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士寧既為宣武節度使,諸將多不服。士寧淫亂殘忍,出畋輒數日不返,軍中苦之。都知兵馬使李萬榮得眾心,士寧疑之,奪其兵權,令攝汴州事。十二月,乙卯,士寧帥眾二萬畋於外野。萬榮晨入使府,召所留親兵千餘人,詐之曰:“敕征大夫入朝,以吾掌留務,汝輩人賜錢三十緡。”眾皆拜。又諭外營兵,皆聽命。乃分兵閉城門,使馳白士寧曰:“敕征大夫,宜速就路,少或遷延,當傳首以獻。”士寧知眾不為用,以五百騎逃歸京師,比至東都,所餘仆妾而已。至京師,敕歸第行喪,禁其出入。淮西節度使吳少誠聞變,發兵屯郾城,遣使問故,且請戰。萬榮以言戲之,少誠慚而退。上聞萬榮逐士寧,使問陸贄,贄上奏,以為今軍州已定,宜且遣朝臣宣勞,徐察事情,冀免差失,其略曰:“今士寧見逐,雖是眾情,萬榮典軍,且非朝旨。此安危強弱之機也,願陛下審之慎之。”上複使謂贄:“若更淹遲,恐於事非便。今議除一親王充節度使,且令萬榮知留後,其製即從內出。”贄複上奏,其略曰:“臣雖服戎角力諒匪克堪,而經武伐謀或有所見。夫製置之安危由勢,付授之濟否由才。勢如器焉,惟在所置,置之夷地則平。才如負焉,唯在所授,授逾其力則踣。萬榮今所陳奏,頗涉張皇,但露徼求之情,殊無退讓之禮,據茲鄙躁,殊異循良。又聞本是滑人,偏厚當州將士,與之相得,才止三千,諸營之兵已甚懷怨。據此頗僻,亦非將材,若得誌驕盈,不悖則敗,悖則犯上,敗則僨軍。”又曰:“苟邀則不順,苟允則不誠,君臣之間,勢必嫌阻。與其圖之於滋蔓,不若絕之於萌芽。”又曰:“為國之道,以義訓人,將教事君,先令順長。”又曰:“方鎮之臣,事多專製,欲加之罪,誰則無辭!若使傾奪之徒便得代居其任,利之所在,人各有心,此源潛滋,禍必難救。非獨長亂之道,亦關謀逆之端。”又曰:“昨逐士寧,起於倉卒,諸郡守將固非連謀,一城師人亦未協誌。各計度於成敗之勢,迴遑於逆順之名,安肯捐軀與之同惡!”又曰:“陛下但選文武群臣一人命為節度,仍降優詔,慰勞本軍。獎萬榮以撫定之功,別加寵任,褒將士以輯睦之義,厚賜資裝,揆其大情,理必寧息。萬榮縱欲跋扈,勢何能為!”又曰:“倘後事有愆素,臣請受敗橈之罪。”上不從。壬戌,以通王諶為宣武節度大使,以萬榮為留後。


    丁卯,納故駙馬都尉郭曖女為廣陵王淳妃。淳,太子之長子。妃母,即升平公主也。


    貞元十年甲戌,公元七九四年春,正月,劍南、西山羌、蠻二萬餘戶來降。詔加韋皋押近界羌、蠻及西山八國使。


    崔佐時至雲南所都羊苴咩城,吐蕃使者數百人先在其國,雲南王異牟尋尚不欲吐蕃知之,令佐時衣牂柯服而入。佐時不可,曰:“我大唐使者,豈得衣小夷之服!”異牟尋不得已,夜迎之。佐時大宣詔書,異牟尋恐懼,顧左右失色。業已歸唐,乃歔欷流涕,俯伏受詔。鄭迴密見佐時教之,故佐時盡得其情,因勸異牟尋悉斬吐蕃使者,去吐蕃所立之號,獻其金印,複南詔舊名。異牟尋皆從之。仍刻金契以獻。異牟尋帥其子尋夢湊等與佐時盟於點蒼山神祠。


    先是,吐蕃與迴鶻爭北庭,大戰,死傷頗眾,征兵萬人於雲南。異牟尋辭以國小,請發三千人,吐蕃少之。益至五千,乃許之。異牟尋遣五千人前行,自將數萬人踵其後,晝夜兼行,襲擊吐蕃,戰於神川,大破之,取橋等十六城,虜其五王,降其眾十餘萬。戊戌,遣使來獻捷。


    瀛州刺史劉澭為兄濟所逼,請西抜隴坻,遂將部兵千五百人、男女萬餘口詣京師,號令嚴整,在道無一人敢取人雞犬者。上嘉之,二月,丙午,以為秦州刺史、隴右經略軍使,理普潤。軍中不擊柝,不設音樂。士卒病者,澭親視之,死者哭之。


