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門被打開的那一瞬間,瑞琰看到他哥哥的眼神,居然不是慌張,不是震驚,而是一種久別重逢的釋然。那一刻瑞琰有些懵,他的手在衣袖裏緊緊攥起來,指甲給手掌帶來的痛楚讓他恍迴神來。那個人,那個身穿龍袍的人,就是他今天要取代的人。


    瑞暻的身後,是一排排巨大的書架,上麵擺滿了書。而瑞琰的身後,是瑞嵩,是楊彧,還有剛剛站在瑞暻身旁的虞然,以及一個個裝備精良的兵士。伺候在瑞暻身邊的老太監見到瑞琰來勢洶洶,立刻上前擋在了瑞暻的書案前。瑞琰也不說話也不行動,他靜靜地看著瑞暻,良久,良久。終於,瑞暻歎了一口氣,輕聲道:“你來了。”


    瑞琰說,“是,我來了。”


    瑞暻的目光越過瑞琰,看向瑞嵩和虞然。虞然低下了頭,不敢直視這個已經孤身的皇帝。瑞嵩卻和瑞琰一樣麵色淡然,什麽話也不說,隻是靜靜地看著他,仿佛在對方身上,有他想要的東西。瑞暻知道瑞嵩在看什麽,他放下了手中的朱筆,給身邊的太監吩咐道:“你去多寶閣上把我那個箱子拿過來。”老太監不放心,瑞暻也不說細說,隻是讓他去拿。老太監走開了之後,瑞琰迴頭跟虞然說,“你先帶著他們出去,林老先生到了跟我說一聲。我們有些話要說。”


    虞然點點頭,走上前去,對著瑞暻深深地鞠了一躬,然後才起身帶著兵士們出去。瑞暻不看虞然,看著自己手中的朱筆,仿佛在思索什麽。


    老太監抱著一個小箱子迴來的時候見到殿內隻剩下了瑞琰和瑞嵩,悄悄出了一口氣。瑞暻接過小箱子,打開看了看裏麵的東西。他看著那些東西的眼神很是複雜,有愛有恨,但更多的是不舍。似乎是麵對一個老友,即將離別的時刻,眼神才會如此深沉。


    瑞嵩其實猜到了裏麵的東西會是什麽,他很想上前去一把把箱子奪過來。那是她的東西,不是他的。他沒有權利沒有資格那樣看著它們,是他殺了她。但是他沒有動,不僅僅是來自瑞琰的目光,還有的是他內心的唿喊。這自始至終都是一件令他痛苦不堪的事。一麵是他深愛的人,為了她他可以放棄皇子的身份,放棄皇室子弟給他帶來的一切好處,甚至是放棄自己的忠義信仰,放棄自己的生命。一麵,是他從小就敬仰的哥哥,手足兄弟。放棄誰,都不是他想要的。原本他以為可以兩全,可後來,他卻連選擇的權利都失去了。自己敬仰的哥哥,娶了自己心愛的女子。自己心愛的女子,變成了自己的嫂子。他要他如何選擇,他想要他怎麽選擇,他該怎麽辦?明明這件事錯的不是他。


    瑞暻抬起了頭,看向瑞嵩,說:“擷英殿走水之後,什麽東西都沒剩下。這些東西,是我在擷英殿的廢墟裏扒出來的,是她的東西,你帶走吧。其實,我知道的,她不是我的,這些東西,也不是我的。”


    “既然你早就知道,為什麽不肯放過她,為什麽不能放她離開,為什麽你非要鎖著她,為什麽你要殺了她?”瑞嵩的一言一語都像是投進水裏的炸彈,可是偏偏他聲音很小很輕,讓他不自覺地就側耳傾聽。而那些話入耳,帶給他的隻有痛苦。


