨露泛光,一股香風隨風飄入鼻翼,不等迴頭,那白衣老道便知來人是誰,忙恭敬道。


    一位十六七歲的少女赤著腳,款款走過刺桐花茵鋪就的小徑。少女並非土人那般醜拙,反倒是明眸皓齒、麵容姣好,即便中原最美麗的女子,相比之下也失色不少。


    她穿著件翠羽織就的錦衫,腰肢束著秀花圍裙,玉足起落間,銀環叮叮作響,尤其耳垂那對杯口大的鎏金耳環,令人挪不開眼。


    任誰也想不到,這樣明媚的少女,竟然是苗疆三聖之一、法力通玄的天蠶仙娘。


    “張伯符已經歿了,你還不敢迴縉雲山嗎?”


    聲音清脆有如林間鳴叫的百靈,仙都大法師不敢怠慢,忙拱手謝道:“蒙仙娘出手相助,貧道銘感五內,不敢再多打擾——”


    “隻是沒料到乾帝小兒竟修為通天,”他捋了捋須,皺眉道:“昨夜那蚩尤旗,仙娘怎麽解?”


    “好歹是一派掌教,連蚩尤旗也看不明白?”


    “蚩尤旗現,正應了戰伐的征兆,我族世代在這窮山惡水,也該一舉打入中原,重震九黎威名!”


    “……”仙都大法師聞言一震,卻恰到好處地掩住那絲驚詫,恭敬道:“屆時仙都派上下必置身事外,不敢有違仙娘!”


    他知此番迴縉雲,中土道門必定格局大變,如今蚩尤旗現,連凡間兵禍也起,真不知那位雲中上仙,究竟是什麽打算?


    至於置身事外……三苗算是上古大巫苗裔,算不得玄門正宗,仙都派可不想摻和其中。


    “鏘鏘!”


    “鏘鏘!”


    突然間,一聲清鳴傳來,顯得格外嘹亮;密林中繼而現出一道鳥影,通體呈火紅,頸背又帶著幾點斑斕,比朝霞還要絢爛。


    土民三三兩兩的,或掩映在芭蕉林、或在溪前打水,此刻紛紛駐足觀望,連豢養的豺犬也低伏著嗚咽……這畢竟是神鳳,從聚窟洲飛來的神鳳呐!


    海外九洲中,聚窟洲以清陵遍地、神鳳所起聞名;然而相當長一段時間,中土道門以靈氣衰微、神鳳也跟著滅絕,沒想到四年前出現在嶺南,竟被天蠶仙娘服。


    仙都大法師思緒飄飛,望著神通不弱於己的鳳凰穿過藤林,落在槿花籬畔的梧桐上。


    “丹朱,到這兒來!”


    天蠶仙娘招了招手,神鳳便倏忽躥下,濺起好一陣風,激得刺桐花四濺。“別急,這小道士就走了!”


    自己一把年紀,徒子徒孫也受了幾十個,然而在天蠶仙娘麵前,倒算是十足的小輩……仙都大法師苦笑了聲,瞥了眼明顯不喜他的神鳳丹朱,悻悻道:


    “既然如此,小道便迴縉雲山去!”


    “慢著——”


    天蠶仙娘摩挲著鳳羽,叫住了他:“說起來,本座前幾年派了個徒弟過去,一來打探虛實,二來也留下魔教動向……”


    “可惜呀,那徒弟好久沒動靜,大概是學藝不精,死在你們這群玄門正宗手上!”


    仙都大法師聽得不安,忙垂下頭,揣摩著這位左道前輩的意思。


    “慌什麽呀!”


    仙娘咯咯笑了陣,又若無其事地道:“你說沅水一帶魔君現身,河北道也有血煞宗行跡?”


    “魔君乃小道親眼所見;至於血煞宗蹤跡,則是從神霄派處聽聞!”


