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甘露九年,興慶宮的那場變故,張靈瀟了解不多。


    盡管龍虎山有些流言蜚語,但陰長生守口如瓶,李豐策等真傳弟子語焉不詳,也隻有遠在長安的顧歡在信中提過。


    “甘露九年三月,興慶宮上空現出祥雲,為天降異象;同年秋,有陸姓書生闖入興慶宮,驚動聖駕!”


    “陛下自此長居在西苑,潛心修道;而大學士李嚴備受尊崇,清微掌教殷長梧便總領江北各道派,與龍虎山分庭抗禮……”


    乾帝修行道法就此確認,之前關於遁甲宗覆滅的流言也甚囂塵上,相傳與那神秘的李嚴有關,與清微派有關。


    “怎麽是蜀中青城派?”


    張靈瀟蹲下來,驚疑道,難不成行刺乾帝,是青城派指示?為了正廣成子“世俗帝王不得修道”的天規?


    這有些奇怪,青城派向來低調,一意玄修,即便為正天規,大概也是蜀山出手。至於龍虎山,正一觀開滿天下已受爭議,又受世俗道階冊封.......


    可謂是進退兩難。


    “興慶宮之變茲事體大,那陸象也來曆神秘,青城派並非主謀!”


    黑雲如潮水般向後退去,張伯符理了理元始寶冠,低頭道:“或許與天上有關…..”


    “天上?”


    張靈瀟昂起頭,雷霆隆隆,上空隻有翻滾的黑雲、以及一道又一道的紫電。


    “那祖師有沒有信?”


    他不甘心地道,所說祖師,自然是開辟龍虎山一脈的先祖,張競陵。


    天師沒有迴答,諸天玄尺又是一撥,頓時青光暴閃,將黑雲吹散,終於露出天光來。


    與此同時,龍虎寶印拋入空中,迎風便漲,先是蓮葉般大小,繼而丈許見方,最終如一座小山般,明光寶光閃過,將雲雷蕩除。


    “大法師、雷淩子、林默,為何對我龍虎山出手?”


    張伯符當空而立,左側龍虎寶印,右手諸天玄尺,九色法服獵獵作響,聲音幾乎響徹瓊宇。


    搜魂通幽之後,他終於能放開手腳,應對三派高人,故而沒有半點保留,將一身修為盡數顯露出來。


    “張伯符,上天有旨意,要斷了你龍虎山傳承!”


    雷淩子最先現身,腳踏辟邪雷神劍,於雲頭中喊道,“本想今日先殺了小的,沒想到你一並來了!”


    “上天有旨——”


    張伯符冷笑著,望著東北角的藍衫老道,拖長了音調,“本尊為何不知?”


    “煌煌天意,豈是那麽容易揣度?”


    雷淩子哼了聲,“早聽說你斬盡三屍,今日果然名不虛傳,境界之深,隻怕早就超過乃父……”


    “不然,你度那雷火劫,往九重天一探?”


    雷淩子說著,醜臉露出一絲譏諷笑容。


    “那一天想必不遠!”


    張伯符認真道,環顧四周,卻見正南、正西各現出一道身影,正是隨後趕來的仙都大法師、林默。


    “伯符吾侄——”


    仙都大法師悠悠開口,元蜃珠與斷金圭各懸左右,“今日局麵在所難免……龍虎山享五百年尊名,你豈能不知生滅變化之理!”


    “況且,廣成祖師於昆侖立規,教方外世俗兩不相幹,龍虎山以出塵之姿,深入世俗五百年,氣數也該盡了…..不然明年三月三昆侖法會,也免不了這一遭!”


    “狗屁不通!”


    張伯符一捋黑須,此刻動怒罵道,“廣成子所謂天規早名存實亡,連昆侖演法也淪為解決各派私怨的爭鬥!”


    “那清微派傳授帝王道法,怎不見你們殺入長安?”


    “笑話——”雷淩子聲如霹靂,嗆道,“昆侖法會鬥法,還不是因正一而起,五百年前張競陵協助大乾定鼎,便是第一個不守規矩的!”


    言畢,辟邪雷神劍一引,旋即風起雷動,劍光一化為三、三化為九,盡數向張伯符飆來。


    嗖嗖!嗖!


    劍光破空,張伯符並未在意,信手打出龍虎寶印後,便轉頭望向渾身濕漉的兒子,輕聲道:


    “這陸安平,我留他一命,日後怎樣,就看他造化了!”


    “說起來,你今日的劫難、還有陰長生,也有為父的責任——”


    天師頓了頓,溫情漸漸消散,“今日事,你定要記住!”


    張靈瀟囁嚅著,最終點點頭。


    叮叮!


    寶印如山嶽,將辟邪雷神劍光盡數擋住,旋即諸天玄尺嗡鳴著,驟然破空,不知逃向哪裏。


    “哪裏逃!”


    雷淩子、仙都大法師見狀,忙隨著龍虎寶印,緊追上去。


    林默略一遲疑,迴望身後長空寂寂,當即咬牙馭劍,再度追上去。


    沒人有注意,連修為最高的雷淩子也沒注意,就在諸天玄尺逆轉乾坤,於虛無中飛遁的刹那,一道劍光悄然折向北去。


    那劍平平無奇,像是件不入流法寶,哪裏入得三位高人法眼?


