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鬆風的突然到訪,並未改變什麽。


    書生們照理讀著書,偶爾關切幾句那位抱恙在身的老山長。未免打擾袁丹期,金須奴甚至沒提過這位正一道人。


    然而在林府,卻引起一陣猜疑。


    “張繼先或有修行?”裴度麵色平靜,言語卻有一絲訝異。


    他仍穿著那件繡有五爪金龍的月白長袍,不同的是,腰間掛了隻九孔八目、色澤漆黑的洞簫。


    簫身稍長,鐫著一道古樸的騰龍乘雲圖,天青色的線條隱約流轉,正是應龍宮法寶——飛洞簫。


    “確是古怪!”林之淵站在一旁,附和道。


    “稟林長老、裴將軍!”


    耿鬆風將頭頂的子午簪扶正,圓臉露出一絲諂媚。


    他聽過裴度的名頭——應龍宮得意弟子、嶺南道上的定遠將軍,甚至得真仙眷顧,被視為應龍宮繼承人,而林長老也是舉足輕重的人物。


    “還有林大人,”


    耿鬆風頓了頓,“此時有七八分把握。其一,江南道各郡正一觀早已畫影圖形,除非他有仙都縉雲那般幻術,不然決計沒錯;其二,少天師身上靈氣波動,遠在小道之上!”


    奇怪,那真仙明明說龍虎山張家後繼無人......裴度麵色微動,追問了聲:“他可是孤身一人?”


    “依小道看來,並未覺察其他.......”耿鬆風神情緊張,隨即一拍腦門,“據那門房說,少天師化名張靈瀟,曾有一管家隨行,後來就消失不見!”


    “陰神?”裴度輕疑道,給出自己的判斷。


    “不錯!”


    林老太爺負手而立,頷首間身後湖水起了一絲褶皺。“道門九藝中,龍虎山曆來擅長鬼神通幽之道,天師座下有五鬼隨行,興許有什麽出入有無的法門,以借陰神之勢......”


    “林長老說得是!”耿鬆風擦擦額上汗珠,暗感這位應龍宮長老深不可測,“少天師出行,定然有人隨行,天師座下鬼仙最有可能。”


    “陰神鬼物倒不足懼!”裴度沉吟了聲,隨即道,“你也需隱蔽些。”


    這話自然是對耿鬆風所說,語氣尋常,像是自然而然的吩咐。


    “裴將軍請放心,定不會誤了您的大事!”耿鬆風忙應道,“小道這便返迴觀中,一有風聲,立即呈報!”


    “且慢!”


    林老太爺出言阻止,隨即從袖中摸出一枚雲篆流轉的符籙、以及一方小巧瓷瓶。


    “這道潛龍符佩著,尋常可隱去行跡,免受窺探;關鍵時刻更可保命護身。這黃芽丹也留下!”


    接著他揮揮手,望著耿鬆風千恩萬謝地退下,才轉過頭。


    “神霄、仙都兩派是否有信?”


    “長老!”裴度應聲道,“這兩派俱派出得意弟子,神霄派厲迅雷為騰雲上境,二代弟子中的佼佼者;縉雲山仙都派則是許幻真,修為相近,也出於顯赫支脈!”


    “如此就好......”林之淵聽聞不多,隻得附和著。


    “隻是——”裴度臉上難得現出一絲難色,“這兩派磨磨蹭蹭,尤其是仙都派,似乎存了別的心思。”


    “正一畢竟是四九道派之首,有些顧慮也是難免......”


    林老太爺頓了頓,抬頭望見陽光燦爛,湛藍的天空中沒有一絲雲朵。


    “事關重大,須得由三派共擔!一百三十年前,同樣是上天真仙降下旨意,玄門正宗圍攻蒼莽山魔教總壇!”


    “雖說早瞧那正一派不順,但真仙降旨對付著實有些意外......天意難測,不知這九天上是怎樣的光景?”


    林老太爺咪著眼,停頓片刻,接著道:


    “待神霄派厲迅雷、仙都派許幻真再行動手,既然有真仙旨意,這份投名狀哪家也脫不了!”


    “不過——”他拖長了音調,“須得顧及蜀山派袁丹期,真仙既然沒有明言,便無需過多動作.....”


    “畢竟,蜀山比正一更難招惹!”


    裴度不自覺按住洞簫,沉吟道:“真仙要斷絕龍虎山正一派傳承,這番風波不知如何發展?”


    “我在嶺南統兵,覺察苗疆各部蠢蠢欲動,三苗三聖也有些動作!還有,羅浮山那位軒轅掌教也極有野心......須得早做準備!”


    “此事與宮中幾位長老談過,”林老太爺點點頭,“待此事了斷,你便和英男一並返迴應龍宮潛修,世俗的差事暫不管了!”


    “另外,吳肅病得很重,想來麵見袁丹期時有所感觸,你多去看看!”


    “至於你,”他轉向林之淵,“催一催那肉桂古樹,早些備好洗髓湯!”


    ......


    ......