    仙都大法師不動聲色道,沅水一戰早就交代得七七八八,唯獨真仙雲中君降旨瞞著天蠶仙娘。


    “唔…你此番迴去,密切留意魔君動向!”


    “似乎是叫陸安平?”


    “沒錯!”


    仙都大法師略鬆口氣,然而心中不免擔憂——這正一派威脅不再,然而扯上魔教,那可是兇險萬分呐!


    “鏘鏘!”


    似乎覺察到他所想,神鳳丹朱昂起頸,衝他厲叫了兩聲。


    ……


    ……


    龍虎山。


    張靈瀟同樣苦坐一宿,自然也望見天宮倒影、閶闔之門、金光……以及蚩尤旗。


    他擔心父親安危,更惶恐正一派的命運,最近長安來信不乏陳少微師兄所撰,字裏行間中能體會到那股決絕。


    “李師兄…….我爹他?”


    “繼先,”李豐策眼圈通紅,這位一向老成持重的天師智囊神情激動,久久說不出話來。


    “師傅他老人家——”


    田彥和遲疑了瞬,望著天空升起的朝霞,心中卻感到一陣虛無,比寧封仙府麵對魔頭喬玄時更為絕望。


    “看來我正一當亡了……”


    張靈瀟喃喃道,臉色如金紙,至此龍虎山正一派將要亡了,那狗屁雲中君願望成真了!


    他示意寬慰的師兄退下,放眼望去,雲蒸霞蔚,龍虎山的清晨充滿生機,然而張氏傳承斷絕了……那些賴以唯一的倚靠全無——乾帝敵視,世俗中終要為清微派取代。


    更關鍵的是,連祖師在內,十一代天師身隕,隻剩下自己一根獨苗……


    不通修行的獨苗!


    那些號稱接到雲中君旨意的三派,隻怕不久就殺上山門?何況說不好那一瞬間,上天還會降下天罰?


    “真相我已告知你們了,”


    他瞥了眼幾位親傳弟子,隨即深吸口氣呐喊,聲音在山穀中迴蕩:“龍虎山正一派自先祖張競陵開辟……”


    “後經三代天師浩陽祖師創下《二十四符》,符籙蔚為大觀……傳至我父張伯符,勵精圖治,整肅正一教務——”


    “…….”


    “然而陰陽轉易,時運變遷,大道三千年,不知多少道派湮沒於曆史長河中,連一絲浪花也無。”


    “不肖子孫張繼先,既無資質,更無意誌,以放浪形骸、遊戲人間為樂——”


    山中一眾長老、弟子麵麵相覷,幾位親傳弟子更是動容落淚,而張靈瀟卻置若罔聞,自顧自道:“天下大亂,道門也難幸免,可歎我正一五百年傳承——”


    “眾弟子願流浪人間也好,守著龍虎山也好,悉聽尊便;但無論如何,我無顏再在龍虎山中,也不願為眾人招徠禍患!”


    “靈素兄,”他停頓片刻,目光緩緩移至一身鶴氅、向來有道癡之名的張靈素身上,隨即塞過僅存的兩枚龍虎如意丹。


    下一瞬,他昂起頭,恢複先前的聲調:“張靈素雖是旁門,但也是張氏一脈後裔,龍虎山中可奉他為首,隻是再無正一名號!”


    一番話說完,張靈瀟已是兩行熱淚,然而龍虎山中卻鴉雀無聲,隻有山風輕輕拂過,沉默不語。


    “不用勸我——”


    他推開龍虎如意丹,堅定望著幾位親傳弟子以及那位何師兄:“我無能力、更無顏作張家子弟……”


    說話間,他撫著鬼心蓮,沒來由的想起,翠微書院藏書樓中與那少年的談話。


    責任二字,何其沉重!


    而他自己,終究是個憊懶、頑劣、手無縛雞之力的公子哥罷了!


    從頭到尾都是……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符圖記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狄清平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狄清平並收藏符圖記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