    ……


    ……


    翠微書院。


    江畔那聲驚雷早已散去,盡管遠處仍不時現出黑雲,甚至隱約傳來雷霆,湊熱鬧的書生還是沒了興致。


    蟬鳴聲中,那位老山長顫巍巍返迴閣樓,摩挲著度厄銅符,望著牆上卷軸發呆。


    失去修為後,袁丹期越發老眼昏花,需要湊得很近,才能看清畫軸上的長眉祖師、還有師兄齊無物。


    和陸安平一番交談,讓他心結化開大半,而隱憂又湧上來——仿佛是糾纏在內心深處的藤蔓,讓他緩不過氣,尤其是麵對祖師、師兄時。


    道魔之爭早就看得開了,隻是天上事,他卻越發好奇,尤其是想起白虹仙劍所傳祖師囈語。讓他日夜難安。


    “這麽多年,鹿神子、褚重嶽兩位師兄也準備好渡劫了……”


    袁丹期喃喃念著,百年人間,若不是那隻奪寶鼠精跳出來,還有曾經無比珍視的劍訣…….方外事幾乎毫無瓜葛。


    “祖師究竟經曆了什麽?”


    畫卷上長眉祖師右手拈眉,雲霧被風吹開一角,露出背上的白虹仙劍,一如往常。


    “韓稚,勿用……定是祖師在天上遭遇什麽,以至那真仙韓稚欲多白虹劍,向齊師兄下手!”


    “或許鹿、褚兩位師兄才可探究竟,李長庚師弟身為掌教,俗務不少,隻怕難求大道……”


    袁丹期胡亂想著,度厄銅符傳來些微冰涼觸感,令他想起不久前少年。


    “天上不知又會有怎樣變化?”


    他呢喃著,忽然很想念凝翠崖、想念峨眉山的雪花、還有後山的劍塚。


    嗡——


    一聲細微的輕鳴傳來,很像以往練劍時彈指發出的聲響,袁丹期緩緩轉過身。


    閣樓中靜悄悄的,沒有任何變化。


    “金昊!”


    他輕聲叫了聲,隨即覺得不對,這多寶鼠精向來謙恭,決計不會這樣唐突進來。


    “我該叫你一聲前輩!”


    一道聲音忽然響起,溫和中難掩驚疑,旋即一道飛劍撥開窗扇,懸在半空。


    “這雲篆禁製勉強一看——”那聲音繼續道,飛劍卻挑了個劍花,湊近許多。


    “你是?”


    眼前飛劍並無殺意,品階也不高,憑借蜀山劍俠的本能,袁丹期轉瞬作出了判斷。


    下一瞬,他身軀顫抖,眼光再也無法從飛劍挪開。


    那劍長二尺四寸,質地如生銅,呈青赤色,隱約刻著雲篆銘文、日月星辰之象;劍柄處則五節連環......正是傳聞中的景震劍。


    或者,另一個更響亮的名號:


    天師劍!


    “十一代天師張伯符……”


    袁丹期反應過來,顫抖的聲音難掩驚疑,“天師劍怎會如此?”


    他湊近些,見天師劍銘文剝落,僅僅有些鏤痕,而劍鋒也卷了刃;若非先天材質甚好,隻怕要淪為法器。


    天師四寶之首,正一派至高無上的信物,祖師張競陵親手所煉......


    究竟是何等變故,才能將天師劍貶損?


    “你父親如何?”


    見張伯符久未迴答,袁丹期輕歎了聲,“蒼莽山後,百餘年未見了!”


    “不好。”天師劍點了下。


    “分神化念,連形貌也不願露——”


    袁丹期長歎道,“看來我這勾結魔教的罪名,始終沒法翻身!”


    過了片刻,他想起方才雷動,疑道:“那陸安平……還有雷霆?”


    “沒死。”


    聲音依舊冷漠,劍尖卻轉了個角度,正對牆上兩卷畫軸,“劍訣不忘,蜀山也是不忘……”


    “你那師弟商無缺馭著白虹仙劍,滿天下追殺喬玄,你倒落得清淨。”


    “此一時,彼一時……老夫不過風燭殘年罷了!”袁丹期不在乎話中嘲諷,淡淡道。


    “那真仙韓稚是什麽來曆?”


    天師劍輕遞,幾乎貼近脖頸,即便由仙劍貶損為中下品的法寶,它也依舊鋒利。


    “果然!”


    袁丹期嘴角泛出笑意,想起多年前長眉祖師傳音,並沒有直接迴答,“蒼莽山之戰,玄門正宗死傷慘重,但不少人健在,比如仙都派那位大法師......”


    “我自會對付!”


    劍鋒一轉,張伯符聲音明顯快了,“韓稚,勿用是什麽意思?”


    “……”袁丹期深吸口氣,這秘密他從未與旁人說過,“你竟然以搜魂通幽訣,遍曆他三魂七魄,豈不是?”


    “死不了!”


    “符圖化影與魂魄相合,神魂壯大,不會成為行屍走肉——”


    張伯符頓了頓,冷冷道,“不過但凡修行《與日長生冊》,沒有好下場,你那劍訣未必鎮得住暴戾之念!”


    “盡人事,知天命!”


    袁丹期沉吟著,指尖緩緩推開天師劍劍鋒,才認真道:


    “我還想將這把老骨頭帶迴峨眉山。”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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