    “我不想跟你爭什麽,你是太子,你是皇帝,你擁有全天下。我從來都沒想過跟你爭跟你搶,你是我三哥,你是我從小就敬仰的哥哥。可是哥哥,為什麽,你要搶你弟弟的女人?”瑞嵩越說,身子抖得越厲害。瑞暻的目光,也就越呆滯。瑞琰扶住瑞嵩,道:“好了,別說了。”


    瑞暻忽的閉上了眼睛,仍舊不作任何反駁。


    瑞琰看著瑞暻,歎了口氣,“我們都是兄弟,本不比倒戈相向。但是三哥,這件事上,恕我們不能退讓。你不適合做皇帝,這不是我單方麵的揣測,你自己也應該明白。”


    他終於道:“我知道。”


    老太監卻一臉的驚悚,尖聲喊斥:“大膽!你們這是篡位!是逆賊!來人!來人!護駕!快來護駕!”


    瑞暻睜開眼睛看向老太監,微微一笑道:“他們是我的兄弟,李公公,不必驚慌。”


    李公公一時啞言,眼睛裏卻是藏也藏不住的驚恐,在他的眼裏,那一晚,就是明目張膽的謀權篡位。


    忽然間有敲門聲,殿內的人除了瑞暻,全都不約而同地往聲音來處看去。門開了,是秦王妃楚雲舒,她看了一眼殿內,問;“你們的事說完了嗎?林先生到了。他最近有些風寒,不宜在外麵久待。”


    瑞暻站起身,問:“林先生?是林安林小將軍嗎?”


    雲舒點點頭,說:“是的。”


    “快請。”


    來的人有林伯伯,長清,瑞軻,瑞瑒。瑞暻見到來人,隻是跟老太監吩咐一聲:“去備茶。”


    林伯伯要向瑞暻行禮,瑞暻連忙把林伯伯和長清扶了起來,說:“久仰林小將軍的名聲,先生不必多禮,快快請坐。”林伯伯卻執意要行禮,瑞暻隻能受了他們的禮。


    其實林伯伯不說,瑞暻也知道,這是林伯伯他們最後一次以君臣禮儀相見,這一夜過後,瑞暻將不再是皇帝,無論這片江山歸誰,他,都將隻是一個閑人而已。這一禮,是送別,也是終結。


    大約過了一柱香的時間,外麵又有人敲門,說是顧老先生和陳老先生來了。瑞暻一聽,又是恭恭敬敬地請坐下了。兩位老先生的意見同林伯伯一樣,堅持行君臣大禮。瑞暻明白這禮的意義,便沒有推辭。顧老先生是左相之父,對於朝中事宜的資曆最是老,他曆經多朝,整個朝廷裏,排說話的資格顧老先生當之無愧是第一。陳老先生是學術大家,是有名的在野散人。俗話說知屋漏者在簷下,知政失者在田野。陳老先生和顧老先生的到場,是對瑞暻這五年來當政評判的最負責之舉。


    幾乎是整整一夜,林伯伯,顧老先生,陳老先生,從政治,經濟,軍事等各個方麵分析了瑞暻的作為。這五年裏,瑞暻無失,政局確實也很平穩。但是對於當今天下的發展大勢來看,無失,不等於正確。瑞琰說的看不見的危險不僅僅是秦國季家想要拿大齊開刀,而是從這便能看出大齊在秦國的眼裏已經不是當初那個盟友,而是變成了可以任意拿捏的附屬。瑞琰看到了,這或許不是他要奪位的初心,卻是讓天下人皈依於他的最佳理由。瑞暻太過保守,做事不敢邁步,很多政策都是延續先皇的做法。該換的沒換,該更的沒更,百姓的生活和從前一樣,這個國家幾乎沒有改變。甚至,在落後於這個天下。


