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紀七十九(起玄黓閹茂,盡昭陽大淵獻正月,凡一年有奇)


    昭宗聖穆景文孝皇帝中之下


    天複二年壬戌,公元九零二年春,正月,癸醜,朱全忠複屯三原,又移軍武功。河東將李嗣昭、周德威攻慈、隰,以分全忠兵勢。


    丁卯,以給事中韋貽範為工部侍郎、同平章事。


    丙子,以給事中嚴龜充岐、汴和協使,賜朱全忠姓李,與李茂貞為兄弟,全忠不從。時茂貞不出戰。全忠聞有河東兵,二月,戊寅朔,旋軍河中。


    李嗣昭等攻慈、隰,下之,進逼晉、絳。己醜,全忠遣兄子友寧將兵會晉州刺史氏叔琮擊之。李嗣昭襲取絳州,汴將康懷英複取之。嗣昭等屯蒲縣。乙未,汴軍十萬營於蒲南,叔琮夜帥眾斷其歸路而攻其壘,破之,殺獲萬餘人。己亥,全忠自河中赴之,乙巳,至晉州。


    盜發簡陵。


    西川兵至利州,昭武節度使李繼忠棄鎮奔鳳翔。王建以劍州刺史王宗偉為利州製置使。


    三月,庚戌,上與李茂貞及宰相、學士、中尉、樞密宴,酒酣,茂貞及韓全誨亡去。上問韋貽範:“朕何以巡幸至此?”對曰:“臣在外不知。”固問之,不對。上曰:“卿何得於朕前妄語雲不知?”又曰:“卿既以非道取宰相,當於公事如法,若有不可,必準故事。”怒目視之,微言曰:“此賊兼須杖之二十。”顧謂韓偓曰:“此輩亦稱宰相!”貽範屢以大杯獻上,上不即持,貽範舉杯直及上頤。


    戊午,氏叔琮、朱友寧進攻李嗣昭、周德威營。時汴軍橫陳十裏,而河東軍不過數萬,深入敵境,眾心忷懼。德威出戰而敗,密令嗣昭以後軍先去,德威尋引騎兵亦退。叔琮、友寧長驅乘之,河東軍驚潰,禽克用子廷鸞,兵仗輜重委棄略盡。朱全忠令叔琮、友寧乘勝遂攻河東。


    李克用聞嗣昭等敗,遣李存信以親兵逆之,至清源,遇汴軍,存信走還晉陽。汴軍取慈、隰、汾三州。辛酉,汴軍圍晉陽,營於晉祠,攻其西門。周德威、李嗣昭收餘眾依西山得還。城中兵未集,叔琮攻城甚急,每行圍,褒衣博帶,以示閑暇。克用晝夜乘城,不得寢食。召諸將議走保雲州,李嗣昭、李嗣源、周德威曰:“兒輩在此,必能固守。王勿為此謀搖人心!”李存信曰:“關東、河北皆受製於朱溫,我兵寡地蹙,守此孤城,彼築壘穿塹環之,以積久製我,我飛走無路,坐待困斃耳。今事勢已急,不若且入北虜,徐圖進取。”嗣昭力爭之,克用不能決。劉夫人言於克用曰:“存信,北川牧羊兒耳,安知遠慮!王常笑王行瑜輕去其城,死於人手,今日反效之邪!且王昔居達靼,幾不自免。賴朝廷多事,乃得複歸。今一足出城,則禍變不測,塞外可得至邪!”克用乃止。居數日,潰兵複集,軍府浸安。克用弟克寧為忻州刺史,聞汴寇至,中塗複還晉陽,曰:“此城吾死所也,去將何之!”眾心乃定。


    壬戌,朱全忠還河中,遣朱友寧將兵西擊李茂貞,軍於興平、武功之間。李嗣昭、李嗣源數將敢死士夜入氏叔琮營,斬首捕虜,汴軍驚擾,備禦不暇。會大疫,丁卯,叔琮引兵還。嗣昭與周德威將兵追之,及石會關,叔琮留數馬及旌旗於高岡之巔。嗣昭等以為有伏兵,乃引去,複取慈、隰、汾三州。自是克用不敢與全忠爭者累年。


