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紀二十七(起閼逢攝提格,盡強圉大荒落,凡四年)


    玄宗至道大聖大明孝皇帝上之中


    開元二年甲寅,公元七一四年春,正月,壬申,製:“選京官有才識者除都督、刺史,都督、刺史有政跡者除京官,使出入常均,永為恆式。”


    己卯,以盧懷慎檢校黃門監。


    舊製,雅俗之樂,皆隸太常。上精曉音律,以太常禮樂之司,不應典倡優雜伎;乃更置左右教坊以教俗樂,命右驍衛將軍範及為之使。又選樂工數百人,自教法曲於梨園,謂之“皇帝梨園弟子”。又教宮女使習之。又選伎女,置宜春院,給賜其家。禮部侍郎張廷珪、酸棗尉袁楚客皆上疏,以為:“上春秋鼎盛,宜崇經術,邇端士,尚樸素,深以悅鄭聲、好遊獵為戒。”上雖不能用,欲開言路,鹹嘉賞之。


    中宗以來,貴戚爭營佛寺,奏度人為僧,兼以偽妄;富戶強丁多削發以避徭役,所在充滿。姚崇上言:“佛圖澄不能存趙,鳩摩羅什不能存秦,齊襄、梁武,未免禍殃。但使蒼生安樂,即是佛身;何用妄度奸人,使壞正法!”上從之。丙寅,命有司沙汰天下僧尼,以偽妄還俗者萬二千餘人。


    初,營州都督治柳城以鎮撫奚、契丹,則天之世,都督趙文翽失政,奚、契丹攻陷之,是後寄治於幽州東漁陽城。或言:“靺韍、奚、靑大欲降唐,正以唐不建營州,無所依投,為默啜所侵擾,故且附之;若唐複建營州,則相帥歸化矣。”並州長史、和戎大武等軍州節度大使薛訥信之,奏請擊契丹,複置營州;上亦以冷陘之役,欲討契丹。群臣姚崇等多諫。甲申,以訥同紫微黃門三品,將兵擊契丹,群臣乃不敢言。


    薛王業之舅王仙童,侵暴百姓,禦史彈奏;業為之請,敕紫微、黃門覆按。姚崇、盧懷慎等奏:“仙童罪狀明白,禦史所言無所枉,不可縱舍。”上從之。由是貴戚束手。


    二月,庚寅朔,太史奏太陽應虧不虧。姚崇表賀,請書之史冊;從之。


    乙末,突厥可汗默啜遣其子同俄特勒及妹夫火拔頡利發、石阿失畢將兵圍北庭都護府,都護郭虔瓘擊敗之。同俄單騎逼城下,虔瓘伏壯士於道側,突起斬之。突厥請悉軍中資糧以贖同俄,聞其已死,慟哭而去。


    丁未,敕:“自今所在毋得創建佛寺;舊寺頹壞應葺者,詣有司陳牒檢視,然後聽之。”


    閏月,以鴻臚少卿、朔方軍副大總管王晙兼安北大都護、朔方道行軍大總管,令豐安、定遠、三受降城及旁側諸軍皆受晙節度。徙大都護府於中受降城,置兵屯田。


    丁卯,複置十道按察使,以益州長史陸象先等為之。


    上思徐有功用法平直,乙亥,以其子大理司直惀為恭陵令。竇孝諶之子光祿卿豳公希瑊等,請以己官爵讓惀以報其德,由是惀累遷申王府司馬。


    丙子,申王成義請以其府錄事閻楚珪為其府參軍,上許之。姚崇、盧懷慎上言:“先嚐得旨,雲王公、駙馬有所奏請,非墨敕皆勿行。臣竊以量材授官,當歸有司;若緣親故之恩,得以官爵為惠,踵習近事,實紊紀綱。”事遂寢。由是請謁不行。


