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微書院,藏書樓七層。


    陸安平盤膝端坐,兩手橫於膝前,伴隨那絲若有若無的鼻息聲,周遭天地靈氣仿佛被牽引,漸漸匯至體內,卻是化為一滴滴晶瑩剔透的靈液,散入百竅中。


    嗡——


    祖竅、絳宮、丹田三處驟然發出聲輕鳴,有如內宇響起悠長的銅磬,眉心驟然生出一絲靈識,繼而快速蕩至絳宮、丹田,最終驟然離體。


    靈識如漣漪一樣蕩開,有金烏扶桑圖加持,幾乎是毫無滯澀,轉瞬將翠微書院覆蓋。這番與翠微山中不多,入靜中,他有更多微妙的體會。


    ——靈識像是神魂的延伸,無形無質,卻是切實存在的。所到之處,有如他親眼目睹、親耳聽聞一般,一切盡在感知內。


    “果真是上清雲雷篆!”


    靈識再次掠過袁丹期所住的閣樓,如同融入流動的雲霧,怎麽也窺不真切;其間隱現的幾隻雲篆,正是源於清微派的《上清雲雷篆》。


    他沒有遲疑,靈識再度延伸開來……桃花嶺中孤零零的竹舍,和風驛上閑散的攤位,乃至樟葉渡前那方小小的白石郎君神龕,沅江上不時劃過的幾隻竹筏一一感應。


    隨後,靈識折向東南,越過大片蓊鬱的草木與起伏的山巒,遠遠地停在那座碩大的府邸上空。


    “水汽彌漫,不時有蛟龍吟嘯,陣法禁製數不勝數——怪不得金須奴也不敢窺探!”


    陸安平凝著眉,暗歎這林家行事陰沉,倒不敢多探。


    彈指間,靈識隨即收迴。


    翠微書院藏書十萬冊,經史子集無數,若是一字一字摘取出來,便是以兆億計,不知要花費多少時間才能讀完?若是從中參悟劍訣……更是件艱難的事。


    “前兩次現出異象,俱是在夜間,而且張靈瀟也都在場;隻是他並未瞧出絲毫,甚至連金須奴也沒覺察……”


    “一個是毫無修為的普通人,一個是成就人身的多寶鼠精……偏偏自己輕舒明光竅,便見識到——”


    陸安平搖了搖頭,思索了陣,摸出五陰袋。


    先前在太始山中,他勉強借金烏扶桑圖打開,如今打上神魂烙印,原本那丈許空間更加清晰,運轉也更如意。


    咣當!


    那根長約兩尺,小臂粗細的镔鐵棍落在地上,陸安平忙撿起,放出一道靈識。


    靈識甫一進入,幾乎與祭煉元青藤一樣,祖竅中扶桑葉所化暖流隨之湧入;可镔鐵棍內裏駁雜不純,好比璞玉中滿是石質,靈識遲滯,怎麽也無法打上神魂烙印。


    “果然,這镔鐵棍是件未完成的法寶,僅僅是材質不弱,粗粗成型罷了!”


    陸安平撫著表麵幾處豁口,眉頭輕皺,“這麽看來,遁甲宗也合該落寞…….看尹奇架勢,想必那位邱正陵真人也早坐化了!”


    “按金須奴說的,遁甲宗內部爭鬥厲害,沒想到徹底斷了傳承…….不知那位申玄芝祖師知道,會是如何感想?”


    他收起镔鐵棍,將得自寧封仙府的青石卵如法炮製,這次卻是一點反應沒有。


    “金須奴也隻瞧出是佛門寶貝……”


    陸安平有些垂喪,想起夷陵城中的道生和尚,不禁暗罵了聲,“和尚滿嘴胡言,既然說我與佛有緣,怎麽這青石卵毫無反應!”


    而後,他繼續吐納,等待夜幕降臨。


    ……


    ……


    先是林騰蛟的挑釁、而後是沅水墟市上耿鬆風的不懷好意,特別是三元觀宗策的抱負,讓陸安平有些焦急。


    首先是神通境界不足,這個問題隨著入琴心上鏡而更加凸顯。


    他所懷的兩門道法,《遁甲真經》為殘卷,僅有前兩境的修行;而《與日長生冊》雖不走道門五境的路線,卻是隨五境修為提升而出現。


    ——打通九竅時出現吐納日靜的法門;打通玄關則出現太陽真火,盡管至今無從驅用。


    不僅如此,缺乏修行界的認知更加致命。


    自去年臘月以來,他像是一個闖入者,明明有些修行、甚至身懷先天符圖化影,卻因為沒有師承、沒有指引,一路上跌跌撞撞。


    直到金須奴參見,才漸漸熟稔那些修行人習以為常的——比如墟市;然而金須奴一意將自家引向蒼莽山神君,言辭有不少偏頗,令他不好發作。


    故而,他急於見到那位袁丹期真人!