    這個國家,需要新的活力,需要大步向前。


    第二天太陽升起來的時候,一切看似沒有變化,依舊是日出東方,依舊是花開花落。可是德泰殿裏的人們心裏明白,一切,都已經不一樣。


    據說,後來皇後娘娘聽到了消息,驚得一下子昏厥了過去。醒來了之後不顧一切地跑到德泰殿大吵大鬧,還奪過了侍衛的劍對著林伯伯和瑞琰他們,大聲罵他們是反賊,還用腳踹一直陪侍在瑞暻身邊的老太監,罵他不忠不孝是逆賊,不知道護著皇帝。瑞暻大聲斥嗬讓她把劍放下,她不僅不聽,還拿劍指向瑞軻,說他白吃白喝居然還幫著外人謀奪瑞暻的皇位,罵他養他不如養條狗。瑞暻怒了,雲舒正想上前去把她撂倒,忽然舒貴妃不知從何出出現,一把拿住顧念藍的手腕,狠狠一掰。當啷一聲,顧念藍手中的劍掉在地上,舒貴妃抬腳往她腰上一踹,她啊的一聲整個人也都倒在地上。


    舒貴妃冷冷地看著顧念藍在地上不顧形象地撒潑打滾,隻是跟瑞暻說,“皇上,臣妾想離宮。”


    不僅是瑞暻沒想到舒貴妃會出現,在場的所有人都沒料到舒貴妃居然會出現在德泰殿,更沒想到她居然會有這麽一手。瑞暻靜靜地看著她,忽然問:“上元節的那一夜,你在哪裏?”


    舒貴妃微微一笑,“皇上忘記了嗎?臣妾一直都陪在您身邊啊。”


    瑞暻忽然嘴角一扯,說,“罷了,你去吧。”


    後來的事就很簡單了,婢女們把顧念藍抬迴了景和宮,殿裏的人繼續。一直到今天下午,塵埃落定,他們才離了宮,各自迴家。長清原本想直接迴林府,但是瑞軻說想在府上吃個飯謝謝林伯伯。所以今天下午我才會在那片黃昏的紅光裏見到長清。


    後來那幾天我們也沒有立刻迴林府,因為七日之後便是欽天殿選定的新皇登基之日,瑞琰說想要林伯伯出場。瑞琰登基之前的那幾天幾乎每天都往秦王府跑,就是為了和林伯伯商討政事。林伯伯推辭說自己隻是在軍事上有所成就,國家朝政他不是內行。但是瑞琰不肯聽,認準了林伯伯就不肯鬆手。


    那天剛剛吃完中午飯,我問了一下小逸和顧晗的事之後便出去閑溜達了。四月末五月初的天其實太陽就已經很曬了,我在花園裏走了沒一會兒就覺得快要被曬死了。秦王府的花園裏高大的灌木不多,多是低矮的花木,就連遮陽的花廊也沒有多少,我隻顧著尋花看草,一時間竟然走出了好遠。四下望望,想起來這周圍除了有一個湖亭,別的是在也沒有什麽能遮陽了。隻能便抬步往那邊去。


    可是,天公不憐我,等我走近了才發現湖亭上的各色盆景之間居然還坐著一個人,不是別人,正是這偌大秦王府的主人,瑞軻。中午吃飯的時候就沒見到他,聽雲舒說他是去見瑞暻了,怎麽忽然又出現在這裏?當然,這是他的家,他想在哪裏就在哪裏。這不是我該管的事,這種自覺我還是有的。


    “外麵太陽大,你身子不方便,還是進來歇歇涼吧。”我剛要轉身離開,卻聽他開口說話。我想了想,也對,他們這些練武的人,不必迴頭就能知道來者是誰。真好。


    我沒有走進去,隻是在湖亭外麵的走廊裏坐下了。我很誠懇地表示了抱歉,很抱歉打擾了他的清淨,並且表示我隻在這裏歇一歇腳,坐一會兒立刻就走。


    瑞軻似乎輕聲笑了笑,“你不必如此,既然我們是普通朋友,為什麽普通朋友不能坐下來說說話聊聊天呢?”


