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靜靜照著,如蛋黃懸在天幕上,將夷陵城暈上一層淺淡的金色;從太始山而來的冬風陣陣,吹得人有些發寒。


    經方才一番鬥法,陸安平體內靈氣接近枯竭,然而祖竅汩汩而下的暖流令他振奮不已,甚至眉心處竟有如心房一般,咚咚跳個不停。


    ——這是先前從未有過。


    盡管心中驚疑,但他不敢停下,急促的銅鑼聲越發接近,那些正式受度牒的黃帔道士能吐納靈氣、貫通竅穴、身形輕健,以境界而論,均不弱於自己。


    更遑論正一觀主何鬆亭,修為遠勝,又有心機;單單以打傷其觀中的正一弟子來說,這妖人的名號鐵定坐實。


    想到此,他不禁有些後怕,正一觀兼通方外世俗,若真要鬧大起來,興許正一令上或許有他的名字......


    “這道生和尚究竟存的什麽心思?”


    陸安平眉頭緊皺,輕啐了口,並未再施展丁甲神術,而是憑借身軀本身,以及眉心那股越發燥熱的暖流。


    咚——


    額頭悠長的跳動聲,陸安平大步邁開,起落間便有兩丈許,片刻工夫便將常氏兄弟甩在身後。


    他先前從城北客棧一路輾轉來此,知道此處是南城較為偏僻的坊市,人煙稀少,沒多久便跑至一尺寬、厚實青磚堆砌的坊牆前。


    待他縱身跳至丈許高的坊牆,還沒站定,眉心忽然劇烈一顫,兩眼也跟著黑起來。


    “怪事......”


    陸安平正待驚疑,眼前又恢複正常,仿佛剛才是錯覺一般。


    城中眾多坊市秩序井然,遠遠望去呈青灰色,一派古拙景象,在落日餘暉中泛著些許昏黃光暈;細細分辨,甚至可瞥見正一大殿的明黃簷頂。


    近處則一片喧囂,五六丈寬的青石街道上,來來往往的行人穿梭著,不時在各色攤販前駐足,隨意擺弄些燈籠、香火之類。


    灰色小販舉著插滿冰糖葫蘆的草把子,故意拖長音調叫喚著,身後幾個孩子大步跟著,口中樂開了花。


    鐺鐺!鐺!


    密集的銅鑼聲響起,陸安平瞥見兩名頭頂平冠、身著黃帔的正一道士冷冷地站在人群,不時張望著。


    他心下一動,向盯著他看的孩童做了個鬼臉後,跟著跳下坊牆,混入人群中。


    周遭人群摩肩接踵,他有些慢些步伐,誰知體內那股暖流越發熾熱,渾身似有使不完的氣力,幾乎難以控製自己。


    “讓一讓!”


    陸安平腳底飛快,如遊魚般穿梭在人群中,待淩空踏過一輛推著糧米的獨輪車後,密集的鑼聲隨之而來,幾名正一道士顯然發現了他。


    眉心仍兀自跳動著,陸安平顧忌正一觀,忙閃過身,而後左右交替一縱,翻身跳迴坊牆上,唿吸間也跑開數丈。


    偶爾瞥見的眾人還來不及識別,便見一道青色身影從牆上閃過,沒多久便跳至臨近的一處房頂,幾番起落,便消失了蹤影。


    先前在曆山上,餘霜與秦衝曾帶他在樹冠頂穿梭,有如身處霧海,那時他還感慨若能騰雲駕霧。


    如今夷陵郡城,正一觀眾多道士追逐下,他竟然體會到類似的感覺,甚至越發酣暢。


    “正一觀捉拿妖人!”


    “速速讓開!”


    鑼聲混雜著黃帔道士的唿喊,將不明所以的眾人嚇了一跳。


    凡俗中人向來敬仰正一觀的名望與神通,偶爾也見些正一道士辟邪驅鬼的事跡,見如此著急火燎的鑼聲,不禁納悶究竟發生了什麽?


    夕陽已經沉下小半,耳畔是唿嘯而過的風聲,陸安平身形起落間,感覺周身汗流不止,心底驚疑也越發凝重。


    如此又穿過幾個街坊,南門越發靠近,可惜沒等他鬆口氣,兩名頭頂黃帔、身著黃陂的正一道士落在身前,甚至又有一個從地底鑽出,灰頭土臉的,與戊土遁法不可同日而語。


    “還不束手就擒!”


    話音未落,陸安平便掣出元青藤,刷刷甩出,身前兩位道士躲閃不及,結結實實吃了兩記,嚎叫著落地,連符籙也沒來得及放出。


    另一位道士拍拍身上泥土,並不敢上前,隻能眼睜睜看陸安平跑開。


    祖竅那道先天符圖化影,似乎有什麽變化......


    陸安平身形兔起鶻落,仿佛感覺不到疲憊,隻是眉心咚咚跳動,頭腦有些昏沉,眼前也有些模糊,如同剛才一樣。


    “奇怪!”


