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翠微山向西南,沿沅江上溯一千三百裏,便到了山高林密的南嶺,這裏是江南道與嶺南道的分野。


    再往南,嶺南十三郡敷布在山嶺間,南端與苗疆接壤,向來視為蠻荒瘴疫之地。


    嶺方郡,沅水上遊。


    正午時分,太陽高照,盛夏的蟬聲不住鳴著,所幸溪畔柳蔭繁茂,潺潺的溪水從身畔流過,總算覺得一絲涼意。


    朱瑞光著脊背,仍穿著靛青色短褲,腳下踩著雙舊草鞋,手裏拿著隻芭蕉扇,不住的扇動。


    ——卻不是衝麵頰,而是身前的四方藥鼎。


    由於做事耐心,又新得了修行,煉製五華丹的看火功夫自然落到他頭上。


    至於柳遲,則跑到水眼下方的岩洞,說是要采積石瓊泉,贈與陸大哥。


    他哈了口熱氣,拿過地上的茶壺,對著嘴唿唿喝了一氣。


    不遠處,兩株高大的槐樹下,陳四龍正躺在樹蔭下閉目養神,那柄分水刺仍掛在腰上。


    由於是正午,江村裏的雞犬也沒了動靜,隻偶爾幾個漁戶小心地經過,唯恐打擾到這位老排頭。


    “其他排頭快要到了吧!”


    朱瑞暗暗地想,手臂又是猛地一揮,頓時火焰又旺盛幾分。


    炭是楠木炭,燒的時候散出一股濃鬱的楠木香,非常好聞;隻是這方式太過昂貴,須得修建大的宮殿廟宇才用到楠木,用於熬煮丹藥則很奢侈。


    可是沒辦法,那五華丹丹方便是要求如此,總不能像先前熬煮龍鰍精血,隨意加些銀靈草、甘續藤那樣。


    為此,他翻出那隻鏽跡斑斑的藥鼎,用山泉水洗了四五日。


    “柳大哥也真是,不帶我去修行人墟市?”


    朱瑞放下芭蕉扇,無聊地擺弄起一方儺麵具,戴在頭上。


    “專心些!”


    師傅陳四龍的聲音遠遠傳來,他不禁一激靈,隨即拋下麵具,盯著爐火。


    楠木炭火熊熊燒著,黃中泛出一絲白焰,映出他黢黑的麵孔、以及左眼那顆越發明顯的重瞳。


    “術根、東石、空青、赤板、玉髓各七錢,以楠木炭燒,按五行生滅,依照次序添加,各燒兩個時辰;期間雜以朝露、瓊泉……”


    朱瑞喃喃地念著,隨即舀來一瓢露水,仔細地順著鼎蓋孔洞倒入。


    裏麵咕嘟著,頓時湧出一片白蒙蒙水汽,馥鬱的藥香隨之傳來,混雜著楠木香氣,與兩個時辰前大有不同。


    等水汽散去,他好奇地踮起腳,瞥見藥鼎裏青紅相間的一團,似乎快要成形,還偶爾冒出氣泡,不禁笑了聲。


    “快成形了!”


    話音未落,藥鼎傳出聲短促響動,一股水汽猛地噴出,險些迷了眼睛。


    他不禁猛然後退,一屁股倒在鬆軟的泥土上。


    “哎呦—”


    朱瑞叫了聲,隨即聽到師傅咯咯的笑聲,便安分下來。


    這五方主材原是排教兄弟采集,在柳遲知會後的幾天裏,便盡數從深山采來,包括兩味難采的東石與玉髓;甚至聽聞排頭陳四龍煉藥,更是連夜將楠木燒製成炭,大老遠運來。


    從黎明到現在,已然加入前三位主藥,楠木炭也才燒了小半不到,隻見火焰不住跳動,那方古拙的藥鼎靈氣氤氳。


    朱瑞卻不敢再看了。


    他心念一動,撿起柳樹根側的兩卷黃澄澄的冊子——其一是《五芽真文》,另一卷是《浩陽二十四符》,俱是正一派流傳。


    對陸安平這番饋贈,陳四龍尤其感激,故而忙遣柳遲去多采些積石靈泉……


    他也暗歎,排教有這麽一位道門正宗的朋友。


    吐納日精,真如上古大巫一般……


    朱瑞想起聽過的嶺南一代傳說,不禁咂了咂舌:“不知陸大哥現在怎麽樣?”


    而後,他瞥了眼清澈的溪流,重新埋下頭。


    朱瑞自幼聰明伶俐,也識文斷字,沅水畔得陸安平傳授幾道符籙便欣喜不已。如今參悟《五芽真文》,借著密密麻麻的筆記才漸習得,再看《浩陽二十四符》,越發知曉符籙的妙用。


    “一符、二咒、三訣、四罡……光是這罡步便有這麽多!”


    高亢的蟬鳴聲中,朱瑞托著下巴,細細思索著;偶爾,他也抄起芭蕉扇扇風、或舀一瓢瓊泉或朝露兌入。


    “點靈原來是這樣的講究……”


    看到啟發處,他不禁用指摹畫,寫在地上;沒多久功夫,泥地上便畫得滿滿當當。


    終於,又添了一瓢朝露後,他按捺不住,將樹蔭下的木盒打開,裏麵是兩疊符紙、朱砂、以及幾根毫筆,正是柳遲從墟市換來的。


    “一筆天下動,二筆祖師劍,三筆兇神惡煞去千裏外!”


