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團濃綠火焰忽隱忽現,尾巴卻是慘白色,有如曠野中的流星。


    凝神靜聽,還可以聽到隱約的嗚咽聲,不知是寒風的低語,還是鬼神的哭泣,一陣陣的,直往耳朵裏鑽,激得人寒毛豎起。


    那頭灰驢刨動兩隻前蹄,鼻孔噴著粗氣,不時帶著一陣霜屑;張亞則幹脆地身軀一癱,幾乎摔倒在地,全無方才揮斥方遒的模樣。


    陸安平忙扶起眼前這位落魄書生,餘光瞥見篝火昏黃不定,散著絲絲青煙,有氣無力地燃著。


    “不要慌!”他眉頭凝重,緩緩道。


    先前在曆山城廝混,喬大叔教導他辟邪驅鬼時,曾言明鬼乃是陰魂不散,是人死後一縷執念縈繞形成的,往往渾渾噩噩,難以覺察自身所為。


    幾番辟邪驅鬼的經曆所見,大凡神誌不清、兩眼空洞,淨說些胡話,陸安平並不畏懼。


    太始山中,姚化龍自負三苗天蠶仙娘精擅鬼神通幽之道,講了一通人身三魂七魄;他也由此知曉——人死之後,七魄先散,三魂再離。


    一般陰魂不散,大概因魄力未消散,因此命魂幽精不熄,使得魄的餘陰不散,佛家稱為中陰身。


    這與喬玄所說人死後一縷執念縈繞倒也一致。


    但由於魂歸天外,陰魂大多渾渾噩噩,極少有神誌,更遑論修行;能陰中超脫的,更是鳳毛麟角。


    記得當時還模仿正一道士的三洞篆與步伐,如今......


    陸安平凝神觀望,周身吐納著靈氣,運轉起子午周天。


    他已非先前不懂修行的少年,如今打通祖竅,又有廣成子流傳、神通妙用無窮的金烏扶桑圖護身,倒不怕眼前這渾渾噩噩的陰魂。


    那團鬼火拖著一道慘白色長尾,翻滾間,竟不斷逼近,直嚇得張亞哆嗦著身軀,口中呢喃:


    “並非沒有恭敬之心,剛才言論做不得數......請鬼神退散!”


    “張大哥,莫慌,陰魂野鬼並不足懼;你怕它,它還怕咱們呢?”


    陸安平笑了笑,暗感眼前這位張大哥著實膽小,要是麵對那愛吃人肝的獰瞪鬼,不知會便做什麽模樣?


    聽到陸安平的話,張亞剛安定幾分,夜風中便傳來一陣嗚嗚的抽泣,黏糊糊的,直往脖頸裏鑽,嚇得他頓時跳起,大喊道:“鬼啊!”


    緊接著,一股寒風湧過,道旁那幾棵稀疏枯樹、連同底下灌木叢傳出陣窸窸窣窣的響動。


    與此同時,地上那攤篝火猛地一起,隨即濺起丈許高的火焰,卻是由昏黃轉為碧綠,瞬間升騰得好高。


    陸安平扯住張亞,倒未在意眼前篝火,而是死死盯著那團遊離不定的濃綠色火焰,口中喝道:“何方鬼物,還不快快現身!”


    他這話中氣十足,遠遠地傳至曠野中,隻見那團濃綠火焰頓了頓,搖擺了幾圈,跟著發出一道陰沉而蒼老的聲音:“兩個...書生——”


    那聲音極為悠長,混雜在風中,有如雞爪一般在耳畔撓撥,嗚咽的抽泣聲隨之響起。


    “嗚嗚嗚......”


    像是個行將就木的老婦......陸安平心中暗下判斷,眉頭緊皺起來——這女鬼神誌清明,應該有些麻煩。


    他重重拍了拍呆滯出神的張亞,旋即從懷中一陣摸索,抽出一張長約五寸、寬約兩寸的黃符來,其上真文赫然,下首勾畫井字符、叉腳符,正是正一觀的辟邪符。


    辟邪符他並不陌生,畢竟是曆山城中辟邪驅鬼的依仗,臨摹過不知多少次;前幾日夷陵正一觀見何鬆亭當中演示,又於鬧市中擊敗常氏兄弟,從常柏平手中獲得此符。


    “畢竟是正牌的浩陽二十四符!”


    指尖感受著辟邪符上淡淡的靈引,陸安平暗歎道,頓覺安心不少。


    他深知這類陰神鬼物本身懼人,故而揚起符籙,引而不發,凝神看著那團跳動不定的濃綠鬼火。


    張亞倒是為陸安平這一舉動一驚,旋即拍了拍胸脯,驚魂甫定道:“陸兄弟,你還...求了道護身符?”


    “正一觀的辟邪符......你這小書生有些門道!”


    夜風唿嘯,那令人顫栗的陰濁聲音再度飄來。


    張亞爐鼎閉塞,無從感應天地靈氣,自然不識符籙靈引;況且他不懂真文,原以為是尋常宮觀的護身符,如今聽到正一觀的名號,不禁向陸安平湊近了些。


    陸安平沒有為女鬼嚇住,仍直挺挺佇立,掌中靈氣氤氳,辟邪符隱約生出些感應。


    隻聽得樹下那頭灰驢幹嚎了聲,那團濃綠色鬼火飄忽忽地,在道旁停下,濺起幾點慘白色火星;跟著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中,灌木叢上現出一道臃腫的身形來。


    那女鬼穿著一身白衣裳,梳著道巨大的麻花辮,幾乎垂到腰間;夜色朦朧,看不清女鬼眉目,隻見得一張蒼白麵孔、有如圓盤,泛著瑩瑩白光。


    最惹人注目的,是白衣女鬼肥碩的身軀,簡直如水桶一般,看不清腰肢、也幾乎分不清兩腿,裙擺幾乎拖到地上,露出繡花鞋的一角。


    “鬼啊!”


