歡使彭樂追泰,泰窘,謂樂曰:“汝非彭樂邪?癡男子!今日無我,明日豈有汝邪!何不急還營,收汝金寶!”樂從其言,獲泰金帶一囊以歸,言於歡曰:“黑獺漏刃,破膽矣!”歡雖喜其勝而怒其失泰,令伏諸地,親捽其頭,連頓之,並數以沙苑之敗,舉刃將下者三,噤齘良久。樂曰:“乞五千騎,複為王取之。”歡曰:“汝縱之何意?而言複取邪!”命取絹三千匹壓樂背,因以賜之。明日,複戰,泰為中軍,中山公趙貴為左軍,領軍若幹惠等為右軍。中軍、右軍合擊東魏,大破之,悉俘其步卒。歡失馬,赫連陽順下馬以授歡。歡上馬走,從者步騎七人,追兵至,親信都督尉興慶曰:“王速去,興慶腰有百箭,足殺百人。”歡曰:“事濟,以爾為懷州刺史;若死,用爾子!”興慶曰:“兒小,願用兄!”歡許之。興慶拒戰,矢盡而死。


    東魏軍士有逃奔魏者,告以歡所在,泰募勇敢三千人,皆執短兵,配大都督賀拔勝以攻之。勝識歡於行間,執槊與十三騎逐之,馳數裏,槊刃垂及,因字之曰:“賀六渾,賀拔破胡必殺汝!”歡氣殆絕,河州刺史劉洪徽從傍射勝,中其二騎,武衛將軍段韶射勝馬,斃之。比副馬至,歡已逸去。勝歎曰:“今日不執弓矢,天也!”


    魏南郢州刺史耿令貴,大唿,獨入敵中,鋒刃亂下,人皆謂已死,俄奮刀而還。如是數四,當令貴前者死傷相繼。乃謂左右曰:“吾豈樂殺人!壯士除賊,不得不爾。若不能殺賊,又不為賊所傷,何異逐坐人也!”


    左軍趙貴等五將戰不利,東魏兵複振。泰與戰,又不利。會日暮,魏兵遂遁,東魏兵追之;獨孤信、於謹收散卒自後擊之,追兵驚擾,魏諸軍由是得全。若於惠夜引去,東魏兵追之;惠徐下馬,顧命廚人營食,食畢,謂左右曰:“長安死,此中死,有以異乎?”乃建旗鳴角,收散卒徐還;追騎疑有伏兵,不敢逼。泰遂入關,屯渭上。


    歡進至陝,泰使開府儀同三司達奚武等拒之。行台郎中封子繪言於歡曰:“混壹東西,正在今日。昔魏太祖平漢中,不乘勝取巴、蜀,失在遲疑,後悔無及。願大王不以為疑。”歡深然之,集諸將議進止,鹹以為“野無青草,人馬疲瘦,不可遠追。”陳元康曰:“兩雄交爭,歲月已久。今幸而大捷,天授我也,時不可失,當乘勝追之。”歡曰:“若遇伏兵,孤何以濟?”元康曰:“王前沙苑失利,彼尚無伏;今奔敗若此,何能遠謀!若舍而不追,必成後患。”歡不從,使劉豐生將數千騎追泰,遂東歸。


    泰召王思政於玉壁,將使鎮虎牢,未至而泰敗,乃使守恆農。思政入城,令開門解衣而臥,慰勉將士,示不足畏。後數日,劉豐生至城下,憚之,不敢進,引軍還。思政乃修城郭,起樓櫓,營農田,積芻粟,由是恆農始有守禦之備。


    丞相泰求自貶,魏主不許。是役也,魏諸將皆無功,唯耿令貴與太子武衛率王胡仁、都督王文達力戰功多。泰欲以雍、岐、北雍三州授之,以州有優劣,使探籌取之。仍賜胡仁名勇,令貴名豪,文達名信,用彰其功。於是廣募關、隴豪右以增軍旅。


