嘩啦啦!


    天空昏沉沉的,陰雲籠罩在長安上空,秋雨綿延不絕,打濕坊巷中的法壇、五色幡、以及綻放的黃菊花。


    街道上積水成片,濺出一朵又一朵水花,冉冉升起的白汽將長安城映得迷離。


    “果然,僧道司是衝顧歡來的!”


    陸安平撐著把油紙傘,望著地上零星的殘菊,暗暗地想。


    自踏出大興善寺山門,顧歡便主動引開僧道司眾,確定也沒有上古銅甲兵追來後,他輕輕舒了口氣。


    鬼神圖變相,仍栩栩如生地映在腦中,還有圖澄大師的示意——這多少反映了大興善寺的態度。


    “有伽藍神護寺,足見那菩薩行高僧境界,可惜僧道司橫插了一杠子,不然興許有緣見到!”


    陸安平輕歎了聲。


    他不是惋惜沒能聽圖澄講《楞嚴經》,也不是沒多看鬼神圖幾眼,隻是無緣見那位菩薩行大能……畢竟是媲美道門飛仙的人物啊,宇內十洲也屈指可數!


    懷中五陰袋隱隱作動,金翅鳥似在孕育,剛才大興善寺中感應尤其強烈……畢竟,單從散仙寧封子逃居曆山算,金翅鳥卵闊別佛門也八百年了。


    “先往正一觀要緊!”


    此刻他已然換了裝束,老舊青衫洗得發白,震澤劍收入袖中,發髻隻用粗布條紮著,一副寒酸書生模樣。


    秋雨嘩然,街上隻寥寥幾道身影,偶爾有黃帔道士急匆匆經過,也沒注意到他。這些授予道階、眼高於頂的道人,哪裏會在意一個窮書生呢?


    “正一畢竟雖大乾而興,五百年下來,民間威望極高——眼下乾帝也會多生事,至少明麵上如此……”


    “說起來也駭人,野心勃勃的乾帝得玉京金甲符圖,後來天降山河社稷圖,這是要成就萬世不覺的偉業了!”


    他神思著,迴過赭紅坊牆上秋雨淒迷,隻露出一角天空,低沉且晦暗。


    轉了七八條街巷,摘星樓便落入視野,隻是道德坊門寂寥無人,直到正一觀前才熱鬧起來。


    正如陸安平所料,僧道司眾人如牛虻,緊緊把在觀門口,卻並不打擾——這分明有意激怒。而正一門下卻極冷靜,零星兩人出入麵不改色,似乎早已習慣。


    “小生來觀裏上柱香!”


    沒等僧道司道士伸手,他便收起油紙傘,輕甩了甩水珠,笑吟吟上前。


    “這麽大雨,你倒是好興致……”守門道士打量了陣,隨即嘟囔著他進去,“看你這落魄樣,應考沒過吧,興許可來咱們僧道司做個書辦!”


    陸安平自顧自重新撐起傘,腳下水波漫卷,被秋風吹皺,觀中透著股蕭索,連石縫生出幾顆荒草。


    積水腳踝深淺,他踉蹌了好一陣才至簷下,還不忘掏出早已準備好的線香。


    大殿中門大開,卻極幽深昏暗,這令他頗意外;左右也不見半分人影,隻有兩盞油燈微弱調動,仿佛隨時可能熄滅。


    “無論如何,也算得了正一好處,尤其是那枚丹藥——”


    陸安平定了定神,正準備將線香燃起,忽然瞥見上空,隨即打了個寒顫,動作也停了下方。


    “這?”他驚唿了聲。


    正一觀形製,單單供奉正一祖師,無論是符離郡、夷陵郡,還是沅郡,大殿供奉的都是頜下黑須的張競陵——五百年第一真仙。


    而眼前,卻是並排的三清道尊。


    三清道尊先天而生,乃是道門一脈鼻祖,無論方外世俗,都享有盛名。陸安平先前也見過,可沒有眼前震撼,隻見元始天尊居中,太上老君、靈寶天尊分立左右。


    元始天尊坐在寶床上,左手持混元寶珠;靈寶天尊頭戴碧玉冠,手持如意;太上老君則須發皆白,握著柄八卦扇…….道雲流轉,恍然如活,殿外雨聲嘩然,反顯得越發寂靜。


    他多望了眼,正想轉過身,忽然覺得眉心針紮了似的,識海又湧起一股亙古悠遠的氣息。


    下一瞬,穀玄牝的聲音響起,含混不清,像半夜時瘋子的囈語,頓時他抱緊腦袋,身軀也不住戰栗。


    痛!


    劇痛!


    太一神君意誌投射,這神通既非他所能想象,也非他能容忍。更可怕的是,身體也不受控製——雙瞳放出金芒,有如兩隻寶珠,在幽暗的大殿亮起。


    赤章訣本能地運轉,太陽真火攢動,將他映得通紅,而穀玄牝囈語更甚,淩亂而暴虐,難以承受。


    他折騰了陣,太陽真火熊熊,暴戾念頭四起,偏偏神魂難以自主,就在在三清像前,不住翻滾。無論是僧道司,還是正一觀,都沒有人注意。


    不知多久,一截冰涼的窄劍從五陰袋滑出,他緊緊攥住,真火漸退,人也跟著昏厥。


    ……


    ……


    等他醒來,已不知過了多久,熟悉的紫袍青年站在榻前,還有位杏黃道袍的老道在側。


    “這是…..”