    突厥石阿失畢既失同俄,不敢歸,癸未,與其妻來奔;以為右衛大將軍,封燕北郡王,命其妻曰金山公主。


    或告太子少保劉幽求、太子詹事鍾紹京有怨望語,下紫微省按問,幽求等不服。姚崇、盧懷慎、薛訥言於上曰:“幽求等皆功臣,乍就閑職,微有沮喪,人情或然。功業既大,榮寵亦深,一朝下獄,慮驚遠聽。”戊子,貶幽求為睦州刺史,紹京為果州刺史,紫微侍郎王琚行邊軍未還,亦坐幽求黨貶澤州刺史。


    敕:“涪州刺史周利貞等十三人,皆天後時酷吏,比周興等情狀差輕,宜放歸草澤,終身勿齒。”西突厥十姓酋長都擔叛。三月,己亥,磧西節度使阿史那獻克碎葉等鎮,擒斬都擔,降其部落二萬餘帳。


    禦史中丞薑晦以宗楚客等改中宗遺詔,青州刺史韋安石、太子賓客韋嗣立、刑部尚書趙彥昭、特進致仕李嶠,於時同為宰相,不能匡正,令監察禦史郭震彈之;且言彥昭拜巫趙氏為姑,蒙婦人服,與妻乘車詣其家。甲辰,貶安石為沔州別駕,嗣立為嶽州別駕,彥昭為袁州別駕,嶠為滁州別駕。安石至沔州,晦又奏安石嚐檢校定陵,盜隱官物,下州征贓。安石歎曰:“此隻應須我死耳。”憤恚而卒。晦,皎之弟也。


    毀天樞,發匠熔其銅鐵,曆月不盡。先是,韋後亦於天街作石台,高數丈,以頌功德,至是並毀之。


    夏,四月,辛巳,突厥可汗默啜複遣使求昏,自稱“乾和永清太駙馬、天上得果報天男、突厥聖天骨咄祿可汗”。


    五月,己醜,以歲饑,悉罷員外、試、檢校官,自今非戰功及別敕,毋得注擬。


    己酉,吐蕃相坌達延遺宰相書,請先遣解琬至河源正二國封疆,然後結盟。琬嚐為朔方大總管,故吐蕃請之。前此琬以金紫光祿大夫致仕,複召拜左散騎常侍而遣之。又命宰相複坌達延書,招懷之。琬上言:“吐蕃必陰懷叛計,請預屯兵十萬於秦、渭等州以備之。”


    黃門監魏知古,本起小吏,因姚崇引薦,以至同為相。崇意輕之,請知古攝吏部尚書、知東都選事,遣吏部尚書宋瓃於門下過官;知古銜之。崇二子分司東都,恃其父有德於知古,頗招權請托;知古歸,悉以聞。他日,上從容問崇:“卿子才性何如?今何官也?”崇揣知上意,對曰:“臣有三子,兩在東都,為人多欲而不謹,是必以事幹魏知古,臣未及問之耳。”上始以崇必為其子隱,及聞崇奏,喜問:“卿安從知之?”對曰:“知古微時,臣卵而翼之。臣子愚,以為知古必德臣,容其為非,故敢幹之耳。”上於是以崇為無私,而薄知古負崇,欲斥之。崇固請曰:“臣子無狀,撓陛下法,陛下赦其罪,已幸矣;苟因臣逐知古,天下必以陛下為私於臣,累聖政矣。”上久乃許之。辛亥,知古罷為工部尚書。


    宋王成器,申王成義,上之兄也;岐王範,薛王業,上之弟也;豳王守禮,上之從兄也。上素友愛,近世帝王莫能及。初即位,為長枕大被,與兄弟同寢。諸王每旦朝於側門,退則相從宴飲、鬥雞、擊球,或獵於近郊,遊賞別墅,中使存問相望於道。上聽朝罷,多從諸王遊,在禁中,拜跪如家人禮,飲食起居,相與同之。於殿中設五幄,與諸王更處其中,謂之五王帳。或講論賦詩,間以飲酒、博弈、遊獵,或自執絲竹;成器善笛,範善琵琶,與上共奏之。諸王或有疾,上為之終日不食,終夜不寢。業嚐疾,上方臨朝,須臾之間,使者十返。上親為業煮藥,迴飆吹火,誤爇上須,左右驚救之。上曰:“但使王飲此藥而愈,須何足惜!”成器尤恭慎,未嚐議及時政,與人交結;上愈信重之,故讒間之言無自而入。然專以衣食聲色畜養娛樂之,不任以職事。群臣以成器等地逼,請循故事出刺外州。六月,丁巳,以宋王成器兼岐州刺史,申王成義兼幽州刺史,幽王守禮兼虢州刺史,令到官但領大綱,自餘州務,皆委上佐主之。是後諸王為都護、都督、刺史者並準此。


