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靈運看出了黃三丫眼神裏的鼓動之意,幾度張口欲言,終是搖了搖頭,給出了答案。


    “我不敢去。”


    黃三丫很驚訝這個迴答:“李小先生,你可不是這麽膽小的人。”


    “我也是俗人,當然是會怕的,”李靈運搖了搖頭:“我這一趟去了,若是生死永別,會打破我心中的念想。倘若我爹真的還在人世,以他這些年的功勞與履曆,足夠後半生的衣食無憂了。知他安好,對我而言就是最好的慰藉。”


    黃三丫微微皺眉:“可是李小先生,你畢竟是李叔的子嗣,他定然會想見你。”


    李靈運搖了搖頭:“我聽師父說過,當年我爹賣身軍中,換來二十斤麥糠。於我而言,這麥糠讓我活到了被師父收養之時,已經是再造之恩。”


    “我爹那人極重子嗣,否則也不會賣身換糧。他安頓下來,若尋不得我與娘的下落,定然也會娶妻生子。”


    “你說……若我在這時突然找上門,要叫我爹如何自處?”


    李靈運說著,注意到黃三丫與自己的距離隻有半步了,輕咳一聲站了起來。


    黃三丫不滿李靈運這家夥不講武德,氣鼓鼓站起來,還想要說些什麽。


    但李靈運早就遛得沒影了。


    ……


    同一時間。


    舞陽城。


    一個校尉打扮的男人,帶著幾位軍士,來到了棚戶區。


    不多時,有軍士跑了迴來,朝著男人搖頭。


    “大人,根據這裏的弟兄所言,這棚戶區裏的人輪換幾迴,又沒有專人登記。”


    聞言,男人仿佛早有意料,但是眼底還止不住有些傷感。


    “胡兒,四狗……”


    男人正是當年的李三狗。


    這些年在軍中,李三狗靠著一次舍命救將軍的經曆,得到了提拔。


    他如今也有了子嗣,其中男娃更是有兩個。


    然而,這些孩子在李三狗的眼裏,與他的四狗是不一樣的。


    四狗是當年三代單傳的李家,不惜性命也要讓他活下來的火種。


    他至今猶記,這孩子的降生時給二老帶來的希望,以及自己初為人父時的喜悅。


    而剩下的孩子。


    是身處異鄉多年的他,為了延續李家血脈的幾分慰藉。


    事已至此,李三狗知道在這茫茫人海之中撈針,已經不太現實。


    他想起了自己臨行前的叮囑。


    若是胡兒仍然記得,而四狗也吉人天相,那麽他們父子未必沒有重逢的機會。


    想到這,李三狗當即下令。


    “我們去望陽山。”


    ……


    山下紅塵滾滾,山上閑庭依舊。


    又是八年。


    李靈運的“蕩寇劍法”突破到了第四層,擁有了比肩一流高手的實力。


    這一年,他剛滿十六。


    師父李通大為欣慰,覺得自己這劍法終於有了傳人。


    李靈運看著手中練劍磨出的老繭。


    劍法越高,老繭越多。


    一並變多的,還有師父臉上的溝壑。


    也就在這一年。


    大元在位十七年的康平帝駕崩了,新君繼位年號“天順”。


    意在消災解難,風調雨順。


    新君繼位,大師姐“靈珊”也要離開了。


    經過這些年的接觸,李靈運總算清楚了大師姐的身份。


    正如他之前猜的一樣。


    大師姐的家裏是大官,全天下最大的官就是他們家的。


    已故的康平帝是她的長兄。


    當今天順帝,是她的親侄子。


    靈珊,本名楊清瀾,她是前朝的“青嵐公主”,本朝的“青嵐大長公主”。


    她的身份著實尊貴。


    但是,她的劍道天賦也是真的差到令人發指。


    十多年的劍法修行。


    哪怕晚入門的張無殤,他都在兩年前就把“蕩寇劍法”練到第三層了。


    然而,這位大師姐仍然卡在第二層。


    她離去的日子將近。


    師姐弟過去十多年的相處,哪怕平日交流的再少,但這麽長的時間也足以讓他們成為熟人。


    對青嵐公主來說。


    這劍池,反而是她這尊貴的一生之中,少有的不用那麽虛偽說話的地方。


    師父劍法高強,性子隨和。


    二師弟少年老成,淡泊無爭,是他們三個裏麵與師父最像的。


    三師弟天資卓絕,赤子心腸,是青嵐公主最看重的。


    這日晚膳過後。


    師姐弟三人坐在屋簷底下,吹著迎麵而來的晚風,欣賞著隱沒下去的落日。


    夕陽無限好,隻是近黃昏。


    李靈運知道大師姐要走,不過讓他比較意外的是,三師弟也打算一並離開。


    這樣,山上就剩他和師父了。


    這一切並非是毫無預兆的。


    早在八年前的午後,李靈運就知道,三師弟一直對山下的世界存著一種難以言喻的向往。


    隻是,光靠蕩寇劍法的第三層,可不足以保住他的性命。


    他不欲幹預旁人的選擇。


    但張無殤畢竟喊他這麽多年師兄。


    於情於理,李靈運不能對此視而不見。


    他知道張無殤的學劍天賦還在自己之上,唯獨在感悟上少了幾分靈性,隻需旁人點撥就能通透。


    所以,他提起木劍,走到發呆的張無殤麵前。


    “師弟。”


    張無殤轉過頭,看到李靈運這氣勢凜然的模樣,心底發毛。


    “怎麽了,二師兄?要比劍的話,我也打不過你。”


    李靈運搖了搖頭,木劍豎起:“師父說過,蕩寇劍法中三層,每一層都需有感悟方可突破。”


    “我不知道山下的世界對你是福是禍,但師兄弟一場,今日我將我的劍道供你參考,也算是師兄我在臨別之際的一點心意。”


    聽到這話,張無殤臉上的表情閃過一絲複雜。


    他承認。


    自己一直以來,對這位二師兄的情感比較複雜。


    一方麵,師兄弟二人相伴的時間最長,他們算是彼此最熟悉的同齡人。


    張無殤打從練劍之初,得了師尊的稱讚,就一直把二師兄當成了自己要趕超的對象。


    隻可惜。


    時過境遷,二人曾短暫同處於第三層,但終是李靈運先一步捅破了那層紙。


    反倒是張無殤的感悟遲遲未到。


    另一方麵,則是少年人的占有欲與危機感。


    他承認自己對大師姐有了愛慕之心,即便二師兄平日性子淡泊,喜怒不形於色,但張無殤還是把他當成自己的潛在情敵。


    這種既親近又警戒的感覺,貫穿了張無殤在這山上的十年。


    時至今日,當聽到二師兄毫不吝嗇的傳授劍法時,他仿佛才隱約明白了這位二師兄的心跡。


    或許,他這人本來就像這木劍一樣。


    因為根長在了山上,所以從來不去肖想山外的風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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