    他揉揉眉心,才意識到在榻上,而那紫袍公子正是顧歡,另一位便是長安正一觀主陳少微了。


    陳少微年紀很大,起碼看上去如此——眉目深邃、法令紋深厚、三寸灰白長髯,屬於典型的得道高人模樣。不知是常年麵對長安百姓養成的氣度,還是本來如此?


    “神君醒了?”


    陳少微眯著眼睛,聲音很是醇和,忙做勢上前。


    體內太陽真火平複,穀玄牝意誌也告消失,除了神魂疲累導致的倦意,好像沒有其他異常。


    “等等……我的劍!”


    震澤劍仍在袖中,陸安平忽然想起,最後一絲念頭消失前,手中正握著一截斷劍,正是水鏡真人所留那段軒轅劍。


    “劍與那儲物皮囊都這!”


    顧歡湊上前,將那斷劍奉上。他與師兄兩人嚐試了陣,怎麽也覺不像法寶,反倒儲物皮囊有幾分正一煉器之意。


    “還好——”


    陸安平輕舒口氣,軒轅劍傳自上古,至今倒沒有幾人相識,甚至喬玄也看走了眼,讓那一截得意迴到王屋門人手中。眼前兩人不識,他倒不意外。


    “陸兄安好?”


    顧歡湊近些,再次關切道,這迴卻是換了稱謂,無論如何,按共同好友張靈瀟的交情,神君總是生份了。


    “神清氣爽!”


    陸安平伸了個懶腰,竟發現殘留體內的龍虎如意丹藥力又消化了近一成,金丹已有拳頭大小,圓溜溜的,似乎在醞釀。


    這……


    這算什麽?


    無道法,卻有相應境界?


    他微不可見的笑了聲,站起身,仍能感應到山河社稷圖的威壓、以及神魂疲軟。


    “大興善寺一行,可有收獲?”


    陳少微目光如炬,卻避而不談三清道前的昏厥,轉而提起昨日的大興善寺。


    “聊勝於無吧,”陸安平應了聲,隨即一臉嚴肅道,“正一祖師在什麽地方?”


    “不愧是陸神君!”


    陳少微撫了撫掌,一旁的顧歡則滿頭霧水,先前也曾問過這問題,可祖師不是早已登天?


    難道陳師兄還瞞著自己?


    “祖師十八年前下界,被困在山河社稷圖中,即落入陛下手中……”


    陳少微麵不改色,顧歡卻是青一陣、紫一陣,許久沒能平複下來。


    果然!


    果然張競陵落在山河社稷圖中,故而張家與乾帝反目,也遭受冷落……難怪長安正一如此蕭瑟?


    陸安平念頭電閃,忽然想到什麽,“那摘星樓?”


    “摘星樓本沒什麽,實在是貧道一絲小愛好,靈圖星象,才大興土木建了這摘星樓……”


    “那看出什麽了嗎?”陸安平想起前天晚上遊動的星雲。


    “帝星穩固!”


    陳少微明白他所指,撚須沉吟道:“然而有一客星轉瞬即逝,難以捉摸……”


    “你比玉樞子強!”


    陳少微聽得連連擺手,“玉樞道兄生而知之,遠在貧道之上,隻是不妄斷天機罷了。”


    “閑話少說,”陸安平一臉嚴肅,“水陸法會不提,便是要試探方外修行界,興許讓僧道司一並管了……隻是那羅天大醮怎麽迴事?”


    “你是正經三清座下,應比我了解得多,正一觀局麵,我也見識了……”


    “羅天大醮,正是要對付祖師!”陳少微嘴角抽動了下,聲音有如驚雷。


    “祖師下界時天師劍有感應,師傅知道些內情,我們一幹徒弟蒙在鼓裏……直到半年前,貧道在摘星樓靜坐,忽然得祖師托夢,斷斷續續的,才知他邁入半步天仙境界,卻落入山河社稷圖中……”


    “半步天仙?”陸安平忍不住打斷。


    “三劫已過兩劫,虛空劫隨時將至……”陳少微麵色恢複了些,顧歡卻又驚又懼,神情煞是精彩。


    修為進步不提,甚至半步天仙!


    陸安平不由咋舌,這等境界,不愧是五百年來唯一真仙,隻怕水鏡真人也不曾預料?難怪能逃脫道標……


    “音訊雖然不多,但也足以明了——處於某種原因,祖師修為難以發揮,困在山河社稷圖中……”


    “三清道標!”陸安平聽著,默默腦補了句。


    “乾帝固然通遁甲宗道法,又有清微派《大洞真經》,可畢竟仍未渡劫成仙,他欲借羅天大醮,集千萬修行人念力,匯入山河社稷圖,一舉將祖師煉化——”


    “到時或能一口氣直度三劫,成就天上地下之主!”


    饒是有心理準備,陸安平聽著也極震撼,沉默了好一會,他才抬起頭,問道:“那大興善寺呢?”


    陳少微在長安多年,前期交遊廣闊,後期忍辱負重,對大興善寺或有耳聞……尤其是那位菩薩行高人。


    “素和尚閉門抄經,更何況道不同不相為謀……”


    素和尚?


    陸安平若有所思,暗自腹誹——佛家算是大開方便之門,這門戶之見,還是道派更重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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