    丙寅,吐蕃使其宰相尚欽藏來獻盟書。


    上以風俗奢靡,秋,七月,乙未,製:“乘輿服禦、金銀器玩,宜令有司銷毀,以供軍國之用;其珠玉、錦繡,焚於殿前;後妃以下,皆毋得服珠玉錦繡。”戊戌,敕:“百官所服帶及酒器、馬銜、鐙,三品以上,聽飾以玉,四品以金,五品以銀,自餘皆禁之;婦人服飾從其夫、子。其舊成錦繡,聽染為皂。自今天下更毋得采珠玉,織錦繡等物,違者杖一百,工人減一等。”罷兩京織錦坊。


    臣光曰:明皇之始欲為治,能自刻厲節儉如此,晚節猶以奢敗。甚哉奢靡之易以溺人也!《詩》雲:“靡不有初,鮮克有終。”可不慎哉!


    薛訥與左臨門衛將軍杜賓客、定州刺史崔宣道等將兵六萬出檀州擊契丹。賓客以為“士卒盛夏負戈甲,齎資糧,深入寇境,難以成功。”訥曰:“盛夏草肥,羔犢孳息,因糧於敵,正得天時,一舉滅虜,不可失也。”行至灤水山峽中,契丹伏兵遮其前後,從山上擊之。唐兵大敗,死者什八九。訥與數十騎突圍得免,虜中嗤之,謂之“薛婆。”崔宣道將後軍,聞訥敗,亦走。訥歸罪於宣道及胡將李思敬等八人,製悉斬之於幽州。庚子,敕免訥死,削除其官爵;獨赦杜賓客之罪。


    壬寅,以北庭都護郭虔瓘為涼州刺史、河西諸軍州節度使。


    果州刺史鍾紹京心怨望,數上疏妄陳休咎;乙巳,貶溱州刺史。


    丁未,房州刺史襄王重茂薨。輟朝三日,追諡曰殤皇帝。


    戊申,禁百官家毋得與僧、尼、道士往還。壬子,禁人間鑄佛、寫經。


    宋王成器等請獻興慶坊宅為離宮;甲寅,製許之,始作興慶宮,仍各賜成器等宅,環於宮側。又於宮西南置樓,題其西曰“花萼相輝之樓”,南曰“勤政務本之樓”。上或登樓,聞王奏樂,則召升樓同宴,或幸其所居盡歡,賞賚優渥。


    乙卯,以岐王範兼絳州刺史,薛王業兼同州刺史。仍敕宋王以下每季二人入朝,周而複始。民間訛言上采擇女子以充掖庭。上聞之,八月,乙醜,令有司具車牛於崇明門,自選後宮無用者載還其家;敕曰:“燕寢之內,尚令罷遣;閭閻之間,足可知悉。”


    乙亥,吐蕃將坌達延、乞力徐帥眾十萬寇臨洮,軍蘭州,至於渭源,掠取牧馬。命薛訥白衣攝左羽林將軍,為隴右防禦使。以右驍衛將軍常樂郭知運為副使,與太仆少卿王晙帥兵擊之。辛巳,大募勇士,詣河、隴就訥教習。


    初,鄯州都督楊矩以九曲之地與吐蕃,其地肥饒。吐蕃就之畜牧,因以入寇,矩悔懼自殺。


    乙酉,太子賓客薛謙光獻武後所製《豫州鼎銘》,其末雲:“上玄降鑒,方建隆基。”以為上受命之符。姚崇表賀,且請宣示史官,頒告中外。


    臣光曰:日食不驗,太史之過也;而君臣相賀,是誣天也。采偶然之文以為符命,小臣之諂也;而宰相因而實之,是侮其君也。上誣於天,下侮其君,以明皇之明,姚崇之賢,猶不免於是,豈不惜哉!


