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早已大亮,陽光暖暖地照著,陸安平並未有那股濕漉漉的感覺,倒是體會到一縷縷的日精若有若無,向身軀匯聚,漸漸消融於五髒六腑。


    識海中則一片風平浪靜,金烏扶桑圖依舊顯化著。


    他睜開眼,望見一雙帶些泥沙的草鞋,往上是靛青色的褲腿,少年朱瑞正坐在小凳上,擺弄著火爐,似乎在煮什麽東西,一股濃腥又莫名吸引的味道傳來,不像藥草。


    “你醒啦!”


    竹排右側,柳遲變迴先前打扮,手中把著竹竿,裂開鱸魚似的大嘴,笑道。


    元青藤仍在手心,五陰袋也沒失散,陸安平試著動了下,沒什麽大礙,便咕嚕翻起身,突然發現身後站著位老人。


    那人穿著一身拚接過的褐色衣衫,粗布紡織,腳底是一雙草鞋,與朱瑞一般無二。他的手腳很黑,裸露出幾分青筋,看上去頗有幾分力量感;腰間係著一方造型奇怪的兵刃,不時有暗芒閃過,看上去並非俗物。


    他麵容緊巴巴的,溝壑縱橫仿佛樹皮一般,顴骨很高,眉毛也殘了大半,稀疏的白發打了個髻,垂在腦後。


    然而這張醜陋麵孔卻透出一股溫和的味道,尤其那雙深邃眼神,柔和而不攝人。


    是有修行的......


    陸安平瞧出眼前老叟爐鼎強盛,血氣尤為旺盛,定是有些修行,忙抱拳行了一禮,感謝昨夜的救命之恩。


    “這是我師傅,大排頭陳四龍!”


    柳遲閃到身側,將竹竿放下,“洞庭、沅水、資水一帶成千上萬排民,十三排頭之首腦......”


    陳四龍瞥了眼柳遲,轉頭露出絲笑意,揶揄了聲:“你的事柳遲已告訴我了,怎麽樣?”


    “英雄救美並不容易吧!”


    陸安平幹笑了笑,撓撓頭,旋即反應過來:“吳姑娘呢,還有那客船?”


    昨夜的風浪早已平息,竹排漂浮在微漾的水波中,遠處波光粼粼的,不時可見到幾隻小船駛過,景致分外柔和,而那條客船消失在視野裏。


    “別擔心!”


    柳遲插了一句,“那艘客船沒有沉,放排的兄弟們幫忙修補了窟窿,就是桅杆斷了、風帆也沒補好,得修補幾天才能好!”


    “對了!”


    柳遲湊近了些,臉上露出意味深長的笑容,“那姑娘沒事,隻有一個商人驚嚇過度、失足落水,溺死了......”


    “昨天夜裏可折騰了一宿!”


    柳遲說著,語氣平淡,似乎對洞庭上這些早就見怪不怪。


    “昨天夜裏可真是驚險!”朱瑞迴過頭,應和了聲,“多虧我們來得及時......”


    那就好......


    陸安平輕吐口氣,接著心念一轉,道:“龍鰍呢?”


    “嘿嘿嘿!”


    柳遲得意地道,“咱們排教在洞庭湖清理水路,懲治水怪早就是家常便飯.......那龍鰍約莫四百年火候,還是死在魚叉下!”


    他說得眉飛色舞,那雙一字連眉不住跳動著,口中不時濺出幾道飛沫。


    陸安平迴想起柳遲昨夜那身怪異裝束,不禁有些稱奇——龍鰍果然被柳遲所殺。


    “所以幾天前,你知會黑魚寨時,所說的那件要緊事便是對付龍鰍?”陸安平輕疑了聲,打斷道。


    “是這樣,準備了潛魚服,也用秘法加持了魚叉......沒成想都撞在一起!”


    柳遲臉上得意更盛,正說得起勁,一旁的陳四龍抽動了下,道:“還是說正事吧!”


    “你究竟什麽來曆?”


    陳四龍麵孔上泛起一絲隱憂,旋即消散,說話間有意無意地瞥向他懷中。


    果然,排教有些門道......


    陸安平暗歎了聲,望著陳四龍深邃的眼神,沉吟了聲,道:“晚輩機緣巧合下得了留陵山遁甲宗傳承,後來又學了些真文符籙......”


    排教對他有救命之恩,助他脫離險境,而且昏迷時並未趁人之危,陸安平心中感激,佩服柳遲直爽快意的漢子,也對排教這群貧民出身的草莽漢子產生敬意。


    ——畢竟洞庭之上,冒險清理水路,庇護貧苦排民,極富勇氣。


    “手中這元青藤,卻有奇遇,得自一位異人!”


    陸安平聲音清朗,略頓了下,將五陰袋摸出,這件內有洞天的法器仍舊光滑如初,丈許空間灰蒙蒙的,恍然如初,隻是沒有了符籙,靑蚨錢也少了些。


    果然,陳四龍的眼神閃過一絲驚疑,目光也變得熱切。


    “這五陰袋,是是從太始山得來的,一位名叫姚化龍的三苗弟子手中......”


    沅水上遊出自嶺南道,或許與三苗有些淵源,見陳四龍大概看出了端倪,陸安平也沒有隱瞞。


    “須彌芥子,內有洞天......”枯瘦手指撫了撫五陰袋,陳四龍便遞了過來,“煉製此袋的,真是神仙一流!”