    乙醜,義成節度使李融薨。丁卯,以華州刺史李複為義成節度使。複,齊物之子也。複辟河南尉洛陽盧坦為判官。監軍薛盈珍數侵軍政,坦每據理以拒之。盈珍常曰:“盧侍禦所言公,我固不違也。”


    橫海節度使程懷直入朝,厚賜遣歸。


    夏,四月,庚午,宣武軍亂,留後李萬榮討平之。先是,宣武親兵三百人素驕橫,萬榮惡之,遣詣京西防秋,親兵怨之。大將韓惟清、張彥琳誘親兵作亂,攻萬榮,萬榮擊破之。親兵掠而潰,多奔宋州,宋州刺史劉逸準厚撫之。惟清奔鄭州,彥琳奔東都。萬榮悉誅亂者妻子數千人。有軍士數人唿於市曰:“今夕兵大至,城當破!”萬榮收斬之,奏稱劉士寧所為。庚子,徙士寧於郴州。


    欽州蠻酋黃少卿反,圍州城,邕管經略使孫公器奏請發嶺南兵救之。上不許,遣中使諭解之。


    陸贄上言:“鄭禮赦下已近半年,而竄謫者尚未沾恩。”乃為三狀擬進。上使謂之曰:“故事,左降官準赦量移,不過三五百裏,今所擬稍似超越,又多近兵馬及當路州縣,事恐非便。”贄複上言,以為:“王者待人以誠,有責怒而無猜嫌,有懲沮而無怨忌。斥遠以儆其不恪,甄恕以勉其自新;不儆則浸及威刑,不勉而複加黜削,雖屢進退,俱非愛憎。行法乃暫使左迂,念材而漸加進敘,又知複用,誰不增修!何憂乎亂常,何患乎蓄憾!如或以其貶黜,便謂奸兇,恆處防閑之中,長從擯棄之例,則是悔過者無由自補,蘊才者終不見伸。凡人之情,窮則思變,含淒貪亂,或起於茲。今若所移不過三五百裏,則有疆域不離於本道,風土反惡於舊州,徒有徙家之勞,是增移配之擾。又,當今郡府,多有軍兵,所在封疆,少無館驛,示人疑慮,體又非弘。乞更賜裁審。”上性猜忌,不委任臣下,官無大小,必自選而用之,宰相進擬,少所稱可;及群臣一有譴責,往往終身不複收用;好以辯給取人,不得敦實之士;艱於進用,群材滯淹。贄上奏諫,其略曰:“夫登進以懋庸,黜退以懲過,二者迭用,理如循環。進而有過則示懲,懲而改修則複進,既不廢法,亦無棄人,雖纖介必懲而用材不匱。故能使黜退者克勵以求複,登進者警飭而恪居,上無滯疑,下無蓄怨。”又曰:“明主不以辭盡人,不以意選士,如或好善而不擇所用,悅言而不驗所行,進退隨愛憎之情,離合係異同之趣,是由舍繩墨而意裁曲直,棄權衡而手揣重輕,雖甚精微,不能無謬。”又曰:“中人以上,迭有所長,苟區別得宜,付授當器,各適其性,各宣其能,及乎合以成功,亦與全才無異。但在明鑒大度,禦之有道而已。”又曰:“以一言稱愜為能而不核虛實,以一事違忤為咎而不考忠邪,其稱愜則付任逾涯,不思其所不及,其違忤則罪責過當,不恕其所不能,是以職司之內無成功,君臣之際無定分。”上不聽。


    贄又請均節財賦,凡六條:


    其一,論兩稅之弊,其略曰:“舊製賦役之法,曰租、調、庸。丁男一人受田百畝、歲輸粟二石,謂之租。每戶各隨土宜出絹若綾若絡共二丈,綿三兩,不蠶之土輸布二丈五尺,麻三斤,謂之調。每丁歲役,則收其庸,日準絹三尺,謂之庸。天下為家,法製均一,雖欲轉徙,莫容其奸,故人無搖心而事有定製。及羯胡亂華,兆庶雲擾,版圖墮於避地,賦法壞於奉軍。建中之初,再造百度,執事者知弊之宜革而所作兼失其原,知簡之可從而所操不得其要。凡欲拯其弊,須窮致弊之由,時弊則但理其時,法弊則全革其法,所為必當,其悔乃亡。兵興以來,供億無度,此乃時弊,非法弊也。而遽更租、庸、調法,分遣使者,搜擿郡邑,校驗簿書,每州取大曆中一年科率最多者以為兩稅定額。夫財之所生,必因人力,故先王之製賦入,必以丁夫為本。不以務穡增其稅,不以輟稼減其租,則播種多;不以殖產厚其征,不以流寓免其調,則地著固;不以飭勵重其役,不以窳怠蠲其庸,則功力勤。如是,故人安其居,盡其力矣。兩稅之立,惟以資產為宗,不以丁身為本。曾不寤資產之中,有藏於襟懷囊篋,物雖貴而人莫能窺;其積於場圃囷倉,直雖輕而眾以為富流通蕃息之貨,數雖寡而計日收贏;有廬舍器用之資,價雖高而終歲無利。如此之比,其流實繁,一概計估算緡,宜其失平長偽。由是務輕資而樂轉徙者,恆脫於徭稅;敦本業而樹居產者,每困於征求。此乃誘之為奸,驅之避役,力用不得不弛,賦入不得不闕。複以創製之首,不務齊平,供應有煩簡之殊,牧守有能否之異,所在徭賦,輕重相懸,所遣使臣,意見各異,計奏一定,有加無除。又大曆中供軍、進奉之類,既收入兩稅,今於兩稅之外,複又並存,望稍行均減,以救凋殘。”