    克用以使引諮幕府曰:“不貯軍食,何以聚眾?不置兵甲,何以克敵?不修城池,何以抜禦?利害之間,請垂議度。”掌書記李襲吉獻議,略曰:“國富不在倉儲,兵強不由眾寡,人歸有德,神固害盈。聚斂寧有盜臣,苛政有如猛虎,所以鹿台將散,周武以興;齊庫既焚,晏嬰入賀。”又曰:“伏以變法不若養人,改作何如舊貫!韓建蓄財無數,首事朱溫;王珂變法如麻,一朝降賊;中山城非不峻,蔡上兵非不多;前事甚明,可以為戒。且霸國無貧主,強將無弱兵。伏願大王崇德愛人,去奢省役,設險固境,訓兵務農。定亂者選武臣,製理者選文吏,錢穀有句,刑法有律。誅賞由我,則下無威福之弊;近密多正,則人無譖謗之憂。順天時而絕欺誣,敬鬼神而禁淫祀;則不求富而國富,不求安而自安。外破元兇,內康疲俗,名高五霸,道冠八元。至於率閭閻,定間架,增曲糵,檢田疇,開國建邦,恐未為切。”克用親軍皆沙陀雜虜,喜侵暴良民,河東甚苦之。其子存勖以為言,克用曰:“此輩從吾攻戰數十年,比者帑藏空虛,諸軍賣馬以自給。今四方諸侯皆重賞以募士,我若急之,則彼皆散去矣,吾安與同保此乎!俟天下稍平,當更清治之耳。”存勖幼警敏,有勇略,克用為朱全忠所困,封疆日蹙,憂形於色。存勖進言曰:“物不極則不返,惡不極則不亡。朱氏恃其詐力,窮兇極暴,吞滅四鄰,人怨神怒。今又攻逼乘輿,窺覦神器,此其極也,殆將斃矣!吾家代襲忠貞,勢窮力屈,無所愧心。大人當遵養時晦以待其衰,奈何輕為沮喪,使群下失望乎!”克用悅,即命酒奏樂而罷。劉夫人無子,克用寵姬曹氏生存勖,劉夫人待曹氏加厚。克用以是益賢之,諸姬有子,輒命夫人母之。夫人教養,悉如所生。


    上以左金吾將軍李儼為江、淮宣諭使,書禦衣賜楊行密,拜行密東麵行營都統、中書令、吳王,以討朱全忠。以朱瑾為平盧節度使,馮弘鐸為武寧節度使,朱延壽為奉國節度使。加武安節度使馬殷同平章事。淮南、宣歙、湖南等道立功將士,聽用都統牒承製遷補,然後表聞。儼,張浚之子也,賜姓李。


    夏,四月,丁酉,崔胤自華州詣河中,泣訴於朱全忠,恐李茂貞劫天子幸蜀,宜以時迎奉,勢不可緩。全忠與之宴,胤親執板,為全忠歌以侑酒。


    辛醜,迴鶻遣使入貢,請發兵赴難,上命翰林學士承旨韓偓答書許之。乙巳,偓上言:“戎狄獸心,不可倚信。彼見國家人物華靡,而城邑荒殘,甲兵雕弊,必有輕中國之心,啟其貪婪。且自會昌以來,迴鶻為中國所破,恐其乘危複怨。所賜可汗書,宜諭以小小寇竊,不須赴難,虛愧其意,實沮其謀。”從之。


    兵部侍郎參知機務盧光啟罷為太子太保。


    楊行密遣顧全武歸杭州以易秦裴,錢閔大喜,遣裴還。


    汴將康懷貞擊鳳翔將李繼昭於莫穀,大破之。繼昭,蔡州人也,本姓苻,名道昭。


    五月,庚戌,溫州刺史朱褒卒,兄敖自稱刺史。


    鳳翔人聞朱全忠且來,皆懼,癸醜,城外居民皆遷入城。己未,全忠將精兵五萬發河中,至東渭橋,遇霖雨,留旬日。


    庚午,工部侍郎、同平章事韋貽範遭母喪,宦官薦翰林學士姚洎為相。洎謀於韓偓,偓曰:“若圖永久之利,則莫若未就為善;倘出上意,固無不可。且汴軍旦夕合圍,孤城難保,家族在東,可不慮乎!”洎乃移疾,上亦自不許。


