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八十章午後棋語


    作為浩然天下藏學問最多的地方,自在書院的藏書閣確實難得一見,外界不知有多少人擠破了頭也想進來,隻為能瞧上一眼,長些見識。不過對於如今身處其中的少年而言,這密密麻麻的書籍反倒成了累贅,每日感觸最多的也就是借書和將書放迴的時候,感覺這三年來,腦袋裏過得字比他吃得飯都要多。


    少年登上閣樓,熟練地拐過書架,將一本《禦風術》放迴原處,不禁有些感慨,傳說武夫的【遠遊境】與修士的【金丹境】都能禦風而行,轉瞬千裏,不知自己何時能有這等神通,來去自如,而非靠著些小聰明,聽風辨位,願者上鉤了。


    好在那人也不真的計較方法,似乎隻要能有長進,就能省去一頓‘毒打’。指尖輕輕劃過層層書冊,葉凡口中念念有詞:“基礎的五行之術已經都看過了,接下來還是換換口味吧……”


    這時不遠處的書架上,一本古籍驀然飛起,然後晃晃悠悠地向他這邊飛來。等飛近了後才發現,原來這書的後麵竟是個拇指般大的小人,正吃力地將書遞到少年手上。


    葉凡微微一笑,道了聲謝,小家夥似乎很高興,身上螢火般的光點更盛了,上下浮動,薄薄的蟬翼偏偏起舞,很是靈動。


    葉凡起初見到這小東西時也是嚇了一跳,後來問了他那不苟言笑的師兄才知道,萬物皆有靈性,福澤深厚之地必然會孕育各類精怪,更不用說這天下第一的文運之地了。


    小家夥顯然是吸取了這藏書樓內文運而生,天性溫順,些許怯懦,肖子衿知道了也不會與這等小妖計較,反正也無損失,正好還能幫忙維護書籍,也就聽之放之了。


    藏書樓內近百年沒有來過生人,所以當葉凡出現時,小家夥是欣喜的,可也怕對方脾氣可能不好,畢竟這人第一次來時就被莊主給打飛了出去,隻是暗中偷偷觀察,好在一段日子後,確信眼前的少年不會拿它燉湯喝,這才戰戰兢兢地出來打招唿。


    一迴生二迴熟,少年本就是個隨和性子,看人看物都是一顆平常心,既不拘謹也不蠻橫,很快就贏得了小家夥的好感,它甚至還主動承擔起了管理員的工作,替葉凡挑選想看的書籍,倒是省去了葉凡不少功夫。


    葉凡接過小人遞來的書籍,低頭一看,是本《異域鬼誌》,裏麵講的大都是各地鬼怪霍亂人間的故事。葉凡也是讀了後才明白,所謂的厲鬼其實並非全是十惡不赦的罪人,它們中多數是因為身前遭受了不公的苦難,怨氣難消,這才化身厲鬼伺機報複;還有些則是心生不舍,對陽間留有眷戀,遊蕩在外,遲遲不肯魂歸酆都。


    葉凡自嘲一笑,大夏天讀這個,確實……清涼解暑。又想起某個朋友就愛和鬼怪打交道,還曾放言要立一立陰陽兩界的規矩,如今想來,那話說得確實豪氣幹雲。


    見少年滿意地在笑,小書妖得意地環起手,抱在胸前,又一次為自己的精明能幹而自豪。


    出了樓,取了一副棋盤,少年迴到庭院,夏日的午後最是耗人精力,溫暖舒適的陽光搭配上撩人心神的柳風,很容易讓人陷進去。遠處的草地上,一大一小兩姑娘玩累了已經挺著肚皮憨憨睡去,老黑狗難得獲得了自由,躲得遠遠地,趴在一旁的樹蔭下打盹,耳朵微微顫動,風景如畫,一片祥和。


    葉凡笑了笑,找了一片空地坐下,擺上棋盤,開始閉目養神,萬籟俱寂,不知過了多久,少年睜開眼,眼前多了位須發皆白的老人。


    老人手中舉著黃瓜,一口下去,嘎嘣脆響,水珠四濺,很是應這夏天的景。


    葉凡照老規矩,提黑子先行,開始布局。老人不緊不慢,等少年站穩四星天位,這才起手。


    落了幾手常規定式,葉凡出聲問道:“您老為何每次來為何都喜歡偷偷摸摸的,走正門不好嗎?”


    老人笑道:“我若是走正門,肖子衿可不得把門拆了。”


    葉凡有些疑惑,好奇道:“難不成師兄對您有怨,碰不得這綠柳莊的東西?”


