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三,黃道吉日,宜裁衣,冠笄,嫁娶,納婿,會親友。裴夫人一早領著婆子趕往陳家,陳其峻得了裴禦史叮囑,在家休沐,靜候著裴夫人到來。


    裴國公府乃是公卿世家,裴夫人去陳家當說客實是給足了陳家麵子,故而陳其峻滿心歡喜又惶恐,這樁親事恩師都看好,他又有何反對?冉家小子行事孟浪了些,終歸是對五娘有心。隻是冉閬年少得誌,官職遠在他之上,以後見了他如何相處?


    午後的陽光曬得石榴枝舒展開來,雲流瞧著滿樹火紅的石榴發笑,伸手摘了個大石榴掰開,清透紅豔的石榴籽飽滿地嵌在果皮裏,色澤誘人。白鷺風風火火地跑過來說:“殿……殿下,有消息了,說是陳家五娘把冉閬打了!京中已炸開了鍋!”


    雲流一臉呆滯,這陳五娘這般彪悍的嗎?她登時來了興致,一臉稀奇地問:“接著說,接著說!”白鷺喘著氣說:“今早裴夫人去了陳府說親,陳大人本已允了,誰知陳五娘知道後立馬迴絕了,陳大人惱了,自古婚姻大事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陳五娘這般忤逆,被關了祠堂……”


    白鷺雙眼放光,她最喜這等京中消息,白鶴見她臉色通紅眉飛色舞的樣子不由好笑,替她倒了杯沙棘汁,白鷺一口喝下,嘴裏嘟囔:“謝……謝,殿下你不知大街小巷都傳遍了,陳五娘當真忤逆不孝,竟從祠堂翻了出去,撞到了在陳家門外轉悠的冉閬,把冉閬拖到胡同裏打了一頓!茶肆小二見狀去了冉府報信,此刻冉家老太太和夫人正堵在陳家門外,要拿個說法呢!”


    “哈哈哈哈,我從未聽過如此好笑之事!”雲流放聲大笑,手一用力壓得石榴籽四處飛濺,“這陳五娘當真是個妙人,哪有不喜求親將人打一頓的,真真好笑。”雲流捏起袖口擦眼睛,她眼淚都笑出來了,這下結親不成反結仇,冉家怕是恨不得拆了陳家。雲流歡快地吃著石榴籽,白鶴見狀又摘了兩個放在木幾上,白鷺意猶未盡地說:“裴夫人當場拂袖而去,隻怕冉裴兩家恩怨更深一層了。”


    雲流頓了頓,這次裴夫人隻怕也被冉家記恨上了,聽聞冉閬乃是獨苗,家中除了他再無兄弟姊妹,是真正的天之驕子,冉家捧在手心長大的主,陳五娘這是捅了個大簍子!雲流搖搖頭,原以為南國風情開放,不想北雍也有這等狂放之人,她不禁好奇起陳五娘來。


    陳府門前,裴夫人冷著臉上了馬車,陳其峻老臉憋的通紅,一路追到了車前,“裴夫人,實是下官管教無方,那個逆女,下官……一定好好管教!”“哼,陳府管教真好,連個小娘子也敢當街毆打男子,我兒可是朝廷命官,陳五娘好大膽子!”冉夫人柳眉倒豎,一臉狠意,那個小賤人竟敢打得閬兒昏迷不醒!


    陳其峻捏緊拳頭,滿頭大汗地站在大街上,圍觀的人越來越多,一種無力感將他包圍。裴家的車夫高聲吆喝:“裴國公府馬車迴府,請讓道!”眾人讓開了一條路,馬車駛出了坊,將吵鬧的眾人扔在了身後。裴夫人疲憊地揉著眉心,臉色亦漲得通紅,“咚!”馬車撞上了石頭,她睜開眼,隻見一襲藏青官袍的裴戰坐在了她對麵,她下意識地皺眉。


    那人一聲輕笑,磁性的聲音鑽進她耳朵裏:“夫人見了為夫似是不喜?”裴夫人扭過頭看著窗外,裴戰眼神微沉,一把攬住她說:“夫人,臉色通紅是為哪般?今日一行可順利?”裴夫人不理他,他強行扳過她的頭,讓她直視自己,“夫人身有熱毒,何必與那無關之人動氣?”裴戰從懷中摸出藥油,替她輕輕地抹在臉上,入臉清涼,她臉上的紅氣漸漸消退。裴戰癡癡地看著她緊閉的雙眼,輕輕撫著她白皙的臉,湊到她耳邊舔舐,“綾兒……”


    裴夫人一把推開他說:“公爺,陳編修那可有人前去處理?”裴戰修長的手指撥弄著矮幾上的幹花,裴夫人壓下他的手問:“裴戰,我問你陳……”“五皇子和三公主去了,夫人何必理那等俗事?”裴戰直直地望著她,“夫人,可要為夫去將另一隻墨玉鐲子取來?”


