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一章血雨


    男人雖是一身讀書人的打扮,可打起人來卻是一點兒也不含糊,少女跌坐在地上,臉頰微微腫起,可見這一腳力道不輕。


    這下無疑是捅了馬蜂窩,原本還在屋外觀望的婦人們頓時都衝了進來,將男人團團圍住,一個個氣勢洶洶的模樣,恨不得將他生吞活剝了一樣。


    “你這讀書人,好大的膽子,竟然敢來我們海村鬧事,還敢打人,不要以為村裏的男人都出海了,隻剩我們這些婦人就好欺負。今天這事兒要是沒個說法,你就休想安然離開我們這兒。”


    為首的一個身材臃腫的婦人厲聲喝道,其餘的婦人們也都不是怕事之人,有幾個甚至已經開始挑選趁手的‘兵器’,隻等一聲令下,就使勁往這書生頭上招唿。


    被人團團圍著,讀書人絲毫不見慌亂,隻是無奈地搖搖頭,繼續把玩著手中的骰子,說道:“一群海裏的魚蝦精魅,何時出來裝人樣了,還要對我不客氣?好啊!來來來,我這讀書人懷中的酒壺剛滿,就差幾盤下酒菜,諸位是想要紅燒還是清蒸啊?”


    “哐啷嘡!”


    原本還在挑選兵器的女人們頓時嚇得手一哆嗦,木棍、剪子紛紛落在了地上。這人竟然一眼就看出了她們的本命真身,豈是凡夫俗子?


    這群海中精魅長年躲藏在此處,受一位大神庇護,才有了棲息之地,免得被山上修士捉去煉丹。數百年來,雖偶有仙家修士從頭頂上飛過,可也僅僅隻是看了一眼,便飄然離去。眾人皆知,是因為那尊神祗在此布下了無上結界,隱去了那份妖魅之氣,才能以假亂真,就是十境之上的練氣士也未必能看穿她們的真身,這讀書人一眼就看得明白,修為隻怕深不可測。


    隻是明白了眼前之人的厲害,可屋裏的女子卻未有人退出,反而幹脆顯露真身,化作婀娜多姿的海中女妖,祭出自身本命法寶,準備殊死一搏。


    讀書人摸了摸自己的額頭,視線在這群美豔海妖的身上一一掃過,無奈道:“色字頭上一把刀,古人誠不欺我也!”


    話音剛落,遠處的海麵上頓時波濤洶湧起來,讀書人哈哈大笑:“正主來了,這等豔福我就不享了。”


    下一秒,男子已經離開小屋,出現在了海邊的一處石崖壁上。


    遠處,海浪翻滾,無數波濤聚集成堆,化作一團衝天水柱緩緩升起。浪尖之上,是個身材健碩,坦胸露乳的中年男子,麵容剛毅,一見到讀書人便厲聲喝道:“就是你這混球踢了我家閨女的臉?”


    男人微微一笑:“正是在下,不知北海正神打算如何處置我這登徒子呢?”


    麵容剛毅的男子正是北州海神,統領一方水域,也是浩然天下僅有的四位正統水神之一,其餘河婆、江水小神皆歸其管,不僅法力通天,還具神性,與日月同壽,非凡人可敵。


    北海正神沒想到這人承認地如此爽快,還想著和這讀書人慢慢周旋,這下倒是省了一番口舌。


    “女孩家最重顏麵,你竟當眾踢了她的臉,就是大大的不該,更何況你還是個讀書人。我家閨女生得本就不算多少好看,這下更是不好找婆家了。我見你這皮囊尚可,不如乖乖留下來,給我當個上門女婿,一輩子好好伺候我閨女,算是贖罪了。”


    男子聞言不禁哈哈大笑:“我原以為天下已經沒有比我臉皮更厚的人了,今日方知‘一山還有一山高’的道理。照你這邏輯,我要是一不小心將你女兒給一腳踹死了,是不是還得留在這給她守寡。”


    北海正神也不動怒,反而一本正經地點了點頭:“是這個道理。”


    男子正色道:“道老二給了你什麽好處,值得你如此為他賣命,舍得老臉也要將我困在這兒?”


    北海正神搖搖頭,一臉疑惑:“道老二是誰,我不認識。”


    男人苦笑:“這棋下得可就沒意思了。”


    也不多言,男人轉身欲走。


    可海上的漢子豈會輕易放他離開,單手一揮,便是一方天地,男子頓時深身處孤舟,四周不斷有浪花拍打而來,海浪唿嘯,一片汪洋


    “‘一葉扁舟’?上來就玩這手,看來是鐵了心要將我困在這了,就是不知你這北海之水,能掀起多大的風浪。”


    男人微微一笑,也不急著破陣,而是直接躺下,雙手枕著後腦,隨著小舟在風浪中飄蕩,上下顛簸,好不愜意。


    海麵之上,北海正神看著掌中的一滴水珠,微微皺眉。這讀書人的做法實在讓他有些琢磨不透,原以為是氣勢洶洶前來問罪的,可一招未出,就被自己擒了,還一副任人宰割的模樣,真是和那人一起將三座天下攪得天翻地覆的人物嗎?


