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敦尚文雅,疏簡刑法,自公卿大臣,鹹不以鞫獄為意。奸吏招權弄法,貨賂成市,枉濫者多。大率二歲刑已上歲至五千人;徙居作者具五任,其無任者著升械;若疾病,權解之,是後囚徒或有優、劇。時王侯子弟,多驕淫不法。上年老,厭於萬幾。又專精佛戒,每斷重罪,則終日不懌;或謀反逆,事覺,亦泣而宥之。由是王侯益橫,或白晝殺人於都街,或暮夜公行剽掠,有罪亡命者,匿於王家,有司不敢搜捕。上深知其弊,而溺於慈愛,不能禁也。魏東陽王榮為瓜州刺史,與其婿鄧彥偕行。榮卒,瓜州首望表榮子康為刺史,彥殺康而奪其位。魏不能討,因以彥為刺史,屢征不至,又南通吐穀渾。丞相泰以道遠難於動眾,欲以計取之,以給事黃門侍郎申徽為河西大使,密令圖彥。徽以五十騎行,既至,止於賓館;彥見徽單使,不以為疑。徽遣人微勸彥歸朝,彥不從;徽又使讚成其留計,彥信之,遂來至館。徽先與州主簿敦煌令狐整等密謀,執彥於坐,責而縛之;因宣詔慰諭吏民,且雲“大軍續至”,城中無敢動者,遂送彥於長安。泰以徽為都官尚書。


    中大同元年丙寅,公元五四六年春,正月,癸醜,楊瞟等克嘉寧城,李賁奔新昌獠中,諸軍頓於江口。


    二月,魏以義州刺史史寧為涼州刺史。前刺史宇文仲和據州,不受代,瓜州民張保殺刺史成慶以應之,晉昌民呂興殺太守郭肆,以郡應保。丞相泰遣太子太保獨孤信、開府儀同三司怡峰與史寧討之。


    三月,乙巳,大赦。


    庚戌,上幸同泰寺,遂停寺省,講《三慧經》。夏,四月,丙戌,解講,大赦,改元。是夜,同泰寺浮圖災,上曰:“此魔也,宜廣為法事。”群臣皆稱善。乃下詔曰:“道高魔盛,行善鄣生。當窮茲土木,倍增往日。”遂起十二層浮圖;將成,值侯景亂而止。


    魏史寧曉諭涼州吏民,率皆歸附,獨宇文仲和據城不下。五月,獨孤信使諸將夜攻其東北,自帥壯士襲其西南。遲明,克之,遂擒仲和。


    初,張保欲殺州主簿令狐整,以其人望,恐失眾心,雖外相敬,內甚忌之。整陽為親附,因使人說保曰:“今東軍漸逼涼州,彼勢孤危,恐不能敵,宜急分精銳以救之。然成敗在於將領,令狐延保,兼資文武,使將兵以往,蔑不濟矣。”保從之。


    整行及玉門,召豪傑述保罪狀,馳還襲之。先克晉昌,斬呂興;進擊瓜州,州人素信服整,皆棄保來降,保奔吐穀渾。


    眾議推整為刺史,整曰:“吾屬以張保逆亂,恐闔州之人俱陷不義,故相與討誅之;今複見推,是效尤也。”乃推魏所遣使波斯者張道義行州事,具以狀聞。丞相泰以申徽為瓜州刺史,召整為壽昌太守,封襄武男。整帥宗族鄉裏三千餘人入朝,從泰征討,累遷驃騎大將軍、開府儀同三司,加侍中。


    六月,庚子,東魏以司徒侯景為河南大將軍、大行台。


    秋,七月,壬寅,東魏遣散騎常侍元廓來聘。


    甲子,詔:“犯罪非大逆,父母、祖父母不坐。”先是,江東唯建康及三吳、荊、郢、江、湘、梁、益用錢,其餘州郡雜以穀帛,交、廣專以金銀為貨。上自鑄五銖及女錢,二品並行,禁諸古錢。普通中,更鑄鐵錢。由是民私鑄者多,物價騰踴,交易者至以車載錢,不複計數。又自破嶺以東,八十為百,名曰“東錢”;江、郢以上,七十為百,名曰:“西錢”;建康以九十為百,名曰“長錢”。丙寅,詔曰:“朝四暮三,眾狙皆喜,名實未虧而喜怒為用。頃聞外間多用九陌錢,陌減則物貴,陌足則物賤,非物有貴賤,乃心有顛倒。至於遠方,日更滋甚,徒亂王製,無益民財。自今可通用足陌錢!令書行後,百日為期,若猶有犯,男子謫運,女子質作,並同三年。”詔下而人不從,錢陌益少;至於季年,遂以三十五為百雲。