    我哈哈笑兩聲,“可以可以,其實,我坐在這裏挺舒服的,所以,所以就不想動了。咱倆就這樣說話也挺好的,反正我能聽見你你也能聽見我。”


    “本王說話從不食言——罷了,你愛坐在那兒就坐在那裏吧。”


    我想起來在季家的時候,他說的“本王從不開玩笑”,嗬嗬,我信你個鬼。


    燥熱的中午,蟬鳴一陣接著一陣,半點風都沒有。湖上也沒有明顯的涼爽效果,我們兩個坐著也都沒什麽好說的,就感覺氛圍有點太壓抑了,我慢慢的有些後悔吃完飯出來溜達了。


    一般這種情況下,總是我這樣的人來沒話找話:“對了,那個,韓喬和韓燁她們,怎麽我聽說飛玉閣空出來了,她們不在了嗎?”


    他便接著話頭講下去:“左相大人擔心我們在辦的事會牽扯到他們顧家,一聽說我們的計劃,便連忙把他的兩個寶貝女兒接走了。”


    我陪笑道:“那是自然,做父親的哪有不擔心自己孩子的。”


    瑞軻卻道:“他是怕他的兩個女兒跟我們在一起,會牽扯到他。”


    “這……”這讓我怎麽接?吐槽左相?算了算了,我也不是會說話的人,就這樣吧,尷尬就尷尬吧,我可不想再這樣說下去了。


    過了一會,瑞軻忽然開口,“你那個羅渡,瑞琰說……”


    我想等他說完,可是等了很久都沒有聲音。我也不說話,就有些尷尬。終於等到他再次開口,說完了剛剛那句話:“他不肯給羅渡的配藥,蘇老先生現在,也沒有任何結果。”


    原來他要說這個。“哦,我知道。”我悄悄迴頭看他一眼,他的注意力好像都在麵前的茶裏麵。“之前他就跟我說過,無論後來成敗如何,他都不會給我解藥,也不會給我任何解毒的機會。都無所謂了,沒什麽的。”


    “可是你有了孩子。”


    孩子。


    “如果沒有解藥,你怎麽留下這個孩子,你怎麽,保護他。”


    下意識地摸了摸微微凸起的肚子,我嘴角微微揚起,“沒事的,在秦國的時候,白姑娘給我吃了一陣緩解羅渡的藥,足夠撐到我把他生下來了。”


    我聽到他那邊有打翻杯盞的聲音。


    “那之後呢?”


    我笑笑,“我也不知道。”


    未來的事啊,誰知道呢?畢竟還有那麽遠,畢竟我隻是個凡人,畢竟,我不能想那麽遠的事兒。


    話說完了以後有很長一段時間的安靜,我以為對話就這樣簡單的結束了,便準備起身迴去。可是瑞軻忽然又說:“對不起。”


    對不起?為什麽要說對不起?“王爺,何出此言?”


    “沒什麽。你以後,要跟他好好的在一起。”


    心中的那片湖泊仿佛被丟進了什麽東西,初時不見漣漪,慢慢的,居然愈演愈烈。他還是在說那件事,他還是沒有放下。這樣說的話感覺像是我自作多情,可我明白,瑞軻的拗勁上來了,他的可怕的持續力和忍耐力被他用在了這件事上麵。在現在我已經完全剝離了這件事的情況下,我已經沒有資格去評論他勸說他。隻能由他而去。


    “我會的,多謝王爺掛念。”


    “他在外麵等你,你去吧。”


    我愣了愣,起身往外麵看過去,長清正撐著把傘站在走廊盡頭的那片薔薇花牆那兒,身邊是一叢一叢的繡球花。他在那裏長身而立,見我望過去,便微微一笑。我轉過身看向瑞軻,大株大株的盆景之中,他手上把玩著茶盞,估計是察覺到了我的動作,說:“去吧。”


    我輕輕點點頭,“你也要照顧好自己。”


    我知道,不論以後會不會再見麵,不論他是不是真的放開了手,從此我們之間,將真的再無糾纏。我欠他的,他欠我的,都沉進湖裏,消失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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