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紀二十一(起玄黓執徐,盡柔兆涒灘,凡五年)


    則天順聖皇後中之上


    長壽元年壬辰,公元六九二年正月,戊辰朔,太後享萬象神宮。


    臘月,立故於闐王尉遲伏闍雄之子瑕為於闐王。


    春,一月,丁卯,太後引見存撫使所舉人,無問賢愚,悉加擢用,高者試鳳閣舍人、給事中,次試員外郎、侍禦史、補闕、拾遺、校書郎。試官自此始。時人為之語曰:“補闕連車載,拾遺平鬥量;欋推侍禦史,碗脫校書郎。”有舉人沈全交續之曰:“心存撫使,眯目聖神皇。”為禦史紀先知所擒,劾其誹謗朝政,請杖之朝堂,然後付法,太後笑曰:“但使卿輩不濫,何恤人言!宜釋其罪。”先知大慚。太後雖濫以祿位收天下人心,然不稱職者,尋亦黜之,或加刑誅。挾刑賞之柄以駕禦天下,政由己出,明察善斷,故當時英賢亦競為之用。


    寧陵丞廬江郭霸以謅諛幹太後,拜監察禦史。中丞魏元忠病,霸往問之,因嚐其糞,喜曰:“大夫糞甘則可憂;今苦,無傷也。”元忠大惡之,遇人輒告之。戊辰,以夏官尚書楊執柔同平章事。執柔,恭仁弟之孫也,太後以外族用之。


    初,隋煬帝作東都,無外城,僅有短垣而已,至是,鳳閣侍郎李昭德始築之。


    左台中丞來俊臣羅告同平章事任知古、狄仁傑、裴行本、司農卿裴宣禮、前文昌左丞盧獻、禦史中丞魏元忠、潞州刺史李嗣真謀反。先是,來俊臣奏請降敕,一問即承反者得減死。及知古等下獄,俊臣以此誘之,仁傑對曰:“大周革命,萬物惟新,唐室舊臣,甘從誅戮。反是實!”俊臣乃少寬之。判官王德壽謂仁傑曰:“尚書定減死矣。德壽業受驅策,欲求少階級,煩尚書引楊執柔,可乎?”仁傑曰:“皇天後土遣狄仁傑為如此事!”以頭觸柱,血流被麵;德壽懼而謝之。


    侯思止鞫魏元忠,元忠辭氣不屈;思止怒,命倒曳之。元忠曰:“我薄命,譬如墜驢,足□於鐙,為所曳耳。思止愈怒,更曳之,元忠曰:侯思止,汝若須魏元忠頭則截取,何必使承反也!”


    狄仁傑既承反,有司待報行刑,不複嚴備。仁傑裂衾帛書冤狀,置綿衣中,謂王德壽曰:“天時方熱,請授家人去其綿。”德壽許之。仁傑子光遠得書,持之稱變,得召見。則天覽之,以問俊臣,對曰:“仁傑等下獄,臣未嚐褫其巾帶,寢處甚安,苟無事實,安肯承反!”太後使通事舍人周糸林往視之,俊臣暫假仁傑等巾帶,羅立於西,使糸林視之;糸林不敢視,唯東顧唯諾而已。俊臣又詐為仁傑等謝死表,使糸林奏之。


    樂思晦男未十歲,沒入司農,上變,得召見。太後問狀,對曰:“臣父已死,臣家已破,但惜陛下法為俊臣等所弄。陛下不信臣言,乞擇朝臣之忠清、陛下素所信任者,為反狀以付俊臣,無不承反矣。”太後意稍寤,召見仁傑等,問曰:“卿承反何也?對曰:不承,則已死於拷掠矣。”太後曰:何為作謝死表?對曰:無之。出表示之,乃知其詐,於是出此七族。庚午,貶知古江夏令,仁傑彭澤令,宣禮夷陵令,元忠涪陵令,獻西鄉令;流行本、嗣真於嶺南。


    俊臣與武承嗣等固請誅之,太後不許。俊臣乃獨稱行本罪尤重,請誅之;秋官郎中徐有功駁之,以為:“明主有更生之恩,俊臣不能將順,虧損恩信。”殿中侍禦史貴鄉霍獻可,宣禮之甥也,言於太後曰:“陛下不殺裴宣禮,臣請隕命於前。”以頭觸殿階,血流沾地,以示為人臣不私其親。太後皆不聽。獻可常以綠帛裹其傷,微露之於襆頭下,冀太後見之以為忠。