    “不必,冉家的東西一概退迴去。”說著她抬起手腕打算將墨玉鐲子取下,裴戰攤開手,一隻墨綠的手鐲靜靜地躺在上麵。裴夫人睜大了眼睛問:“你……從何處得了這鐲子?”裴戰笑得坦蕩:“自然是冉夫人給的,夫人連日奔波勞累,這酬勞不給夠怎行?”說著把鐲子套在了她另一隻手腕上,裴夫人無奈地說:“裴戰,你可是強盜……”


    裴戰一臉笑意,輕輕握著她的手,朝簾外喊:“去素齋堂。”馬車轉了向朝城外駛去,裴夫人一臉無奈,往後靠在了枕上。裴戰難得見她溫順,不由笑開了眼,他將她從南境拐迴大雍,費盡心思娶了她,終日以藥養著她的身體,也將她終日藏在內院。


    這墨玉鐲子他費了許多心思尋找,卻在冉家手中,他勢在必得的東西怎麽可能還迴去?他看了一眼崔綾,這些年的靜養她的氣色好了許多,然而生育太多終是虧空了身子。他自責地將手撫上了她的小腹,崔綾猛地顫抖,防備地盯著他。裴戰苦笑,將她靠在自己肩上,輕輕替她揉著太陽穴。


    冉閬從昏沉中醒來,入眼一片暗色花紋,安神香的味道彌漫在帳內,他眨眨眼費力地轉頭,小廝七喜驚喜地叫:“爺醒了,爺醒了!”睡在榻上的冉夫人猛地驚醒,一個箭步跑到床前哭道:“我的兒啊,你總算醒了,娘快被嚇死了!”冉閬動了動嘴皮,七喜見狀端起茶杯,往他嘴上塗了些溫水問:“爺,您想說什麽?”冉閬昏昏沉沉,望著屋中昏暗的燭火,窗外青黑色的光籠罩,應是五更了。他費力地問:“陳……陳五娘呢?”


    冉夫人一聽急了眼,緊緊握住他的手說:“閬兒,還想著那小蹄子做甚?你昏迷了兩天,可急死我與你父親了!”她內心憤恨,又怕刺激到閬兒,不敢說得狠了,依她的意思得打死那小賤人,他們冉家差點絕後,老太太也病倒了,連皇上知道此事亦狠責了陳其峻那老東西。至於那小賤人皇上批了八字:冷心冷情,殘暴狠辣。這輩子她也別想找個好人家,無人敢娶;若有人敢娶,冉家要他自此除名!


    冉閬渾身疼得厲害,不再說話,七喜本想喂他參湯,見狀隻得放下碗。“夫人,您先去歇著,小的來照顧爺……”冉夫人不理他,定定地坐在床邊,守著冉閬。冉閬雖閉著眼人卻是清醒的,他滿心苦澀,隻想著陳五娘,卻讓冉家人擔驚受怕,他是男兒,怎可如此任性妄為?


    他迴想起與陳五娘相識的種種,心疼得滴血。他冉閬要風得風,要雨得雨,雍京城多少閨秀擠破頭想進冉家門,她就這麽不屑一顧?他握緊被褥,緊咬牙關,細細想著初見那晚。


    那晚他喝多了順手從街邊拿了一條妖獸皮,不想店家是天空城莽夫,追著他跑了幾條街,他興致來了將毛皮撕成兩截,惹毛了店家,店家抽出長刀砍來,見店家動真資格了,他隻好逃命,沒頭蒼蠅般地在胡同裏亂竄,最後翻進了陳府。


    他半醉倚在牆頭,月色如水清涼,院中的女子跌倒在地,迴頭驚惶地望著他,他看見她藕色長裙曳地,如瀑長發散作一團。他凝神望著她卻被一雙眼吸進去,一雙漆黑神秘的眼,隔著百米的距離他竟能清晰看到他在她眼中的樣子,發冠散亂,臉色微紅,錦衣揉成一團。他隻能定定地坐在牆頭,完全被她眼中的鏡像吸引,女子的臉逐漸模糊,唯有那雙漆黑的眼印刻在了他腦中。


    女子爬起身往廊下走去,他一驚忙翻下牆追了上去,抓住了女子的袖口問:“姑……姑娘,在下冉閬,深夜闖入驚擾了姑娘,不知姑娘摔著了不曾?”女子用力扯出了衣袖,一言不發地往廂房走去,他有些遲疑地攔住了她,“姑娘不識冉某?”雍京城有人不識冉閬?