    上年高,諸子心不相下,互相猜忌。邵陵王綸為丹楊尹,湘東王繹在江州,武陵王紀在益州,皆權侔人主;太子綱惡之,常選精兵以衛東宮。八月,以綸為南徐州刺史。


    東魏丞相歡如鄴。高澄遷洛陽《石經》五十二碑於鄴。


    魏徙並州刺史王思政為荊州刺史,使之舉諸將可代鎮玉壁者。思政舉晉州刺史韋孝寬,丞相泰從之。東魏丞相歡悉舉山東之眾,將伐魏;癸巳,自鄴會兵於晉陽;九月,至玉壁,圍之。以挑西師,西師不出。


    李賁複帥眾二萬自獠中出屯典澈湖,大造船艦,充塞湖中。眾軍憚之,頓湖口,不敢進。陳霸先謂諸將曰:“我師已老,將士疲勞;且孤軍無援,入人心腹,若一戰不捷,豈望生全!今藉其屢奔,人情未固,夷、獠烏合,易為摧殄。正當共出百死,決力取之;無故停留,時事去矣!”諸將皆默然莫應。是夜,江水暴起七丈,注湖中。霸先勒所部兵乘流先進,眾軍鼓噪俱前;賁眾大潰,竄入屈獠洞中。


    冬,十月,乙亥,以前東揚州刺史嶽陽王詧為雍州刺史。上舍詧兄弟而立太子綱,內常愧之,寵亞諸子。以會稽人物殷阜,故用詧兄弟迭為東揚州以慰其心。詧兄弟亦內懷不平。詧以上衰老,朝多秕政,遂蓄聚貨財,折節下士,招募勇敢,左右至數千人。以襄陽形勝之地,梁業所基,遇亂可以圖大功。乃克己為政,撫循士民,數施恩惠,延納規諫,所部稱治。


    東魏丞相歡攻玉壁,晝夜不息,魏韋孝寬隨機拒之。城中無水,汲於汾,歡使移汾,一夕而畢。歡於城南起土山,欲乘之以入。城上先有二樓,孝寬縛木接之,令常高於土山以禦之。歡使告之曰:“雖爾縛樓至天,我當穿地取爾。”乃鑿地為十道,又用術士李業興“孤虛法”,聚攻其北。北,天險也。孝寬掘長塹,邀其地道,選戰士屯塹上。每穿至塹,戰士輒擒殺之。又於塹外積柴貯火,敵有在地道內者,塞柴投火,以皮排吹之,一鼓皆焦爛。敵以攻車撞城,車之所及,莫不摧毀,無能禦者。孝寬縫布為幔,隨其所向張之,布既懸空,車不能壞。敵又縛鬆、麻於竿,灌油加火以燒布,並欲焚樓。孝寬作長鉤,利其刃,火竿將至,以鉤遙割之,鬆、麻俱落。敵又於城四麵穿地為二十道,其中施梁柱,縱火燒之。柱折,城崩。孝寬隨崩處豎木柵以抜之,敵不得入。城外盡攻擊之術,而城中守禦有餘。孝寬又奪據其土山。歡無如之何,乃使倉曹參軍祖琫說之曰:“君獨守孤城,而西方無救,恐終不能全,何不降也?”孝寬報曰:“我城池嚴固,兵食有餘。攻者自勞,守者常逸,豈有旬朔之間已須救援!適憂爾眾有不返之危。孝寬關西男子,必不為降將軍也!”琫複謂城中人曰:“韋城主受彼榮祿,或複可爾;自外軍民,何事相隨入湯火中!”乃射募格於城中雲:“能斬城主降者,拜太尉,封開國郡公,賞帛萬匹。”孝寬手題書背,返射城外雲:“能斬高歡者準此。”琫,瑩之子也。東魏苦攻凡五十日,士卒戰及病死者七萬人,共為一塚。歡智力皆困,因而發疾。有星墜歡營中,士卒驚懼。十一月,庚子,解圍去。