    酉時剛過,他便悄然走到樓下。


    藏書樓也黑漆漆的,一排排書架羅列在地上,透著淡淡的墨香、以及一絲略顯腐敗的氣息。


    有前兩次經驗,陸安平不敢大意,明光竅輕舒,眼前有如白晝。


    書卷仍靜靜躺在,沒有一絲異象,隻是偶爾聽到幾聲窸窣的竹聲、及老鼠磨牙的響動;無數墨字仿佛隱藏前來,遲遲沒有現出動靜……


    “喬大叔以分神化念傳授南鬥星罡;袁真人竟是借滿樓文篆留下劍訣,這倒不易生出見知之障……”


    念頭一閃即逝,陸安平站起身,在書架間隨意逡巡。


    幼時伯父陸昭曾有許多藏書,瘦小的他很喜歡隨意翻動……每次伯父總說,這些是人文教化傳承,無數先哲心血凝結,讓他正心後再讀。


    在尋真觀中,他每夜讀經義時,也延續這個習慣——任憑念頭起落,漸漸靜心,專注在書卷中,以揣摩書中的道理,這倒像張靈瀟所說,“一頭紮進去,便是一方世界。”


    腳下步履輕盈,指尖是一卷卷書冊,墨香縈繞在鼻尖…….


    這些書,陸安平並不陌生——這段時間的登記、造冊、整理,甚至不時聽一些書生討論,像是故人一般。


    “文篆如何從書中跳出?”


    他停下腳步,輕撫著書架,深感這手段著實高妙……畢竟是曾經的天下第一劍仙,即便是失去修為!


    正當此時,耳畔傳來聲輕微的響動。


    陸安平心中暗喜,隨即聽到一聲清脆的鎖聲,而後門吱呀打開,燈籠映出一道略顯疲倦的身影,正是張靈瀟。


    “本公子被你嚇一跳!”


    張靈瀟提起燈籠,先開口道,“在找那劍意?”


    “昨個的劍傷還沒好利落,你們這些修行人真是不消停……”


    說話間,張靈瀟已轉過身,準備走向角落。


    “等等——”


    麵對眼前這身份昭然若揭的張公子,陸安平遲疑了瞬,還是叫出了他,“那位…….陰叔有感應?”


    “唔!”


    張靈瀟點點頭,“陰叔是鬼修,最擅長感應這劍意……”


    “那陰叔?”


    “劍意森嚴,陰叔修行還不到位,進不得這樓!”


    張靈瀟嘟囔了聲,“我也是很奇怪,一位曾經接近登仙的人物,失去修為,留在世俗書院中…….反倒留下這麽一處!”


    “老實說,我也很好奇。”


    陸安平苦笑了聲,見張靈瀟依舊,他也不禁輕鬆許多。


    “關於袁……山長,”張靈瀟那雙桃花眼掃了掃,聲音也沉鬱幾分,“陰叔曾偷偷探訪過,卻是一位尋常的老人了!”


    金須奴所布禁製也能悄無聲息地破開,這位陰叔果然修為強了一大籌……


    陸安平閃念了下,隨即聽張靈瀟繼續道:


    “你不說我也知道,一定是什麽考驗心性、機緣的戲碼!隻是你分明有遁甲宗道法,怎麽還想著那劍意?”


    “修行總歸是件麻煩的事……”


    陸安平歎了聲,不自覺引用了喬玄的話,“我們的處境不同,方外事很難說清!”


    “得嘞——”


    張靈瀟擺擺手,“本公子就說這些事很麻煩,也懶得操心!”


    “你隨意吧,隻是……像上次那樣,小點動靜!”


    陸安平略微頷首,望著張靈瀟背影消失在書架,才迴過神。


    沒多久,他便聽到一聲細微的沙沙聲,有如春蠶吐絲一般,若不是近日境界突破,幾乎被便忽略。


    而且,這聲音就在樓中。


    不到四五息功夫,三尺外忽然現出一隻豆腐大小的淺淡墨字,螢火蟲一般,從堆滿厚重書卷的架上升起。


    隨後,又有文篆接二連三的出現,有如天上星辰,一閃一閃的,沒多久便將視野填滿。


    陸安平輕舒明光竅,同時將靈識放出。


    不出意外,所及出纖毫畢現的靈識全無感應,這應該是金須奴感應不到的原因。


    “肉眼沒法看到,靈識沒法感應,隻要粗通道法、打通明光竅…….便能看到這景象?”


    墨字越來越多,無形無質,並且不停的碰撞環繞。有一瞬間,陸安平想起夢境中顯化並理解的《五芽真文》,隻是這浩如煙海的文字哪裏記得住?


    “奇怪,墨字又消失了!”


    角落裏傳來張靈瀟的聲音。


    陸安平心念一動,手臂伸過層層疊疊的透明文字,將就近的一卷書抓起。


    那是一卷尋常經義,封麵有些泛黃,內裏的文字七零八落,存在大量空白,與張靈瀟所見的類似。


    下一瞬,彌漫的無數文字有如雨點般落下,卻是寂靜無聲,全沒有半點響動。


    就在此時,陸安平出手了!


    他並沒有采用複雜的手段,而是摸出一道丙火符,催發靈引,將那團火焰置於書卷下一寸——焰頭剛好沒接觸,熱浪卻透過紙背。


    嗤嗤!


    沒多久,那卷攤開的書卷發出聲輕響,而後兩隻形狀似魚、尾巴分叉的小蟲從中鑽出。


    蟲身滿是紅黑相間的羅紋,比發絲還細,看上去有些古怪!


    “蠹魚食字!”


    “若不是借著熱力逼出紙背,險些被騙過!”


    陸安平輕舒口氣,原來是袁真人借助蠹魚吐字,將劍訣混入其中。


    這蠹魚原是書卷中的蟲子,喜食文墨,又深潛在書卷中,便是修行人靈識也難發覺。他幼時在書中讀過,還懷疑師傅存在,如今終於親眼見到。


    “這法子真是巧妙!”


    “真是讀書人才想到的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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