    朱瑞嘴角輕念,按部就班地畫著,刷刷在符頭輕點三筆,點畫恰到好處。


    不過十幾息功夫,他便作出一道符籙,朱砂真文赫赫,靈引勾畫得當,正是陸安平最初教的一記辟邪符。


    隨後,他瞥了眼爐火,連額頭汗珠也顧不得擦拭,便再度運起毫筆。


    不知過了多久,他覺察出藥香氣息變了幾分,日頭也西偏轉了些,忙將第四味赤板倒入藥鼎中,又添了幾片楠木炭。


    這是他才發現,師傅早已起身,卻沒有注意到自己。


    “一會功夫,十三排頭都到齊了?”


    朱瑞一個激靈,瞥了眼外形相似的派頭們——大半是灰褐短衫,腳踩草鞋,脖頸四肢被曬得黢黑,歎了聲:“險些誤了大事!”


    隨即,他收起新做的符籙,連同木盒、兩卷黃冊以及先前的儺麵具一並放迴樹根處,而後搖著芭蕉扇,專心地盯著那尊藥鼎。


    沒多久,他便覺口渴,又喝了一氣水。


    排頭們的聲音隱約傳到耳畔,大約在談些征木材的事,乃至沅水、資水等一代的漁行盤剝之類,基本是關於沿江排民、漁戶、纖夫的生計。


    他聽得模糊,但自小耳濡目染,知曉官府大戶層層盤剝,沿江一帶的排民、漁戶生活得越發艱辛。


    他自己更是幾次體驗官差的囂張氣焰,連尋常幾尾魚也不許隨意售賣。


    “人心比水怪更加可怕!”


    朱瑞想起師傅所說,不由得暗歎了聲。


    排教粗通些修行法術,一直在洞庭清理水道,水怪無非是兇險些,而沿江一帶的官府大戶更難應對。


    可排教不能像方外道派般不問世事,也不像正一觀享受世俗尊崇,要維護沿江幾十百萬計的排民、漁戶、纖夫,實在是不容易。


    他轉過頭,隻見排頭們仍在談著,甚至不時有激烈的爭吵,師傅陳四龍地位最高,在一旁安撫著。不時有幾個村民過來,多半提些米酒、以及應季瓜果,殷勤地奉上。


    “湊齊十三位排頭也不容易!”


    他多看了眼,想起陸安平所傳打通周身竅穴的法門、以及方才符籙,不禁生出幾分向往。


    太陽終於黯淡幾分,估摸著兩個時辰到了,他又舀了瓢瓊泉,將最後一味玉髓倒入。頓時彌散出一股清香,藥鼎也發出咕嘟的聲響。


    朱瑞輕舒口氣,迴望不遠處,十三位排頭仍沒有散去。


    “不知還要談多久……”


    他暗念了聲,向師傅揮手示意,“沒有師傅出手,取丹那一步我可搞不定!”


    就在這時,他心中一顫,迴頭瞥見溪畔那方白石郎君神龕冒出一道青煙,接著左眼皮不住跳動起來。


    透過柳條間隙,他瞥見一道人影悄然出現在半空,腳踏雲霧,倒映在左眼的重瞳中。


    “修道人?”


    他輕疑了聲,並未有神仙一流的猜想,畢竟出塵道派修為至第三境,便可騰雲駕霧,被稱為‘真人’。


    下一瞬,那人飄然落下,身著灰袍,腳下一雙黑底白洞的十方鞋,正是道人打扮,身後……似乎背著柄劍!


    “排教也懂些粗淺的煉丹方子?”


    那人嘴角露出一絲鄙夷,話音未落,溪畔的蟬鳴便戛然而止。


    一股寒意從後背湧起,朱瑞沒有遲疑,當即轉過身,衝著師傅他們所在大喊了聲:


    “快走!”


    ……


    ……


    “不妨快些走!”


    金須奴見陸安平遲疑,不禁喊出了聲。


    與此同時,那道上清雲雷篆所化樊籠陣發出聲嘶響,仿佛布帛裂開了道口子,宗策大笑了聲,臉上露出喜色。


    再看那柄破鯢劍,劍芒收斂,完全呈現出飛劍本體,或跳或抹,或刺或穿,氣勢比先前收斂,變化卻更玄奧了。


    陸安平頓時明白,除護主心切外,這位忠仆隻怕困不住宗策。


    先前胡三娘、小狐仙綰綰吐露異類修行不易,眼前這金須奴凝聚內丹、得了人身,幾百年修行,仍敵不過三元觀弟子。


    或許是蒼莽山大戰折了修為,像喬大叔一樣……


    腦海中念頭閃過,陸安平悄悄摸出北冥玄水符,並未離開,而是準備在關鍵時,將這道喬玄所留、後天符圖符籙打出!


    不知比五嶽真形符如何?


    他想起夷陵城中正一觀那道五嶽真形符,有些躊躇滿誌……


    然而樊籠陣勢並不樂觀,盡管金須奴不住畫出雲篆,接連融入陣中,卻似乎難以抵擋破鯢劍的鋒芒。


    “參鬥劍!”


    隻見宗策指尖變換,口中也大喊了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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