    甲戌,補闕薛謙光上疏,以為:“選舉之法,宜得實才,取舍之間,風化所係。今之選人,鹹稱覓舉,奔競相尚,喧訴無慚。至於才應經邦,惟令試策;武能製敵,止驗彎弧。昔漢武帝見司馬相如賦,恨不同時,及置之朝廷,終文園令,知其不堪公卿之任故也。吳起將戰,左右進劍,起曰:‘將者提鼓揮桴,臨敵決疑,一劍之任,非將事也。’然則虛文豈足以佐時,善射豈足以克敵!要在文吏察其行能,武吏觀其勇略,考居官之臧否,行舉者賞罰而已。”


    來俊臣求金於左衛大將軍泉獻誠,不得,誣以謀反,下獄。乙亥,縊殺之。


    庚辰,司刑卿、檢校陝州刺史李遊道為冬官尚書、同平章事。


    二月,己亥,吐蕃黨項部落萬餘人內附,分置十州。


    戊午,以秋官尚書袁智弘同平章事。


    夏,四月,丙申,赦天下,改元如意。


    五月,丙寅,禁天下屠殺及捕魚蝦。江淮旱,饑,民不得采魚蝦,餓死者甚眾。右拾遺張德,生男三日,私殺羊會同僚,補闕杜肅懷一饅,上表告之。明日,太後對仗,謂德曰:“聞卿生男,甚喜。”德拜謝。太後曰:“何從得肉?”德叩頭服罪。太後曰:“朕禁屠宰,吉兇不預。然卿自今召客,亦須擇人。”出肅表示之。肅大慚,舉朝欲唾其麵。


    吐蕃酋長曷蘇帥部落請內附,以右玉鈐衛將軍張玄遇為安撫使,將精卒二萬迎之。六月,軍至大渡水西,曷蘇事泄,為國人所擒。別部酋長昝捶帥羌蠻八千餘人內附,玄遇以其部落置萊川州而還。


    辛亥,萬年主簿徐堅上疏,以為:“書有五聽之道,令著三覆之奏。竊見比有敕推按反者,令使者得實,即行斬決。人命至重,死不再生,萬一懷枉,吞聲赤族,豈不痛哉!此不足肅奸逆而明典刑,適所以長威福而生疑懼。臣望絕此處分,依法覆奏。又,法官之任,宜加簡擇,有用法寬平,為百姓所稱者,願親而任之;有處事深酷,不允人望者,願疏而退之。”堅,齊聃之子也。


    夏官侍郎李昭德密言於太後曰:“魏王承嗣權太重。”太後曰:“吾侄也,故委以腹心。”昭德曰:“侄之於姑,其親何如子之於父?子猶有篡弑其父者,況侄乎!今承嗣既陛下之侄,為親王,又為宰相,權侔人主,臣恐陛下不得久安天位也!”太後矍然曰:“朕未之思。”秋,七月,戊寅,以文昌左相、同鳳閣鸞台三品武承嗣為特進,納言武攸寧為冬官尚書,夏官尚書、同平章事楊執柔為地官尚書,並罷政事;以秋官侍郎新鄭崔元綜為鸞台侍郎,夏官侍郎李昭德為鳳閣侍郎,檢校天官侍郎姚璹為文昌左丞,檢校地官侍郎李元素為文昌右丞,與司賓卿崔神基並同平章事。璹,思廉之孫;元素,敬玄之弟也。辛巳,以營繕大匠王璿為夏官尚書、同平章事。承嗣亦毀昭德於太後,太後曰:“吾任昭德,始得安眠,此代吾勞,汝勿言也。”是時,酷吏恣橫,百官畏之側足,昭德獨廷奏其奸。太後好祥瑞,有獻白石赤文者,執政詰其異,對曰:“以其赤心。”昭德怒曰:“此石赤心,他石盡反邪?”左右皆笑。襄州人胡慶以丹漆書龜腹曰:“天子萬萬年。”諧闕獻之。昭德以刀刮盡,奏請付法。太後曰:“此心亦無惡。”命釋之。