    女子冷冷地抬頭說:“讓開!”冉閬摸著鼻子站到了立柱旁,女子閃身進了廂房,他隻得站在廊下,他是男子總不能硬闖人閨房吧?冉閬在廊下坐了一會,又翻牆而出,迴了冉家。


    第二日酒醒已是正午,他忙去打聽女子,卻一無所獲。越是見不著人他越是急躁心慌,那雙漆黑的眼睛一直浮現在他腦中,他派人在雍京城大肆打探,毫無迴音。直到那日去林府接林珩兩兄弟出門練劍,在街角看到一名女子的纖細的身影走過,他似有所感追了上去,還未近身女子猛地轉身,漆黑的眼睛直直盯著他。他滿心歡喜,就是這女子,滿眼盡是他!他問她:“姑娘,在下冉閬,敢問姑娘是哪家府上?”


    女子沒有說,有人認出了她是陳家五娘,當天迴府他便遣了小廝拉著厚禮去方家,將方二娘的生庚八字退了迴去,方家不肯,鬧到了皇上跟前。他可不管這些,每日天一亮他就跑到陳家門前候著,他也不知自己著了什麽魔障,就是整日想見她,想與她說說話。


    陳五娘深居簡出,平日都呆在府中,任憑冉閬想盡法子也不能將她請出來,他隻得用老方法,半夜翻牆進府中,摸索她住的廂房,找了半月硬是沒找到,他鬱悶不已。陳五娘連個丫鬟也無,當真怪癖!


    後來宮宴皇上遍邀臣女入宮,歡迎傾雲長公主的到來,他早早地守在陳府門前,見她終於上了馬車,方才放心地去了宮中。冉閬閉著眼感受天光漸至,宮宴那晚她便想殺了他。他多次去陳府,被陳大人轟出門,為人恥笑,他多希望她出來見他一麵,她沒有。那日街頭偶遇,他以為她終於接受了他,急忙求了祖母和母親替他求娶,母親拿出墨玉鐲子才說動裴夫人為他說親,不想隻是他一廂情願。


    他清楚地記得他等在陳府門外,陳五娘從長街上拖著他跑進胡同,他滿心歡喜地問:“五娘,你可是許了?”陳五娘冷冷地看著他說:“什麽許了?”他一愣,急切地問:“五娘是不想嫁與冉閬?五娘那日收了冉閬的荷包,莫非是冉閬會錯了意?”她惡狠狠地看著他說:“冉閬,你一再糾纏我,我最後一次警告你,若是再接近我別怪我不客氣!”


    他站在她麵前,血色盡失,她說不要再糾纏她?她厭惡自己?分明她眼中有自己的,他抬起她的眼直視自己,輕聲說:“五娘,你再說一次,你不許我接近你?”他看到她眼中的自己,高大的身形顯得笨拙不堪,臉色蒼白,自尊全無。他執意要她說,卻見一抹紅光閃過,五娘瘋狂地朝他揮掌,劈頭蓋臉地往他身上打來,他生生受著,眼眶紅紅地望著她,從未流淚的他在她麵前嚐到了淚的味道。


    他被打倒在胡同裏,在模糊的視線中看到她站在離他幾米遠的地方,迴頭看著他,不辨悲喜。他想,許是他認錯了人,兩人除了眼神相似,臉上輪廓已模糊,又或許相識就像是一場夢?


    九月初十,冉家上下一派喜氣,小廝忙作一團,四處貼花,慶祝冉家大爺下床團聚。冉閬頭發半束,別了一根白玉簪,身穿滾金繡服,慢慢走到了廳中。老夫人雙眼泛淚地拉著他說:“閬兒,你可算是好些了,讓祖母好好瞧瞧我的乖孫兒。”冉夫人拿起袖子抹淚,這些天請了不少禦醫,閬兒躺了七天才下得了床,可見那陳五娘心狠!


    冉閬拍著老夫人的手安慰她:“祖母,孫兒無大礙,讓祖母擔心是孫兒不孝。”說著就要跪下,被老夫人一把抓住,“乖孫兒你可別再嚇祖母了,好生坐著!”一家人其樂融融地用了午膳,午膳後冉夫人服侍老夫人躺下,冉閬迴了房,趴在窗前的幾上發呆。


    那夜見著的女子是陳五娘,毋庸置疑,那雙眼就是記號,他不會認錯,陳五娘冷漠待他隻因對他無意,厭煩他的糾纏,既如此他又何必再惹人嫌?冉閬下定決心不再想陳五娘的事,他要忘了她。冉夫人進門就看見黯然神傷的冉閬,不由心疼地說:“閬兒,陳五娘並非良緣,你又何苦自傷?”冉閬靜默許久說:“母親,不要為難陳家,不要……為難她。”


    冉夫人不說話,把他倒在幾上的棋子撿到缽裏,又拿了條軟毯給他搭在身上。冉閬枕著軟枕慢慢睡去,風從窗外吹進來,帶來一股子清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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