    北海正神驚疑不定,又謹慎觀察了一怔,確定此人真沒破陣的打算,才微微鬆了口氣。雖不知這讀書人心中打得是何算盤,自己也隻需將他困在此處一時片刻就好。


    這時有位女子從村內飛來,俏生生地站在男人身旁,輕聲問道:“爹,你真要困他一輩子嗎?”


    如今她已恢複真身,容貌絕美,水藍色的長裙勾勒出曼妙的身姿,是世間難得一見的尤物。


    北海正神搖了搖頭:“他若真這麽好抓,道家的人早就把他打包帶迴去了。”


    女子看著父親掌中的那一滴水珠,下意識地揉了揉自己嬌嫩的臉頰,不免有些生氣。這人真是好沒風度,雖說自己幻化的模樣差了些,可也是正兒八經的黃花大閨女,他怎麽能說踹就踹呢?


    女子覺得,自己要是以如今這番容貌見這讀書人,他一定會驚得眼珠子都掉下來。


    女人生得極美,比山上的仙子還要婉約,更添一分柔情。放眼世間,她覺得也就那名不見經傳的女子劍神可略勝自己一點,可也隻是一點。


    似乎是看穿了女兒的心思,北海正神搖頭苦笑:“你要是以為他看不出你這副皮囊,可就大錯特錯。”


    女子驚聲叫道:“爹,難道說他是知道了我的樣子,還故意往臉上踹的?”


    北海正神無奈地點點頭:“這世間能逃過他這雙眼睛的人可不多,不然也用不著花這麽大勁兒將他引來了。”


    女子不禁嘟起了小嘴,心中更是生氣了,想著還是幹脆將這討厭的家夥關上一輩子得了。


    北海正神收起掌中水滴,看向遠方,這些仙家的明爭暗鬥他本不想參與,可奈何天道無常,他推演出這北海即將迎來一場劇變,若不爭取到一個強勢的盟友相助,隻怕到時生靈塗炭,而他這北海正神的位置也是要坐到頭了。


    ———————————


    西州之地,蝕骨荒漠中,有位赤足遠遊的苦行僧人擋住了一位少年的去路。


    僧人衣衫襤褸,眉心有痣,雙手合十問道:“施主可是在找人?”


    少年皮膚黝黑,四肢纏有枷鎖,對僧人的話語毫無反應,他的視線越過眼前之人看向更遙遠的地方。


    “讓開。”少年口吐兩字,沉悶無比。


    僧人錯開一個身子,少年從他麵前走過,可下一秒,他前方的路就又被那僧人給擋下了。


    少年微微皺眉,這次他沒再說話,隻是那雙赤瞳直直地盯著眼前的僧人。


    苦行僧說道:“施主讓平僧讓路,貧僧讓了。可這天下大道千萬條,施主為何又走到了貧僧的麵前呢,莫非是與我佛有緣?不如……”


    和尚的話還沒有說完,少年便已出拳,直衝麵門,四周空氣頓時撕裂。和尚無奈,唯有抬起手臂,輕輕推出一掌,恰巧擋在了少年遞過來的拳頭上。兩人身周的黃沙霎時間飛揚起來,以他們為中心,炸裂出一個巨大的圓形深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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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東洲之地,帶著狐臉麵具的女子立於山巔之上,她頭頂處的天空陷入了一個巨大無比的漩渦,漩渦的另一頭,是無數猙獰可怕的咆哮,仿佛有什麽危險的東西正試圖破開空間大道的束縛,降臨下來。


    女子拔劍,隻身衝進了漩渦之中,無數劍光閃動,伴隨著陣陣嘶吼,破開的漩渦漸漸有了收攏的趨勢。


    ——————


    小葉子已經將行囊都打點好了,順便還帶上那口陪伴自己多年的鐵鍋,想著路上能吃口熱食。她一個人靜靜地坐在門檻上,傻傻地望著遠方。


    女孩懷裏抱著自己心愛的錢罐,時不時會低頭看上一眼,心裏立馬就美滋滋的了。雖然旅程多了個人,以後的開銷會大一些,可她還是很高興,畢竟這年頭,肯全心全意當她馬仔的人估計也就這麽一個了。


    天邊的烏雲越聚越多,似乎隨時都會下雨。小葉子有些擔憂,少年離開時沒有帶傘,要是淋濕了可就不好了。


    遠方,有個人影正向著破廟慢慢走來,女孩心中一喜,放下錢罐就要上前迎接,可剛走了幾步,卻發現有些不對,那人沒有背竹筐,穿的也不是粗製的布衣,走起路來龍行虎步,給人一種高高在上的感覺。


    見女孩僵在原地,來人露出邪魅的笑容說道:“要下雨了,讓我進去躲躲如何?”


