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玄!”


    何鬆亭從入靜中驚醒,後背早已被冷汗浸濕。


    他撫了撫額頭,確認自家正處於龍虎山中,才稍稍放下心來;待閉目內視,看著那顆勉強成形的無色內丹,終於重重唿了口氣。


    “魔頭喬玄早不見蹤跡,正一令也沒了下文……如今在龍虎山清修道法,沒有俗物牽扯,怎麽沒來由的心緒不寧?”


    “難道是小楊嶺妖人的事亂了道心?”


    何鬆亭深吸口氣,撚了撚黑須,幾道淨心咒念下來,心境澄靜下來。


    “不對,一定是三個月前探望田師兄……話說迴來,喬玄那黑水真法如此狠厲,竟將田師兄傷到那種程度!”


    他動了動筋骨,索性站起身來。


    田彥和作為正一祭酒、天師六大真傳弟子之一,也是世俗敕封的五品洞玄真人,向來是天下正一道士豔羨的榜樣。


    從初修真文的道童,到授予道階的道士,乃至龍虎山部分長老,無人不知曉。


    其境界之高,勝了陳少微一籌,更不用提王軌、李豐策、張靈素、顧歡四位嫡傳弟子了。


    “幸而有擊殺兩位妖人的功勞,加上紙鶴傳信於長老,終於離開凡俗,重迴這洞天福地!”


    何鬆亭低聲念著,幾乎忘記正一觀中兩位常姓弟子,更無從知曉夷陵城中的風波,“隻是那兩妖人究竟死在誰手中?”


    呢喃聲中,他瞥了瞥大褂,從觀中走出。


    眼前是一片青蔥景象,到處是形態各異的山巒,或如象鼻、或如金槍、或如天門……


    潺潺的溪澗環繞在其中,雖然是盛夏,卻絲毫不覺燥熱,空中彌漫著清涼,還有……充沛的天地靈氣。


    “碧水丹霞踞虎龍,洞天福地隱仙庭!”


    何鬆亭吟了聲,心中泛起一絲欣喜。


    果然是洞天福地好求真,他已然衝廬結丹,成就騰雲境,可稱為真人!這是五境修持中一道門檻,從某種意義來說,有了騰雲駕霧的神通——即便隻能離地百丈,有了三甲的壽命,才算奠定修行的基礎。


    到此境界,龍虎山弟子並不多見,也隻有天師真傳弟子、潛修的長老到了此境……


    當然,天師洞中潛修的曆代天師自然沒算。


    正自得間,空中忽然傳來聲鶴嘯,隨即雲氣為風吹散,露出兩道身影來。


    左首那人年約四十出頭,方臉、白淨,額頭生著些皺紋,正是田彥和真人;隻是不似以往那般衝虛淡然,目光有些急迫,腳下青霜劍一挑,當先落在觀前。


    “師兄安好?”


    “李師兄安好!”


    何鬆亭有些詫異,隨即拱了拱手,頷首道。


    眼前田師兄腰懸白蛟鏡、腳踩青霜劍,並沒有佩寧封仙府得來的玄武鎮獸;麵色倒比三個月前好許多,看來《黑水真法》並未毀了道基......


    畢竟有些交情,他不是因田彥和到訪而詫異,更多是因騎鶴而來的那位道人。


    李豐策!


    天師張伯符六大嫡傳弟子中,論及修為,田彥和當屬第一;論及城府心機,自然應屬長安城正一觀主的大師兄陳少微;論及修道之用功,無人比得上張家旁係的張靈肅……論及天師偏愛,也是六弟子顧歡。


    然而最為天師信賴的,卻是四弟子李豐策了。


    李豐策喜好讀書,長於謀略,向來是天師智囊,而且是少有的與少天師關係深厚的弟子——這一點尤為難得。


    如今兩人一並前來,不知有怎樣的事端?


    想起方才入靜的不寧,何鬆庭不禁打了個寒顫。


    “果然結丹成功!”


    田彥和上下打量幾眼,隨即驟聲道,“何師弟,年初你從山南道夷陵正一觀返迴龍虎山,至今也有半年……”


    “我且問你,紙鶴傳信所說斬殺妖人,究竟是怎麽迴事?”


    一旁的李豐策撫著鶴頸,靜靜地望著,並不發言。


    “小楊嶺斬殺妖人之事……”


    何鬆亭聲音有些顫抖,饒是如此,他沒敢吐露真相,仍將先前說辭重複一遍。


    “當真如此?”


    田彥和麵色略微緩和,李豐策語調微慍,疑問道。


    然而沒等他迴答,這位天師四弟子便冷冷地拂袖:“你與天師說吧!”


    “天師?”


    何鬆亭恍如一盆冷水澆入天靈蓋,身軀抖動著,顫聲道:“天師不是在閉關……田,田師兄,究竟是怎麽迴事?怎麽會驚動他老人家?”


    “臘月時見夷陵正一觀教務不錯,又誅殺兩位妖人,引得長安嘉獎……故將你調入龍虎山祖庭,原來另有隱情!”


    田彥和叱責了聲,隨即解釋道:


    “天師剛才出關,心有所感,以六十四卦占卜魔教……線索竟落在你身上!”


    話音未落,李豐策淡淡道:“待定麵見天師,你自己分說!”