    張亞大喊道,孱弱身軀一激靈,幹脆地躲在陸安平背後,忙亂中險些讓篝火將青衫點燃。


    陸安平輕吸口氣,麵色巋然不動,一縷靈氣從他指尖度過,隨即落入辟邪符上,朱砂寫就的真文明豔如火,泛出點點紅光。


    他先前倒未直接麵對陰魂鬼物,如今見女鬼顯化身形、神誌清明,並非先前曆山所見那般渾渾噩噩,所以沒有絲毫遲疑,催動起辟邪符。


    “你是正一觀的?”


    那臃腫女鬼將麻花辮撩到背後,做出一副嫵媚的姿態,險些令陸安平作嘔——畢竟從未見過陰魂如此惺惺作態。


    “呔!休得害人!”


    陸安平大喝一聲,右手食指、中指駢動,手腕一甩,那道辟邪符便竄動飛出,上麵靈引完全催發,十六字真文顯赫,漾出一片緋紅,有若燈盞。


    嗤嗤!


    辟邪符飄忽忽地,劃過夜空,牢牢鎖定那道女鬼身形,發出陣陣輕微的破空聲。


    符籙打出,張亞似乎安慰不少,他顫巍巍站出來,望著那符籙飄忽不定,兩眼半閉著。


    不曾想那麵如圓盤的女鬼恰好吐出一根六七寸長的猩紅舌頭,反將他嚇得一激靈,一屁股摔倒在地。


    而後,那白衣女鬼動了動水桶腰身,抽泣著,那根長及腰身的麻花辮顫動了下,跟著身形倏忽隱去,又化為一團濃綠色火焰,拖著慘白色長尾,朝遠處飛開。


    辟邪符為第三代天師張浩陽集各家所長而創,靈引極為精巧;即便陸安平不懂步罡、口訣,符籙發動,已然如影隨形,緊緊追著那團鬼火。


    那團濃綠火焰明滅不定,露出女鬼那張大餅臉、掛著根猩紅長舌;一陣悠長的歎息後,竟轉個彎,向陸安平二人而來。


    由於顧及堪堪昏厥的書生張亞,陸安平並沒有擅動,從袖中摸出那根拇指粗細的元青藤,旋即緊攥手中,感應著辟邪符的氣機。


    “倒少了罡步與口訣,”紮著麻花辮的白衣女鬼低咽著,又現出那張圓盤似的麵容,“小書生,這符籙跟誰學的?”


    “赫郝陰陽,日出東方,敕收此符,掃盡不祥!”


    陸安平並未理睬,而是運起丁甲神術,口中誦出十六真文,一時間響徹夜空。


    嗤!


    那泛著紅光的辟邪符倏忽一動,其上靈氣氤氳,卷起周遭氣機,竟爆發數丈距離,有如離弦之箭,終於追上那團鬼火。


    滋滋!滋滋!


    熱鍋煎出肥膘一般的聲音傳來,那團濃綠鬼火明顯頓了頓,長尾搖曳了下。


    而後,那白衣女鬼肥碩身形再度現出,隻是有些狼狽,辟邪符定在腰肢側,大片慘白火焰漸漸熄滅,泛起一絲青煙,隨風送入夜空。


    “小書生,你惹惱姥姥了!”


    紮麻花辮的女鬼吐了吐舌頭,旋即伸出胖乎乎的右手將辟邪符揭去,悶哼道。


    經此一頓,陸安平才看清那女鬼長相,五官倒沒什麽瑕疵,麵色渾圓慘白、上麵生著些細紋,想來死時年紀不小,但又不像聲音那般蒼老。


    姥姥......


    他無聲地念著,看那道慘白身影飛來,有如一朵飄忽不定的雲團,隻是更為淒厲,伴隨著著陣陣陰風。


    “嗚嗚.......嗚——”


    低聲的抽泣又起,陰森森的,聽得人毛骨悚然。


    陸安平先前辟邪驅鬼,倒沒遇到這般場景,見眼前女鬼不懼辟邪符,當即握緊元青藤,轉過頭,沉聲道:“不要亂動!”


    “陸,陸兄弟!”


    張亞有些不明所以,見陸安平一臉堅定,下意識點點頭,而後望著少年跳過篝火,向那團慘白鬼影而去。


    曠野的鬼哭聲中,張亞緊了緊身上衣衫,戰戰兢兢地,想多看又不敢看;灰驢刨了陣土,四蹄亂動,不時幹嚎幾聲。


    那團篝火早已恢複舊狀,幹柴劈裏啪啦地燃著,散出嗆人的濃煙,先前那股碧焰仿佛從未出現。


    張亞揉了揉眼睛,內心咚咚直跳,過了半晌,才慢慢平複下來。


    他癱坐在那裏,望著熟悉的昏黃火焰,納悶道:


    “這陸兄弟,還說不語怪力亂神,原來竟懂些符籙道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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