    其二,請二稅以布帛為額,不計錢數。其略曰:“凡國之賦稅,必量人之力,任土之宜,故所入者惟布、麻、繒、纊與百穀而已。先王懼物之貴賤失平,而人之交易難準,又定泉布之法以節輕重之宜,斂散弛張,必由於是。蓋禦財之大柄,為國之利權,守之在官,不以任下。然則穀帛者,人之所為也;錢貨者,官之所為也。是以國朝著令,租出穀,庸出絹,調出繒、纊、布,曷嚐有禁人鑄錢而以錢為賦者也!今之兩稅,獨異舊章,但估資產為差,便以錢穀定稅,臨時折征雜物,每歲色目頗殊,唯計求得之利宜,靡論供辦之難易。所征非所業,所業非所征,遂或增價以買其所無,減價以賣其所有,一增一減,耗損已多。望勘會諸州初納兩稅年絹布,定估比類當今時價,加賤減貴,酌取其中,總計合稅之錢,折為布帛之數。”又曰:“夫地力之生物有大限,取之有度,用之有節,則常足。取之無度,用之無節,則常不足。生物之豐敗由天,用物之多少由人。是以聖王立程,量入為出,雖遇災難,下無困窮。理化既衰,則乃反是,量出為入,不恤所無。桀用天下而不足,湯用七十裏而有餘,是乃用之盈虛,在節與不節耳。”


    其三,論長吏以增戶、加稅、辟田為課績,其略曰:“長人者罕能推忠恕易地之情,體至公徇國之意,迭行小惠,競誘奸甿,以傾奪鄰境為智能,以招萃逋逃為理化,舍彼適此者既為新收而有複,倏往忽來者又以複業而見優。唯懷土安居,首末不遷者,則使之日重,斂之日加。是令地著之人恆代惰遊賦役,則何異驅之轉徙,教之澆訛。此由牧宰不克弘通,各私所部之過也。”又曰:“立法齊人,久無不弊,理之者若不知維禦損益之宜,則巧偽萌生,恆因沮勸而滋矣。請申命有司,詳定考績。若當管之內,人益阜殷,所定稅額有餘,任其據戶口均減,以減數多少為考課等差。其當管稅物通比,每戶十分減三者為上課,減二者次焉,減一者又次焉。如或人多流亡,加稅見戶,比校殿罰亦如之。”


    其四,論稅限迫促,其略曰:“建官立國,所以養人也;賦人取財,所以資國也。明君不厚其所資而害其所養,故必先人事而借其暇力,先家給而斂其餘財。”又曰:“蠶事方興,已輸縑稅,農功未艾,遽斂穀租。上司之繩責既嚴,下吏之威暴愈促,有者急賣而耗其半直,無者求假而費其倍酬。望更詳定征稅期限。”


    其五,請以稅茶錢置義倉以備水旱,其略曰:“古稱九年、六年之蓄者,率土臣庶通為之計耳,固非獨豐公庚,不及編甿也。近者有司奏請稅茶,歲約得五十萬貫,元敕令貯戶部,用救百姓兇饑。今以蓄糧,適副前旨。”


    其六,論兼並之家,私斂重於公稅,其略曰:“今京畿之內,每田一畝,官稅五升,而私家收租殆有畝至一石者,是二十倍於官稅也。降及中等,租猶半之。夫土地王者之所有,耕稼農夫之所為,而兼並之徒,居然受利。”又曰:“望凡所占田,約為條限,裁減租價,務利貧人。法貴必行,慎在深刻,裕其製以便俗,嚴其令以懲違,微損有餘,稍優不足,失不損富,優可賑窮,此乃古者安富恤窮之善經,不可舍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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