    山風將大褂吹得飄動,何鬆亭再無出塵的快意,心中滿是不安。


    無論如何,自己總不是魔教中人,唯一能落得便是太始山小楊嶺那兩位妖人……可也不像是魔教眾人。


    終於,他們來到天師洞前。


    這是位於一處幽深穀中,層層禁製環布其間,無數流雲湧動著,往上看不到天,腳下則是一連串古樸的石階,踩上去很是生硬。


    天師洞為龍虎山靈脈樞紐,也是禁製,即便深受天師信任的李豐策也隻來過一兩次,何況是區區記名弟子?


    隔了老遠,何鬆亭便噗通跪在石階上,開始講述那日的經曆。


    田彥和越聽越覺惶恐,暗感去年巡查河南、山南兩道正一觀事,著實看錯了人。


    李豐策則是麵無表情,一並跪著,不知在想什麽。


    “無妨,下去好好修行!”


    半晌後,洞中傳來一道幽深的聲音,語氣也不淩厲。


    何鬆亭如蒙大赦,不住衝著洞口磕頭。


    聲音在穀中迴蕩,十幾息後才緩緩停下;而後,不知何從湧來勁風,將穀中流雲吹得繚亂,沿著石階向前,視線盡頭隱約現出天師洞一角,似乎有一棵樹佇在洞前。


    緊接著,田彥和與李豐策也一同磕頭,何鬆亭見狀,更不敢再多看。


    嗡——


    一聲輕吟響起,穀中隨即現出一道身影。


    那人頭頂元始寶冠、法服九色章黼,燦如諸天雲霞,正是總領江南各道派,兼禦前諸宮觀教門事,一品三洞講法師,正一天師張伯符。


    何鬆亭有些出神,又有些疑惑。


    以十二品道階定法服儀軌,原是世俗中通用,正一弟子也隻在行走世間按此穿著,龍虎山上並沒有此規矩……


    難道天師要下山了?


    他暗暗地想,隨即瞥見一道青鋒鏘然落入天師手中,而後又是三道寶光。


    “天師劍!”


    “龍虎寶印!”


    “諸天玄尺!”


    “日月精輪!”


    望著這些傳聞中的仙器、天師四寶現於眼前,何鬆亭幾乎驚掉了下巴,究竟是什麽情況,才令得天師使出如此陣仗?


    “魔教也非正一一家對付……”


    他匍匐著身子,想起龍虎山上傳言,不由得一顫:


    “難道是少天師?”


    ……


    ……


    沅郡,正一觀。


    耿鬆風聽得蟬聲煩躁,便屏退門下衣著黃帔的弟子,獨自坐在正一大殿中。


    “正一祖師在上,您老人家在天上可不要怨弟子……一切是應龍宮謀劃。”


    他喃喃地念著,將一柱香插到神像前的香爐。


    神像高約三丈,頭頂頭頂元始寶冠,法服九色章黼,麵容瘦削卻極威嚴,兩眼泛出的寒光令人不敢直視。


    耿鬆風目光下移,落到腰間那方龍虎寶印、以及右手那柄飾有北鬥七星的天師劍時,沒來由感到一絲膽寒。


    “唉!”


    他提高了音調,仿佛在給自己壯膽,不知為何,他覺得祖師像有些不同,看得直發毛。


    “龍虎山不聞不問,《正一真解》《正一盟威法篆》隻傳了皮毛,不似應龍宮林長老…..還有裴將軍這般慷慨!”


    “況且,是雲中上仙傳旨,要斷絕龍虎山傳承……想來您老要是有意見,不妨在天上與他鬥一場!”


    耿鬆風摸摸懷中,覺得安心了些:“無須得道長生,在世俗中逍遙一生就好,守著觀中戒律真是無趣!”


    “小道又不是田彥和那樣的修道種子,也不像裴度那般得真仙眷顧……”


    話音未落,神像眼神似乎飛動,忽地一股微風吹來,將線香冒氣的青煙吹起,有如一團一團,打著卷兒,不住往上升去。殿東西兩側的絳節、珠幢、五明扇等輕微顫動起來。


    耿鬆風一激靈,忙仰頭往上,隻見正一神像栩栩如生,尤其那雙閃著寒光的眼睛,盯得他心中發毛。


    鐺——


    不知從哪傳來一聲鑼響,咣當一聲,仿佛從他識海中炸響,一時間如同墜入冰窖。他本能地想站起,忽然覺得雙腿重如冰封,身軀也隨即。


    “什麽……”


    耿鬆風大喊了聲,肥胖的麵孔漲得通紅,卻隻是一團咕嚕不輕的聲音;殿外靜悄悄的,為中元節準備而忙碌的弟子仿佛不見。


    下一瞬,香上那點火星倏忽熄滅,一縷細不可見的輕煙飛動,鑽入他祖竅。


    耿鬆風臉色隨即猙獰,五官凸出,尤其是那雙魚泡似的眼睛,頭頂黃冠也噗通掉下來。


    十幾息後,他便悄無聲息的倒下,觀中那股微風也即停下。


    一縷長約五寸、寬兩寸的符籙飄出,呈淡青色,上麵滿是黃豆大小的雲篆,不時夾雜些水雲。


    “潛龍符!”


    “果然與應龍宮勾結!”


    一聲輕微的歎息後,細風悄然湧出,偌大的正一殿中靜悄悄的,唯有正中祖師神像法度威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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