    老人搖搖頭,抬手摸了摸自個兒的頭頂,淡然道:“他是覺得我這先生的學問太高,頂天立地,要是上頭遮了東西,那豈不就對不起我這做先生的派頭。”


    ……


    葉凡幹笑了兩聲,沒有將這個話題再繼續下去,論嘮嗑他這輩子還真沒佩服過誰,眼前的老人絕對算得上一個,更不用說還頂了個師傅的頭銜。雖然對方好像什麽都沒教過自己,就是偶爾來下下棋,或聊聊天,日子一天天的過,既沒啥大道理要講,也不教個一招半式,很多時候,葉凡都覺得自己大概是被坑了,‘書院六先生’的名頭可能也就是個擺設,難不成其餘幾位師兄也全部都是放養的?


    兩人下了一會兒,葉凡從一開始的優勢漸漸落入下風,他雖極力維護態勢,可最終地盤還是被眼前的老人逐步蠶食,結果慘敗。


    葉凡歎了口氣:“您老下棋的風格還是一如既往的……犀利。”


    老人哼哼兩聲,抬手勾了勾。


    葉凡接下腰間的葫蘆,遞了過去。


    老人擰開口子,高高舉起,沁涼的酒水頓時如瀑般落下,沾襟滿懷。


    葉凡見了有些心疼,老人喝得是挺豪邁,就是有些廢酒,一斤灑了七兩,喝了個寂寞啊。


    老人醉醺醺地咂了咂嘴,滿意地將葫蘆拋迴,葉凡接住,趁機問出了幾個問題。


    老人倒也爽快,一一作答。


    六個學生裏,二師兄風無涯雖然不是學問最高的,但脾氣卻是最對老人胃口的,沒犯大錯前與老人交集也最多,加上一身正氣,處事公道,久而久之,幾乎成了當時書院的門麵。


    老人說到這,又不覺歎了口氣,“就是性子有些喜愛鑽牛角間,眼裏揉不得沙子,要是認準了一件事,那是誰的話也聽不進去。”


    當葉凡問起夫子是犯了何事才被發配到小鎮上時,老人隻是無奈苦笑:


    “也沒啥大事,就是兩夥混子為了些雞毛蒜皮的小事幹架,他本是去勸架的,結果脾氣一上來,把那兩人全給打殘了,偏偏這兩人的底子厚,有那麽一點背景,身後的那些大佬找上門,我才讓他暫時避避風頭,不想,這一避就是好久。”


    葉凡聽了不禁有些唏噓:“原來山上的神仙也很市儈嘛。”


    老人聞言哈哈大笑:“誰說不是呢,不僅市儈還很記仇,能惦記一百年就絕不隻惦記九十九年,都是千年的王八萬年的龜,結仇比結緣容易,還不用小心維係,打打殺殺就能落得清靜,自然放得開手腳。”


    葉凡小心翼翼地問道:“先生的學問這麽高,也勸不住?”


    老人搖搖頭:“這年頭拿劍的比拿書的要多很多。讀書人十年寒窗苦讀,也未必能精榜提名,更多的是家道中落,食不果腹。而拿劍的就快活多了,混的好的,能搏個行俠仗義的名氣,名利雙收;混的不好,也能憑手裏的劍吃飯,燒殺搶掠,總餓不死;最不濟的豁出了性命,身死道消,十八年後不照樣又是一條好漢,省時又省力。”


    葉凡聽出了老人語氣中的‘暮氣’,那是一種遺憾與惋惜,是對人倫禮法逐漸衰退的不滿而又無可奈何。


    少年覺得有些口幹舌燥,想飲一口酒,卻發現葫蘆已經空了,想來是被老人禍害了不少,無奈搖了搖頭。


    老人見狀擺擺手:“再去打上一葫就是,先生我也沒有喝夠呢。”


    葉凡想了想,還是點點頭,向眼前的老人作揖後離開。


    老先生看著少年離去的背影,眼神稍顯有些複雜,有些事他沒有說盡,那就是起初的浩然天下,重禮法的人要遠遠多過用劍的人。天地正氣,浩然規矩,自始至終都雷打不動,直到有一天,出現了個不喜歡講規矩的年輕人,他用他手中的劍一次又次打破了這世間的規則與束縛,最終捅了個難以挽迴的大簍子。


    老人低下頭,伸手將棋盤上的棋子一一放迴瓦罐內,無奈苦笑道:“你這臭小子,還真是開了個很不好的頭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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