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過中天,長安城中靜悄悄的,隻有打更人的梆子聲,零星在街巷中響起。


    臨近醜時,張亞抬頭撥弄幾下燈芯,火光映出他的倦容,以及堆積如山的文卷……他搓了搓手,出神片刻,才歎息道:


    “長安居,大不易呐!”


    他混得功名,卻沒有謀得一官半職,隻得委身做了學士李嚴的幕僚,否則連生活也難以維係。


    李嚴在長安鼎鼎有名,他原先也瞧不太上——畢竟修行人太過入世,他隱隱覺得不妥,正如正一一樣。


    然而幾個月不到,張亞的想法就變了。


    在長安這樣的地界,王公貴族、仕宦書生無不崇道,終南山朝拜、研習導引術、辟穀術之類,乃至什麽魂魄不死之類……他也耳濡目染,掌握些吃粥養生的法門。


    迴想來長安前的意氣風發,與眼下的轉變,張亞也覺唏噓;可身處潮流中,很難不被裹挾。


    “不過……”


    他低頭望著案台,卷上密密麻麻的數字看得心驚肉跳,“這水陸法會真是勞民傷財!”


    這樣一場盛會,所耗費的人力、物力、財力驚人,還不算專由僧道司為羅天大醮準備的各色法壇、五色幡、承天香、貢菊、法器種種。


    當然,還有豢養僧道司眾人的耗費。


    張亞腹誹了聲,想起前幾日見過的陸兄弟,不禁心生慚愧。當初夷陵郊野一番憂心社稷百姓,眼下為謀生成了僧道司門客,仍是百無一用的書生罷了。


    沉思間,他想起那日所見火影——相傳為佛門聖物的金翅鳥,著實在長安鬧出不小動靜,連僧道司不少道士也去看。


    “陛下隻怕不喜大興善寺了……”


    張亞雖然不懂修行,見識也不多,然而僧道司畢竟是中樞,耳濡目染下也猜到幾分。


    他搖了搖頭,起身抽出一卷黃冊,那是參加水陸法會眾修行的名冊之一。


    謄錄的時候,張亞時常感慨以及豔羨,這幾乎是大乾所有修行人了——高來高去、靈通變化的修行人……


    “奇怪?”


    “翻了幾遍,也不見陸兄弟名字?”


    指尖蘸了口唾沫,他湊到燭台下翻動著,正覺驚疑,忽然一股冷風吹來,險些將燈火吹滅。


    緊接著,細微的沙沙聲響起,很像故鄉永嘉蠶戶所養蠶啃食桑葉的聲音,斷斷續續地傳入耳中。


    “難道是……李司丞迴來了?”


    他瞥了眼窗戶,黑魆魆一片,並沒有車馬、也沒有門栓聲,守衛的道士也沒有動靜。


    過了片刻,那陣沙沙的響聲也停下,隻剩下零星的梆子聲,張亞隻好悻悻地迴過神,對著修行人名冊發呆。


    “一定是心神耗費太重,以至兩耳都不靈光…..”


    他渾噩地想著,沒看到一隻形狀如魚、細如纖塵的小蟲從卷帙墨跡中爬出,倏忽消失不見。


    ……


    ……


    “原來張亞在李嚴府中做幕僚……”


    永寧坊一家偏僻客棧中,盤膝端坐的陸安平默念了聲,隨即心念投入蠹魚中。


    這是大興善寺《摩訶止觀》的神通,他本就神魂壯大、念力精深,經素和尚灌頂授法後,觀法使得如魚得水。


    長安無處不在山河社稷圖下,陸安平早有感知,靈識萬不敢貿然放出,故而以此佛門手段觀想,念力凝為蠹魚,偷偷潛入李嚴府邸。


    這手段與道門神通大相徑庭,卻似乎更勝一籌——畢竟道門須得有暉陽境修為,才可分神出竅;而摩訶止觀僅靠念力凝聚,也實現類似的效用。


    更何況,觀想凝聚隻耗費些念力,即便遇危險,最多略傷神魂;而他有金烏扶桑圖化影,神魂最是不懼。


    當然,威力遠比不了分神出竅。


    夜露濕重,黯淡的月光下,念力所化蠹魚嗖嗖竄跳,從門縫中穿過,幾位黃帔道士睡眼惺忪的,絲毫沒留意。


    陸安平閉目凝神,催動蠹魚跳蚤般躍起,幾個起落後,伏在一片銀杏落葉上。


    這感覺頗玄妙,蠹魚所視所感清晰傳來,與靈識探查類似,卻是借念力所化蠹魚,這讓他想起苗疆七殺元神的神通。


    李府戒備森嚴,前後分有兩院,內院才是李嚴起居之所。


    長安傳聞,李嚴能生魂離體百裏,便是因夜間演練道法而流傳,故而陸安平沒有遲疑,徑直向內而去。


    小小蠹魚悄無聲息,一路騙過把守的道人,待轉了四五進院落,他突然心生警覺,前方氣機擾動,如海深藏,透著重重危機,應該就是內院了。


    “先見火羅國桑白,又拜訪大興善寺……羅天大醮提前,李嚴此刻應在西苑中!”