    太後習貓,使與鸚鵡共處,出示百官。傳觀未遍,貓饑,搏鸚鵡食之,太後甚慚。


    太後自垂拱以來,任用酷吏,先誅唐宗室貴戚數百人,次及大臣數百家,其刺史、郎將以下,不可勝數。每除一官,戶婢竊相謂曰:“鬼樸又來矣。”不旬月,輒遭掩捕、族誅。監察禦史朝邑嚴善思,公直敢言。時告密者不可勝數,太後亦厭其煩,命善思按問,引虛伏罪者八百五十餘人。羅織之黨為之不振,乃相與共構陷善思,坐流歡州。太後知其枉,尋複召為渾儀監丞。善思名譶,以字行。


    右補闕新鄭朱敬則以太後本任威刑以禁異議,今既革命,眾心已定,宜省刑尚寬,乃上疏,以為:“李斯相秦,用刻薄變詐以屠諸侯,不知易之以寬和,卒至土崩,此不知變之禍也。漢高祖定天下,陸賈、叔孫通說之以禮義,傳世十二,此知變之善也。自文明草昧,天地屯蒙,三叔流言,四兇構難,不設鉤距,無以應天順人,不切刑名,不可摧奸息暴。故置神器,開告端,曲直之影必呈,包藏之心盡露,神道助直,無罪不除,蒼生晏然,紫宸易主。然而急趨無善跡,促柱少和聲,向時之妙策,乃當今之芻狗也。伏願覽秦、漢之得失,考時事之合宜,審糟粕之可遺,覺蘧廬之須毀,去萋菲之牙角,頓奸險之鋒芒,窒羅織之源,掃朋黨之跡,使天下蒼生坦然大悅,豈不樂哉!”太後善之,賜帛三百段。


    侍禦史周矩上疏曰:“推劾之吏皆相矜以虐,泥耳籠頭,枷研楔,摺膺簽爪,懸發薰耳,號曰‘獄持’。或累日節食,連宵緩問,晝夜搖撼,使不得眠,號曰‘宿囚’。此等既非木石,且救目前,苟求賒死。臣竊聽輿議,皆稱天下太平,何苦須反!豈被告者盡是英雄,欲求帝王邪?但不勝楚毒自誣耳。願陛下察之。今滿朝側息不安,皆以為陛下朝與之密,夕與之仇,不可保也。周用仁而昌,秦用刑而亡。願陛下緩刑用仁,天下幸甚!”太後頗采其言,製獄稍衰。


    太後春秋雖高,善自塗澤,雖左右不覺其衰。丙戌,敕以齒落更生,九月,庚子,禦則天門,赦天下,改元。更以九月為社。製於並州置北都。


    癸醜,同平章事李遊道、王璿、袁智弘、崔神基、李元素、春官侍郎孔思元、益州長史任令輝,皆為王弘義所陷,流嶺南。


    左羽林中郎將來子珣坐事流愛州,尋卒。初,新豐王孝傑從劉審禮擊吐蕃,為副總管,與審禮皆沒於吐蕃。讚普見孝傑泣曰:“貌類吾父。”厚禮之,後竟得歸,累遷右鷹揚衛將軍。孝傑久在吐蕃,知其虛實。會西州都督唐休瓃請複取龜茲、於闐、疏勒、碎葉四鎮,敕以孝傑為武威軍總管,與左武衛大將軍阿史那忠節將兵擊吐蕃。冬,十月,丙戌,大破吐蕃,複取四鎮,置安西都護府於龜茲,發兵戍之。


    長壽二年癸巳,公元六九三年正月,壬辰朔,太後享萬象神宮,以魏王承嗣為亞獻,梁王三思為終獻。太後自製神宮樂,用舞者九百人。


    戶婢團兒為太後所寵信,有憾於皇嗣,乃譖皇嗣妃劉氏、德妃竇氏為厭咒。癸巳,妃與德妃朝太後於嘉豫殿,既退,同時殺之,瘞於宮中,莫知所在。德妃,抗之曾孫也。皇嗣畏忤旨,不敢言,居太後前,容止自如。團兒複欲害皇嗣,有言其情於太後者,太後乃殺團兒。