    ————


    天空中漸漸下起了下雨,淅淅瀝瀝,落在湖麵上,蕩漾開道道細小的波紋。


    葉凡手裏抓著一條鮮魚,抬起頭,雨水恰巧落在臉上,順著臉頰滑落。


    “迴去吧。”


    少年呢喃自語,前幾日聽小丫頭抱怨護城河裏的魚越來越難抓了,都好久沒喝上鮮魚湯了,今天正好能讓她嚐嚐。可惜下雨了,不然還能多抓幾條,熏幹了帶在路上吃,能省不少幹糧錢。


    雨越下越大,已經有了微微的寒意,小葉子怕冷,自己要是不迴去,她肯會會在門口一直望著。


    葉凡漸漸加快了腳步,隨著破廟越來越近,他忽然感覺有些不對勁。腳下的步伐開始加快,由快走變成了慢跑,再由慢跑變成了飛奔。


    葉凡一把扔掉手中的魚,身上電弧閃動,整個人瞬間衝了過去。


    “為什麽會有這種味道?為什麽會有這種感覺?”


    遠遠的,少年就聞到了一股無比濃鬱的血腥味從家的方向傳來,這不是動物身上的血,而是一股無比熟悉的味道,讓他每一次唿吸,都有種心如刀絞的感覺。


    一段並不算長的路,少年卻用盡了全身的力氣在奔跑。


    在穿過樹林的刹那,少年的瞳孔瞬間放大了數倍,時間在這一刻定格。


    女孩冰冷的身體被懸吊在大門前,鮮血凝聚的紅毯渲染著淒美的別離。她閉著雙眼,神態安詳,可又像是還有沒來得及做的事,沒來得及說的話,小手緊緊攥著拳頭,帶著對這世界的無限留戀,和對未來的美好向往,一個人,靜悄悄地離開了。


    不知不覺,少年的臉上滑過兩道溫熱,他一步一步走向她,腳步很慢也很輕,似乎是怕吵醒這熟睡的天使,原本僅有幾米的距離,少年卻邁得異常吃力。


    他將女孩輕輕放下,抱在懷裏,感受著她漸漸冰冷的身體,一顆心也隨之沉入了冰冷的湖底。


    “不是說好明天就離開的嗎,你怎麽一個人在這睡了,醒醒好嗎,天冷會著涼的。我答應你以後再也不一個人亂跑了好嗎,無論你說什麽,我都答應你,隻求你醒醒,求你……醒過來。”


    葉凡將女孩的身體抱緊,似乎想要保留下這僅有的一絲體溫,可外麵的雨很大,風也很大,那怕他抱得再緊,極力挽留也依然無法改變女孩已經離他而去的事實。


    少年的身軀不住地顫抖著,發出陣陣的抽泣。


    以前,無論小鎮上的生活多麽辛苦,他都咬牙堅持著,從不輕易落淚。


    在麵對強敵時,他也無懼生死,揮劍起舞。


    在被老人錘煉體魄時,哪怕每天都要忍受著非人的折磨,少年也坦然麵對,從不表現出自己怯懦的一麵。


    可這一次他真得堅持不住了,他傷心,他難過,他哭泣得像個孩子,哭得撕心裂肺,痛不欲生。


    因為他還是一個……人,一個凡人。


    天空中傳來電閃雷鳴,少年的哭聲很快被淹沒其中,沒人聽見,也沒人在乎。


    凡人的渺小,從不會引起天地的共鳴。


    葉凡迴憶著過往的種種,感覺唿吸都變得困難。


    “吃我的,住我的,將來要是有人欺負我了,你可得站出來幫我。”


    “你以後要是想走了,記得一定要悄悄地走,別讓我知道。我怕會為了那點錢抱著你死纏爛打,到時你生氣了,也會想要打我,我不怕疼,就是……有些貪財。”


    “聽爺爺說,我是在一堆枯葉裏被撿到的,他說要不是有這堆枯葉幫著取暖,我早凍死了。所以他就給我取名叫小葉子。”


    少年伸手輕輕撫摸著女孩帶血的臉頰,聲音沙啞:“答應你的事卻一件都沒做到,我這馬仔當得,也實在太不稱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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