    他略一思忖,念力所化蠹魚呲溜劃過夜空,旋即融入陰影裏。


    出乎意料的是,內院僻靜無人,沒有道人蹤跡,隻有幾進灰簷白牆的院子,間或有幾株桂樹,濃鬱的靈氣彌漫著。


    李嚴得乾帝信任,能搜集中土靈石增益修行倒不意外。


    感受著不弱於六合聚靈陣的靈氣,陸安平眉頭微皺,正盤算方向時,異變陡生!


    夜空濕氣越發濃鬱,猶如化不開的墨汁,周遭氣機也混沌一片,似乎在醞釀著什麽,激得桂葉簌簌作響。


    砰!


    驀地,夜空傳來聲悶響,左前大門驟然打開,卻不見人影,隻有風吹拂花木的婆娑聲,兩尊不知名的鎮獸佇在院門兩側,透著幽寒與詭異。


    那一瞬間,陸安平隱約瞥見一道紅線當空閃過,沒等反應過來,便消失得無影無蹤。


    夜色深沉,月亮也黯淡許多,地上閃過無數細碎的影子,不住地翻滾、糾纏、碰撞,透著某種攝人的危機。


    “唿!”


    陸安平深吸口氣,蠹魚縱跳了幾下,閃過院門中,而那兩尊青銅鎮獸並沒有反應。


    沒等他平複,眼前又現出一幅詭奇的景象,隻見內院霧氣深重,不時有黃葉簌簌飛舞,隱現出靈石、燈籠、流水……乃至威風凜凜的甲士。


    緊接著,那些縈繞的氣機漫卷過來,無數黑石吹來,火紅的燈籠明滅,映著那些執戟的甲士,仿佛上古的修羅戰場。


    “果然…..”


    他默念了聲,感歎李嚴陰沉,又山河社稷圖庇護不夠,還在陣中布下如此法陣——似乎融合殺陣、幻陣、困陣三種,以防備修行人。


    看那周身幽光的甲士,不是上古銅甲兵又是什麽?


    念力所化蠹魚,比一隻跳蚤也強不了多少,陸安平本欲催動蠹魚折迴,忽然覺得一道明晃晃亮光照來,隻見不知何時,身後竟升起一團黃澄澄法寶。


    那法寶呈八邊,中心是兩隻首尾相銜的陰陽魚,呈黑白兩色;外圍則是八卦之形,邊緣還精心雕琢著古樸的紋路,映在青銅器表與明黃寶光中,透著亙古而悠遠的味道。


    “混元八卦鏡……”


    陸安平頓覺不妙,王屋派那方混元八卦鏡高懸著,難道那李嚴早已算出自家?


    正在他欲散去念頭,滅掉蠹魚時,忽然聽到一絲輕叱。


    而後,一道殷紅絲線從銅甲兵陣穿出,繼而一分為二、二分為四,瞬間間有如匹練一般,隻是另一頭不見蹤影。


    叮!


    叮!


    叮!


    三道清脆的金鐵相擊聲響徹夜空,瀑布般的紅絲飛動著,有如散亂的飛絮,這時陸安平聽到一聲輕疑,那人似乎注意到蠹蟲。


    “朱子琳!”


    陸安平聽出來,是霍桐派朱子琳分神馭劍,前來李嚴府中,剛才那番動靜,應該也是她引出的。


    似乎很熟悉李嚴……還有陣法?


    他暗感朱子琳準備充分,尤其是陣法一環,見識遠在自家之上。


    而且以本命法寶修為,不顧山河社稷圖威壓,這份膽色與修為,倒也罕見。


    不過瞬息功夫,漫天紅線與混元八卦鏡交鋒了幾記,內院內飛沙走石,數十個上古銅甲兵步伐鏗鏘,各執槍戟,一同向紅線剿去。


    “不好!”


    陸安平猛地睜眼,念力所化蠹魚也消失於無形。


    那一瞬,他感應那籌紅線被狠狠一激,短暫的遲滯後,恍如流水般四散開來。


    而遠處傳來一陣熟悉的鈴響,僧道司值夜道士也唿喊,覺察到內院的動向。


    “不知那朱子琳怎樣?”


    他無從知曉後續,隻是好奇那位霍桐派的女修究竟如何?


    ……


    ……


    噗!


    長樂坊一處宅院中,朱子琳噴了口悶血,旋即摸出兩枚丹藥,塞入腹中。


    “琳姐姐——”水玉兒揉了揉睡眼,一臉關切地望著。


    “無妨!”


    朱子琳擺了擺手,並沒有多解釋,暗感可惜折損了紅纓劍。終究是陣法修為不足,為混元八卦鏡照見。


    不過…..


    她暗撫著懷中碧水煙羅,鏡中所見蠹魚,總覺得有些熟悉。


    “軒轅前輩什麽時候到?”


    “師傅他……”水玉兒偏著頭,“我也說不好,不過長安城比想象中兇險多了,琳姐姐……千萬別衝動!”


    “放心吧!”


    朱子琳撫了撫她的腦袋,又陷入沉思。


    ……


    ……


    “是否要全城緝拿?府中也有各人名冊,不知哪位修士膽敢如此……”


    碎葉瓦礫仍在,黃褐道袍的道人瞥了眼整齊肅立的銅甲兵,向一旁的司丞請示道。


    “不用……”


    李嚴撿起地上那把劍——紅纓殘破、劍鋒也卷了刃,臉色變得凝重,似乎想起什麽往事。


    然而這神情稍縱即逝,又變為眾人常見的威嚴,繼而擺手道:


    “不用!”


    “好好準備羅天大醮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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