    先是,歡別使侯景將兵趣齊子嶺,魏建州刺史楊檦鎮車箱,恐其寇邵郡,帥騎禦之。景聞檦至,斫木斷路六十餘裏,猶驚而不安,遂還河陽。庚戌,歡使段韶從太原公洋鎮鄴。辛亥,征世子澄會晉陽。


    魏以韋孝寬為驃騎大將軍、開府儀同三司,進爵建忠公。時人以王思政為知人。


    十二月,己卯,歡以無功,表解都督中外諸軍,東魏主許之。歡之自玉壁歸也,軍中訛言韋孝寬以定功弩射殺丞相;魏人聞之,因下令曰:“勁弩一發,兇身自隕。”歡聞之,勉坐見諸貴,使斛律金作《敕勒歌》,歡自和之,哀感流涕。


    魏大行台度支尚書、司農卿蘇綽,性忠儉,常以喪亂未平為己任,薦賢拔能,紀綱庶政;丞相泰推心任之,人莫能間。或出遊,常預署空紙以授綽;有須處分,隨事施行,及還,啟知而已。綽常謂“為國之道,當愛人如慈父,訓人如嚴師。”每與公卿論議,自晝達夜,事無巨細,若指諸掌,積勞成疾而卒。泰深痛惜之,謂公卿曰:“蘇尚書平生廉讓,吾欲全其素誌,恐悠悠之徒有所未達;如厚加贈諡,又乖宿昔相知之心;何為而可?”尚書令史麻瑤越次進曰:“儉約,所以彰其美也。”泰從之。歸葬武功,載以布車一乘,泰與群公步送出同州郭外。泰於車後酹酒言曰:“尚書平生為事,妻子兄弟所不知者,吾皆知之。唯爾知吾心,吾知爾誌,方欲共定天下,遽舍吾去,奈何!”因舉聲慟哭,不覺卮落於手。


    東魏司徒、河南大將軍、大行台侯景,右足偏短,弓馬非其長,而多謀算。諸將高敖曹、彭樂等皆勇冠一時,景常輕之,曰:“此屬皆如豕突,勢何所至!”景嚐言於丞相歡:“願得兵三萬,橫行天下,要須濟江縛取蕭衍老公、以為太平寺主。”歡使將兵十萬,專製河南,杖任若己之半體。


    景素輕高澄,嚐謂司馬子如曰:“高王在,吾不敢有異;王沒,吾不能與鮮卑小兒共事!”子如掩其口。及歡疾篤,澄詐為歡書以召景。先是,景與歡約曰:“今握兵在遠,人易為詐,所賜書皆請加微點。”歡從之。景得書無點,辭不至;又聞歡疾篤,用其行台郎潁川王偉計,遂擁兵自固。


    歡謂澄曰:“我雖病,汝麵更有餘憂,何也?”澄未及對,歡曰:“豈非憂侯景叛邪?”對曰:“然。”歡曰:“景專製河南,十四年矣,常有飛揚跋扈之誌,顧我能畜養,非汝所能駕禦也。今四方未定,勿遽發哀。庫狄幹鮮卑老公,斛律金敕勒老公,並性遒直,終不負汝。可朱渾道元、劉豐生,遠來投我,必無異心。潘相樂本作道人,心和厚,汝兄弟當得其力。韓軌少戇,宜寬借之。彭樂心腹難得,宜防護之。堪敵侯景者,唯有慕容紹宗,我故不貴之,留以遺汝。”又曰:“段孝先忠亮仁厚,智勇兼備,親戚之中,唯有此子,軍旅大事,宜共籌之。”又曰:“邙山之戰,吾不用陳元康之言,留患遺汝,死不瞑目!”相樂,廣寧人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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