    鎮海、鎮東節度使彭城王錢閔進爵越王。


    六月,丙子,以中書舍入蘇檢為工部侍郎、同平章事。時韋貽範在草土,薦檢及姚洎於李茂貞。上既不用洎,茂貞及宦官恐上自用人,協力薦檢,遂用之。


    丁醜,朱全忠軍於虢縣。


    武寧節度使馮弘鐸介居宣、楊之間,常不自安,然自恃樓船之強,不事兩道。寧國節度使田頵欲圖之,募弘鐸工人造戰艦,工人曰:“馮公遠求堅木,故其船堪久用,今此無之。”頵曰:“第為之,吾止須一用耳。”弘鐸將馮暉、顏建說弘鐸先擊頵,弘鐸從之,帥眾南上,聲言攻洪州,實襲宣州也。楊行密使人止之,不從。辛巳,頵帥舟師逆擊於葛山,大破之。


    甲申,李茂貞大出兵,自將之,與朱全忠戰於虢縣之北,大敗而還,死者萬餘人。丙戌,全忠遣其將孔勍出散關攻鳳州,拔之。丁亥,全忠進軍鳳翔城下。全忠朝服向城而泣,曰:“臣但欲迎車駕還宮耳,不與岐王角勝也。”遂為五寨環之。


    馮弘鐸收餘眾沿江將入海,楊行密恐其為後患,遣使犒軍,且說之曰:“公徒眾猶盛,胡為自棄滄海之外!吾府雖小,足以容公之眾,使將吏各得其所,如何?”弘鐸左右皆慟哭聽命。弘鐸至東塘,行密自乘輕舟迎之,從者十餘人,常服,不持兵,升弘鐸舟,慰諭之,舉軍感悅。署弘鐸淮南節度副使,館給甚厚。初,弘鐸遣牙將丹徒尚公乃詣行密求潤州,行密不許。公乃大言曰:“公不見聽,但恐不敵樓船耳。”至是,行密謂公乃曰:“頗記求潤州時否?”公乃謝曰:“將吏各為其主,但恨無成耳。”行密笑曰:“爾事楊叟如馮公,無憂矣!”行密以李神福為升州刺史。


    楊行密發兵討朱全忠,以副使李承嗣權知淮南軍府事。軍吏欲以巨艦運糧,都知兵馬使徐溫曰:“運路久不行,葭葦堙塞,請用小艇,庶幾易通。”軍至宿州,會久雨,重載不能進,士有饑色,而小艇先至,行密由是奇溫,始與議軍事。行密攻宿州,久不克,竟以糧運不繼引還。


    秋,七月,孔勍取成、隴二州,士卒無鬥者。至秦州,州人城守,乃自故關歸。


    韋貽範之為相也,多受人賂,許以官。既而以母喪罷去,日為債家所噪。親吏劉延美,所負尤多,故汲汲於起複,日遣人詣兩中尉、樞密及李茂貞求之。甲戌,命韓偓草貽範起複製,偓曰:“吾腕可斷,此製不可草!”即上疏論貽範遭憂未數月,遽令起複,實駭物聽,傷國體。學士院二中使怒曰:“學士勿以死為戲!”偓以疏授之,解衣而寢,二使不得已奏之。上即命罷草,仍賜敕褒賞之。八月,乙亥朔,班定,無白麻可宣。宦官喧言韓侍郎不肯草麻,聞者大駭。茂貞入見上曰:“陛下命相而學士不肯草麻,與反何異!”上曰:“卿輩薦貽範,朕不之違,學士不草麻,朕亦不之違。況彼所陳,事理明白,若之何不從!”茂貞不悅而出,至中書,見蘇檢曰:“奸邪朋黨,宛然如舊。”扼腕者久之。貽範猶經營不已,茂貞語人曰:“我實不知書生禮數,為貽範所誤,會當於邠州安置。”貽範乃止。劉延美赴井死。