    翠微書院,亥時。


    陸安平站在六層樓簷角下,望著夜色發呆。


    夏風輕拂,竹叢中傳來沙沙的響動。四下裏影影綽綽,燈火幾乎全熄了,連袁丹期居住的閣樓也不例外,書院迎來一天中最靜謐的時刻。


    “這張靈瀟究竟什麽來曆?”他凝著眉頭,嘀咕道。


    金須奴站在他身側,神情謙卑而恭敬:“稟主人,從白日耿鬆風的反應看,這位張公子頗有些來頭!”


    “而且,”金須奴壓低了聲音,“耿鬆風造訪時,老奴一度再次感應到那股強大氣息,隻是沒多久便消失......真是怪哉!”


    “不是尋常紈絝子弟。”陸安平點點頭。


    “那——”


    “不必!”陸安平擺了擺手,“今日與這家夥談談,摸清他的底細!”


    “是!”金須奴小心地掩飾住那絲不情願,旋即瞥了眼袁真人所居住的閣樓,暫時放下心來。


    “主人快看,張公子出來了!”金須奴嗅了嗅,納悶道,“這會像是十足的凡人,沒有半點修行......”


    他的聲音微不可聞,更沒有半分混入夜風。


    透過黑魆魆的簷角,陸安平看到齋堂閃出一道身影。那人手提一盞氣死風燈,腋下夾著幾卷書,吊兒郎當的,邁著方步,正是張靈瀟。


    “下去吧!”


    陸安平噗得笑了聲,隨即正色道。


    金須奴識趣地化為本體,吱吱幾聲,便消失在藏書樓中。


    “奇怪!”


    陸安平有些好奇,又帶一分隱憂,明光竅輕舒,將書院景致看得分明。


    昏沉的月光下,張靈瀟夾著書卷,此刻已穿過園林中的廊道,走到幾塊亂石鋪就的小徑上。隻見他搖頭晃腦,嘴裏不知在念叨什麽,那隻氣死風燈晃悠悠照著。


    “青衫袖上一叢蘭草,不食葷腥,卻愛夜半時挑燈讀書......”


    “出手闊綽,卻幾乎不與他人往來;身上時而現出一股強大氣息,甚至引得沅郡正一觀主耿鬆風造訪......”


    陸安平暗想著,隨即折迴樓中,腳步輕緩,目光不時撇過書架。


    這幾天來,金須奴略施展手段,便將藏書樓經卷規整妥當——起碼不再向最初那樣散亂。可惜袁丹期所留劍訣仍沒有眉目,這讓他有些心憂。


    “唿!”


    陸安平輕吸口氣,將蠟燭點燃,隨即沿著階梯一點點向下。


    淡淡的桐油氣息傳來,其間夾雜著幾分蟲蛀書卷的腐味,眼前燈火一閃一閃的,顯得尤為安靜。


    “這些日子忙著修行,倒忘記那種感覺了!”


    他輕歎了聲,想起尋真觀每晚讀書到夜半的歲月,如今已是可望而不可即了。


    片刻後,陸安平便來到樓下,略微思忖後,徑直走向角落——正是張靈瀟夜間讀書的固定位置。


    燭光搖曳不定,將他的身影映在地上。兩側書架整齊地碼著,油墨香撲鼻而來,讓陸安平感覺分外踏實。


    等他湊近,才發現角落裏那方黃楊桌麵上赫然刻著一個小字,並非世俗文篆,恰恰是廣成子所傳的真文。


    隻是那真文寫得隨意,有幾分像《上清雲雷篆》那些晦澀難懂的雲篆。


    “靜!”


    陸安平默念道,嘴角現出一抹笑意,“這位張公子,應該真是不懂修行!”


    嘭——


    藏書樓那扇厚重木門推開一角,隨即湧入一股夜風,將書頁吹得嘩啦作響。


    緊接著,一提燈籠映入樓中,散著昏黃的亮光;與此同時,含混的嘟囔聲斷斷續續傳來:


    “唔......本公子真是......難得清淨呐!”


    陸安平虛掩著蠟燭,將其立在黃楊木桌上。


    聽到張靈瀟的低語,他不禁又笑了聲,暗歎這家夥著實古怪。


    顯然,張靈瀟也發現角落裏的火光,腳步變得遲疑,落在青石地板上也不像先前那樣隨意,而是收攝了許多。


    “什麽人?”空曠的藏書樓中不斷迴響著。


    “是我!”


    陸安平站起身,望著越發靠近的身影,幹脆答道。


    唿唿——


    急促的吐氣聲後,那道略顯憊懶的聲音漸漸響亮,“我當是誰,果然是你!”


    話音剛落,張靈瀟便從書架後閃出。他仍穿著那身繡著蘭草的青衫,腋下書卷已被拿在手裏,另一隻手提著燈籠。


    燈火下,他麵色發黃,然而那雙桃花眼不時眨動,仍透著一股風流倜儻的意味。


    “你認得這字?”


    張靈瀟瞥了一眼,聲音倒不顯得驚愕。


    陸安平沒有迴答,右手指節輕敲著桌麵,臉色嚴肅而認真:“今晚沒準備什麽宵夜,幾日不見,正想與你聊聊!”


    “好哇!”


    張靈瀟放下燈籠,斜靠著椅子,有些漫不經心地道:


    “本公子也正想點撥你幾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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