    九月,戊申,上幸驪山溫湯。


    敕以歲稔傷農,令諸州修常平倉法;江、嶺、淮、浙、劍南地下濕,不堪貯積,不在此例。


    突厥可汗默啜衰老,昏虐愈甚;壬子,葛邏祿等部落詣涼州降。


    冬,十月,吐蕃複寇渭源。丙辰,上下詔欲親征,發兵十餘萬人,馬四萬匹。


    戊午,上還宮。


    甲子,薛訥與吐蕃戰於武街,大破之。時太仆少卿隴右群牧使王晙帥所部二千人與訥會擊吐蕃。坌達延將吐蕃十萬屯大來穀,選勇士七百,衣胡服,夜襲之,多置鼓角於其後五裏,前軍遇敵大唿,後人鳴鼓角以應之。虜以為大軍至,驚懼,自相殺傷,死者萬計。訥時在武街,去大來穀二十裏,虜軍塞其中間;晙複夜出兵襲之,虜大潰,始得與訥軍合。同追奔至洮水,複戰於長城堡,又敗之,前後殺獲數萬人。豐安軍使王海賓戰死。乙醜,敕罷親征。


    戊辰,姚崇、盧懷慎等奏:“頃者吐蕃以河為境,神龍中尚公主,遂逾河築城,置獨山、九曲兩軍,去積石三百裏,又於河上造橋。今吐蕃既叛,宜毀橋拔城。”從之。


    以王海賓之子忠嗣為朝散大夫、尚輦奉禦,養之宮中。


    己巳,突厥可汗默啜又遣使求昏,上許以來歲迎公主。


    突厥十姓胡祿屋等諸部詣北庭請降,命都護郭虔瓘撫存之。


    乙酉,命左驍衛郎將尉遲瑰使於吐蕃,宣慰金城公主。吐蕃遣其大臣宗俄因矛至洮水請和,用敵國禮;上不許。自是連歲犯邊。


    十一月,辛卯,葬殤皇帝。


    丙申,遣左散騎常侍解琬詣北庭宣慰突厥降者,隨便宜區處。


    十二月,壬戌,沙陀金山入朝。


    甲子,置隴右節度大使,領鄯、奉、河、渭、蘭、臨、武、洮、岷、郭、疊、宕十二州,以隴右防禦副使郭知運為之。


    乙醜,立皇子嗣真為鄫王,嗣初為鄂王,嗣玄為鄄王。辛巳,立郢王嗣謙為皇太子。嗣真,上之長子,母曰劉華妃。嗣謙,次子也,母曰趙麗妃;麗妃以倡進,有寵於上,故立之。


    是歲,置幽州節度、經略、鎮守大使,領幽、易、平、檀、媯、燕六州。


    突騎施可汗守忠之弟遮弩恨所分部落少於其兄,遂叛入突厥,請為鄉導,以伐守忠。默啜遣兵二萬擊守忠,虜之而還。謂遮弩曰:“汝叛其兄,何有於我!”遂並殺之。


    開元三年乙卯,公元七一五年春,正月,癸卯,以盧懷慎檢校吏部尚書兼黃門監。懷慎清謹儉素,不營資產,雖貴為卿相,所得俸賜,隨散親舊。妻子不免饑寒,所居不蔽風雨。


    姚崇嚐有子喪,謁告十餘日,政事委積。懷慎不能決,惶恐入謝於上。上曰:“朕以天下事委姚崇,以卿坐鎮雅俗耳。”崇既出,須臾,裁決俱盡,頗有得色,顧謂紫微舍人齊澣曰:“餘為相,可比何人?”澣未對,崇曰:“何如管、晏?”澣曰:“管、晏之法雖不能施於後,猶能沒身。公所為法,隨複更之,似不及也。”崇曰:“然則竟如何?”澣曰:“公可謂救時之相耳。”崇喜,投筆曰:“救時之相,豈易得乎!”


    懷慎與崇同為相,自以才不及崇,每事推之,時人謂之“伴食宰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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