    保大節度使李茂勳將兵屯三原,救李茂貞。朱全忠遣其將康懷英、孔勍擊之,茂勳遁去。茂勳,茂貞之從弟也。


    初,孫儒死,其士卒多奔浙西,錢閔愛其驍悍,以為中軍,號武勇都。行軍司馬杜棱諫曰:“狼子野心,他日必為深患,請以土人代之。”不從。


    閔如衣錦軍,命武勇右都指揮使徐綰帥眾治溝洫;鎮海節度副使成及聞士卒怨言,白閔請罷役,不從。丙戌,閔臨饗諸將,綰謀殺閔於座,不果,稱疾先出。閔怪之,丁亥,命綰將所部先還杭州。及外城,縱兵焚掠。武勇左都指揮使許再思以迎侯兵與之合,進逼牙城。閔子傳瑛與三城都指揮使馬綽等閉門拒之,牙將潘長擊綰,綰退屯龍興寺。閔還,及龍泉,聞變,疾驅至城北,使成及建閔旗喜與綰戰,閔微服乘小舟夜抵牙城東北隅,逾城而入。直更卒憑鼓而寐,閔親斬之,城中始知閔至。武安都指揮使杜建徽自新城入援,徐綰聚木將焚北門,建徽悉焚之。建徽,棱之子也。湖州刺史高彥聞難,遣其子渭將兵入援,至靈隱山,綰伏兵擊殺之。初,閔築杭州羅城,謂僚佐曰:“十步一樓,可以為固矣。”掌書記餘杭羅隱曰:“樓不若皆內向。”至是人以隱言為驗。


    庚戌,李茂貞出兵夜襲奉天,虜汴將倪章、邵棠以歸。乙未,茂貞大出兵,與朱全忠戰,不勝,暮歸,汴兵追之,幾入西門。


    己亥,再起複前戶部侍郎、同平章事韋貽範,使姚洎草製。貽範不讓,即表謝,明日,視事。


    西川兵請假道於興元,山南西道節度使李繼密遣兵戍三泉以拒之。辛醜,西川前鋒將王宗播攻之,不克,退保山寨。親吏柳修業謂宗播曰:“公舉族歸人,不為之死戰,何以自保?”宗播令其眾曰:“吾與汝曹決戰取功名;不爾,死於此!”遂破金牛、黑水、西縣、褒城四寨。軍校秦承厚攻西縣,矢貫左目,達於右目,鏃不出。王建自舐其創,膿潰鏃出。王宗播攻馬盤寨,繼密戰敗,奔還漢中。西川軍乘勝至城下,王宗滌帥眾先登,遂克之,繼密請降,遷於成都。得兵三萬,騎五千,宗滌入屯漢中。王建曰:“繼密殘賊三輔,以其降,不忍殺。”複其姓名曰王萬弘,不時召見諸將陵易之。萬弘終日縱酒,俳優輩亦加戲誚。萬弘不勝憂憤,醉投池水而卒。


    詔以王宗滌為山南西道節度使。宗滌有勇略,得眾心,王建忌之。建作府門,繪以朱丹,蜀人謂之“畫紅樓”,建以宗滌姓名應之,王宗佶等疾其功,複構以飛語。建召宗滌至成都,詰責之,宗滌曰:“三蜀略平,大王聽讒,殺功臣可矣。”建命親隨馬軍都指揮使唐道襲夜飲之酒,縊殺之,成都為之罷市,連營涕泣,如喪親戚。建以指揮使王宗賀權興元留後。道襲,閬州人也,始以舞童事建,後浸預謀畫。


    九月,乙巳,朱全忠以久雨,士卒病,召諸將議引兵歸河中,親從指揮使高季昌、左開道指揮使劉知俊曰:“天下英雄,窺此舉一歲矣。今茂貞已困,奈何舍之去!”全忠患李茂貞堅壁不出,季昌請以譎計誘致之。募有能入城為諜者,騎士馬景請行,曰:“此行必死,願大王錄其妻子。”全忠惻然止之,景不可。時全忠遣朱友倫發兵於大梁,明日將至,當出兵迓之。景請因此時給駿馬雜眾騎而出,全忠從之,命諸軍皆秣馬飽士。丁未旦,偃旗幟潛伏,無得妄出,營中寂如無人。景與眾騎皆出,忽躍馬西去,詐為逃亡,入城告茂貞曰:“全忠舉軍遁矣,獨留傷病者近萬人守營,今夕亦去矣,請速擊之!”於是茂貞開門,悉眾攻全忠營,全忠鼓於中軍,百營俱出,縱兵擊之,又遣數百騎據其城門,鳳翔軍進退失據,自蹈藉,殺傷殆盡。茂貞自是喪氣,始議與全忠連和,奉車駕還京,不複以詔書勒全忠還鎮矣。全忠表季昌為宋州團練使。季昌,硤石人,本朱友恭之仆夫也。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資治通鑒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司馬光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司馬光並收藏資治通鑒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