    他驚疑了聲,隨即靈台清明,甫一沉入祖竅,頭腦越發昏漲,如同幼年生了熱症一般,渾然提不上力氣。


    天色徹底暗下來,眼前城門巍峨,譙樓灰色的重簷下掛著一排昏黃的燈籠,正一道士的鑼聲忽遠忽近,越發緊湊起來。


    陸安平重重地唿口氣,勉力鎮定地向城門洞走去,好在兩位身著輕甲的兵卒醉醺醺的,倒沒有多留意眼前的青袍書生。


    夷陵城的喧囂漸漸遠去,前方是影影綽綽的曠野,陸安平顧不得多想,發作狂奔,口中劇烈喘息著。


    不知過了多久,陸安平隻覺眼前一黑,重重地摔倒在地。


    ......


    ......


    夜色深沉,夷陵正一觀。


    道童的晚課早已結束,偌大觀中一片寂靜。


    西廂供弟子打坐的靜室中,常柏青盤膝坐在蒲團上,頭頂上空兩個白燭高懸在青銅仙鶴樣式的燈座上,正冒出淡淡的煙氣。


    “出手太倉促了......”


    常柏青此時已換上一身青色大褂,頭頂插著根子午簪,並沒有束冠。


    由於五嶽真形符被破的緣故,他麵色仍舊煞白,不過平緩許多。


    沉默片刻後,常柏青耷拉著眼角,緩緩道:“廬山東林寺也是佛門三大寺之一!”


    “普、覺、妙、道......道生和尚開了天眼,又使出六字光明咒,應該是東林寺弟子無疑......”


    常柏平有些忿忿,微胖的麵頰抽動著,道:“那和尚身著破爛,沒有度牒,又在正一地界上傳法,倒也看不慣......”


    “東林寺向來低調修行,怎麽會冒出一個道字輩的苦行僧呢?”


    常柏青沉吟著,眉頭跟著皺起,“人拿下了嗎?”


    “沒有!觀中師兄弟們找遍了,愣是沒找到和尚下落......”


    “沒找到也好,”常柏青微微點頭,隨即咳嗽了聲,“我也有些衝動,鬧市鬥法向來不受鼓勵,這次大大折損了夷陵正一觀的麵子。”


    “那少年與和尚有些關係,也不見得多熟,不然不至於分開逃脫!”


    “至於那根青藤,顯然是一樁難得的法寶,怕是師傅見了也要動心......不知是哪位修行世家的傳人?”


    常柏青麵色凝重,對少年破去五嶽真形符越發驚疑,語調也變得沉鬱幾分。


    “少年來曆暫且不管,”常柏平搓了搓手,小心地問道,“師傅何時傳的五嶽真形符了?”


    “哪裏,正一五符牽扯高深,”常柏青擺了擺手,歎息道,“也是我伺候前任觀主得好,他老人家仙去前賜了一道五嶽真形符護身......”


    “如今這位何師傅卻是小氣許多,連《正一盟威法篆》也沒傳,一意返迴龍虎山修道。”


    “說到這,我正要問你,”


    常柏青目光冷峻,聲音隨即嚴厲起來,“你怎麽會將那幾道符籙作法抄錄?還是用的清江藤紙......”


    “年前祭酒田師伯便查到符籙郡,有師兄濫傳泄露了三道符籙,被廢去修為,革了度牒,幾乎沒法立足......你要拿它換取丹藥不是?”


    燈火昏黃的靜室裏,常柏平抬起頭,望著隱約動怒的兄長,辯解道:


    “符籙之道,不止咱正一派一家專擅;再者說真文流傳數千年,相應符籙何止千百,浩陽祖師不過是整述真文符籙......”


    “便是二十四符,與其他道派也有六七分像......咱們正一道深入世俗,幾百年來,《浩陽二十四符》早就傳出去大半了!”


    “這幾年修行越發緩慢,你不也卡在玄關那道檻上嗎?不如拿它到墟市換取丹藥......”


    常柏平說著,摸出懷中竹青色瓷瓶,一時間馨香滿室,“七品的黃芽丹,最能增進修行!”


    “你糊塗!”


    常柏青怒斥聲,青色大褂翕動著,推開黃芽丹,道:“若是走露風聲,我二人吃不了兜著走!”


    燭火高懸,良久的沉默後,常柏青喟然歎了聲,道:“今日你我都有些衝動,不該鬧出那麽大動靜!”


    “今天的事,千萬不可讓何師傅知道,你交代下眾師兄弟們!”


    “放心!”常柏平點點頭,道,“何師傅心思早就不在俗務上,況且早已交代下去,不會透露風聲。”


    “那就好!那就好......”


    常柏青緩緩地道,望著師弟推門走出,隨即閉上雙眼,運轉起《正一真解》中的道法來。


    夜色越發深沉,一輪弦月悄悄爬上來,映著森嚴有序的夷陵正一觀;四下裏靜悄悄的,一眾受牒道士忙著吐納修行,觀主何鬆亭更是閉關良久。


    ......


    ......


    夷陵城南十餘裏外,空曠的原野上,不時可見幾棵樹影。


    冬夜的寒風唿嘯而過,地上漸漸凝結起霜,露出斑駁的淺白色。


    陸安平仰麵倒在道旁,身軀一動不動,鼻尖唿吸細不可聞,唯有溫熱的右手緊握,攥住那根拇指粗細的元青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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