    是時,告密者皆誘人奴婢告其主,以求功賞。德妃父孝諶為潤州刺史,有奴妄為妖異以恐德妃母龐氏,龐氏懼,奴請夜祠禱解,因發其事。下監察禦史龍門薛季昶按之,季昶誣奏,以為與德妃同祝詛,先涕泣不自勝,乃言曰:“龐氏所為,臣子所不忍道。”太後擢季昶為給事中。龐氏當斬,其子希瑊詣侍禦史徐有功訟冤,有功牒所司停刑,上奏論之,以為無罪;季昶奏有功阿黨惡逆,請付法,法司處有功罪當絞。令史以白有功,有功歎曰:“豈我獨死,諸人永不死邪!”既食,掩扇而寢。人以為有功苟自強,必內憂懼,密伺之,方熟寢。太後召有功,迎謂曰:“卿比按獄,失出何多?”對曰:“失出,人臣之小過;好生,聖人之大德。”太後默然。由是龐氏得減死,與其三子皆流嶺南,孝諶貶羅州司馬,有功亦除名。


    戊申,姚璹奏請令宰相撰《時政記》,月送史館;從之。《時政記》自此始。


    臘月,丁卯,降皇孫成器為壽春王,恆王成義為衡陽王,楚王隆基為臨淄王,衛王隆範為巴陵王,趙王隆業為彭城王,皆睿宗之子也。


    春,一月,庚子,以夏官侍郎婁師德同平章事。師德寬厚清慎,犯而不校。與李昭德俱入朝,師德體肥行緩,昭德屢待之不至,怒罵曰:“田舍夫!”師德徐笑曰:“師德不為田舍夫,誰當為之!”其弟除代州刺史,將行,師德謂曰:“吾備位宰相,汝複為州牧,榮寵過盛,人所疾也,將何以自免?”弟長跪曰:“自今雖有人唾某麵,某拭之而已,庶不為兄憂。”師德愀然曰:“此所以為吾憂也!人唾汝麵,怒汝也;汝拭之,乃逆其意,所以重其怒。夫唾,不拭自幹,當笑而受之。”甲寅,前尚方監裴匪躬、內常侍範雲仙坐私謁皇嗣,腰斬於市。自是公卿以下皆不得見。又有告皇嗣潛有異謀者,太後命來俊臣鞫其左右,左右不勝楚毒,皆欲自誣。太常工人京兆安金藏大唿謂俊臣曰:“公既不信金藏之言,請剖心以明皇嗣不反。”即引佩刀自剖其胸,五藏皆出,流血被地。太後聞之,令辺入宮中,使醫內五藏,以桑皮線縫之,傅以藥,經宿始蘇。太後親臨視之,歎曰:“吾有子不能自明,使汝至此。”既命俊臣停推。睿宗由是得免。


    罷舉人習《老子》,更習太後所造《臣軌》。


    二月,丙子,新羅王政明卒,遣使立其子理洪為王。


    乙亥,禁人間錦。侍禦史侯思止私畜錦,李照德按之,杖殺於朝堂。


    或告嶺南流人謀反,太後遣司刑評事萬國俊攝監察禦史就按之。國俊至廣州,悉召流入,矯製賜自盡。流人號唿不服,國俊驅就水曲,盡斬之,一朝殺三百餘人。然後詐為反狀,還奏,因言諸道流人,亦必有怨望謀反者,不可不早誅。太後喜,擢國俊為朝散大夫、行侍禦史。更遣右翊衛兵曹參軍劉光業、司刑評事王德壽、苑南麵監丞鮑思恭、尚輦直長王大貞、右武威衛兵曹參軍屈貞筠皆攝監察禦史,詣諸道按流人。光業等以國俊多殺蒙賞,爭效之,光業殺七百人,德壽殺五百人,自餘少者不減百人,其遠年雜犯流人亦與之俱斃。太後頗知其濫,製:“六道流人未死者並家屬皆聽還鄉裏。”國俊等亦相繼死,或得罪流竄。


    來俊臣誣冬官尚書蘇幹,雲在魏州與琅邪王衝通謀,夏,四月,乙未,殺之。


    五月,癸醜,棣州河溢,流二千餘家。


    秋,九月,丁亥朔,日有食之。


    魏王承嗣等五千人表請加尊號曰金輪聖神皇帝。


    乙未,太後禦衛象神宮,受尊號,赦天下。作金輪等七寶,每朝會,陳之殿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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