    柳遲與朱瑞也湊近了些,麵帶驚異,巴巴地望著五陰袋,偶爾瞥向陸安平的眼神也變了幾分。


    “留陵山遁甲宗我也聽過,隻是太過遙遠、沒有往來!”


    陳四龍扯了扯衣衫,接著道,“不過三苗之地,倒與排教有些淵源,所以剛才見到,便極感興趣!”


    果然如此......


    陸安平既驚又喜,心下也不由得鼓舞起來。


    陳四龍撫著腰間那枚奇怪的兵刃,道:“我排教法術,大半是嶺南傳下來,與三苗有些相似.......隻是太過粗淺,不比苗疆有通天徹地的人物,隻能在洞庭中討生活!”


    “先不用說話!”陳四龍笑了笑,“剛才見你滿身紅疹,大約是中了金蠶蠱?是那位姚化龍所施?”


    見陸安平點頭,柳遲興衝衝地喊了聲:“師傅他老人家,早給你準備好了!”


    “混小子—”陳


    四龍輕叱了聲,“師傅有那麽老嗎?”


    陸安平一頭霧水,疑惑地瞥了瞥這對師徒。


    “當然是拔蠱!”柳遲訕笑了聲,跟著拍了拍他肩膀,“沒想到你能在金蠶蠱下支撐了這麽久!”


    柳遲出身沅水上遊,知曉嶺南道可見蛇蟲蠱物,對苗疆金蠶蠱的兇名也有了解,沒想到這位陸兄弟如此堅韌。


    “開始吧!”陳四龍略微頷首,望著陸安平一臉喜色,平靜地道。


    ......


    ......


    排教的拔蠱很特別,至少陸安平看上去如此。


    他躺在竹排上,赤裸著上半身,陳四龍不知從哪裏摸出一把糯米,腰間那枚分水刺輕晃著,慢慢弓下身軀。


    ——分水刺原是排教大排頭的信物,他方才好奇一問,才曉得。


    朱瑞仍照料著那方小爐,倒是柳遲不知從哪摸出一團黑漆漆底泥,在一旁站著,表情凝重。


    自然,身下竹筏沒人劃動,在湖麵上輕輕泛著。


    “陳師傅,請盡管施為!”陸安平叮囑了聲。


    陳四龍打量了陣,右臂青筋暴起,緩緩懸在他肚臍上空,手指搓揉著,一粒粒糯米便從手心無聲落下。


    陸安平知曉道門九藝中符籙用到指訣、乃是驅物馭器也用到此,眼前陳四龍施展掌中類似,淡淡靈氣盤亙其間。


    奇怪的是,那一粒粒糯米貼至肌膚,竟沒有溢出,陳四龍手中恍如一道小巧的白色瀑布,嘩啦啦流下。


    不過六七息功夫,陸安平上身便覆滿糯米,唯獨肚臍處無。


    緊接著,柳遲彎下身,將那團黑乎乎淤泥塗抹在糯米上,口中低聲道:


    “陸兄弟,這淤泥臭是臭了點,先將就一下!”


    陸安平隻覺渾身涼颼颼的,一股惡臭不住往鼻孔裏鑽,上腹毛孔也被糯米及汙泥封住,不能吐納天地靈氣,連火精也不能納入。


    陳四龍擺了擺手,嘴角抽動了下,口中開始誦念。


    西南鄉夷音調,方言晦澀難懂,聽著像是咒語,但又不似尋常道門咒語,而是有些不知所言,透著股神秘與荒蠻。


    陳四龍的聲音也越發低沉,臉上現出烏光,褐色衣衫翕動間,一股玄奧的氣機隱約匯聚。


    漸漸的,蟄伏在血肉間的金蠶蠱仿佛蘇醒過來,開始噬咬。


    陸安平心知陳四龍的秘術有了些反應,盡量不動,同時將心神沉入識海,沉浸在金烏扶桑圖中,扶桑葉氤氳著,卻未化出暖流。


    呲溜—呲溜—


    他仿佛能聽到體內細碎的聲響,與陳四龍那古怪的咒聲向應和,金蠶仿佛受到驚嚇,齒間帶著血肉,不住地鑽湧。


    那攤淤泥與糯米也起了反應,陸安平仿佛被膏藥包裹,先是涼颼颼的,後來漸漸溫熱,氣血也越發迅速,唯有臍間巋然不動。


    緊接著,無數細小的金蠶仿佛草原上的羊群,被陳四龍的咒聲驅至腹部,爭先恐後地向肚臍去鑽。


    呲——


    陸安平清晰感受到肚臍處的輕響,仿佛裂開窟窿一般,無數金蠶一竄而出,頓時起了一陣金色的雨。


    與此同時,他的身軀猛烈一顫,而後完全鬆弛下來,陳四龍的聲音也停下。


    柳遲摸出一隻灰布袋,將手一舉,那無數金蠶便向布袋匯聚,不一會便攢聚幾團,淡金色,帶著血光,沒了動靜。


    而後,他將布袋塞入爐中,頓時生出一股惡臭的濃煙,折磨陸安平許久的金蠶蠱也已消滅殆盡。


    陳四龍低下頭,眼神驚訝,似乎遇到樁難以理解的事,聲音也變得顫抖:


    “你那修行功夫,五髒六腑金芒,竟與上古之人有些像!”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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