    高仲密之將叛也,陰遣人扇動冀州豪傑,使為內應,東魏遣高隆之馳驛慰撫,由是得安。高澄密書與隆之曰:“仲密枝黨與之俱西者,宜悉收其家屬,以懲將來。”隆之以為恩旨既行,理無追改,若複收治,示民不信,脫致驚擾,所虧不細,乃啟丞相歡而罷之。


    以太子詹事謝舉為尚書仆射。


    夏,四月,林邑王攻李賁,賁將範修破林邑於九德。


    清水氐酋李鼠仁,乘魏之敗,據險作亂;隴右大都督獨孤信屢遣軍擊之,不克。丞相泰遣典簽天水趙昶往諭之,諸酋長聚議,或從或否;其不從者欲加刃於昶,昶神色自若,辭氣逾厲,鼠仁感悟,遂相帥降。氐酋梁道顯叛,泰複遣昶諭降之,徙其豪帥四十餘人並部落於華州,泰即以昶為都督,使領之。


    泰使諜潛入虎牢,令守將魏光固守。侯景獲之,改其書雲:“宜速去。”縱諜入城,光宵遁。景獲高仲密妻子送鄴,北豫、洛二州複入於東魏。五月,壬辰,東魏以克複虎牢,降死罪已下囚,唯不赦高仲密家。丞相歡以高乾有義勳,高昂死王事,季式先自告,皆為之請,免其從坐。仲密妻李氏當死,高澄盛服見之,曰:“今日何如?”李氏默然,遂納之。乙未,以侯景為司空。


    秋,七月,魏大赦。以王盟為太傅,廣平王讚為司空。


    八月,乙醜,東魏以汾州刺史斛律金為大司馬。


    東魏遣兼散騎常侍李渾等來聘。


    冬,十一月,甲午,東魏主狩於西山;乙巳,還宮。高澄啟解侍中,東魏主以其弟並州刺史太原公洋代之。丞相歡築長城於肆州北山,西自馬陵,東至土墱,四十日罷。


    魏諸牧守共謁丞相泰,泰命河北太守裴俠別立,謂諸牧守曰:“裴俠清慎奉公,為天下最。有如俠者,可與俱立!”眾默然,無敢應者。泰乃厚賜俠,朝野歎服,號為“獨立君”。


    大同十年甲子,公元五四四年春,正月,李賁自稱越帝,置百官,改元天德。


    三月,癸巳,東魏丞相歡巡行冀、定二州,校河北戶口損益,因朝於鄴。


    甲午,上幸蘭陵,謁建寧陵,使太子入守宮城;辛醜,謁脩陵。


    丙午,東魏以開府儀同三司孫騰為太保。


    己酉,上幸京口城北固樓,更名北顧;庚戌,幸迴賓亭,宴鄉裏故老及所經近縣迎候者,少長數千人,各賚錢二千。


    壬子,東魏以高澄為大將軍、領中書監,元弼為錄尚書事,左仆射司馬子如為尚書令,侍中高洋為左仆射。


    丞相歡多在晉陽,孫騰、司馬子如、高嶽、高隆之,皆歡之親舊,委以朝政,鄴中謂之四貴,其權勢熏灼中外,率多專恣驕貪。歡欲損奪其權,故以澄為大將軍、領中書監,移門下機事總歸中書,文武賞罰皆稟於澄。孫騰見澄,不肯盡敬,澄叱左右牽下於床,築以刀環,立之門外。太原公洋於澄前拜高隆之,唿為叔父,澄怒罵之。歡謂群公曰:“兒子浸長,公宜避之。”於是公卿以下,見澄無不聳懼。庫狄幹,澄姑之婿也,自定州來謁,立於門外,三日乃得見。


    澄欲置腹心於東魏主左右,擢中兵參軍崔季舒為中書侍郎。澄每進書於帝,有所諫請,或文辭繁雜,季舒輒修飾通之。帝報澄父子之語,常與季舒論之,曰:“崔中書,我乳母也。”季舒,挺之從子也。


    夏,四月,乙卯,上還自蘭陵。


    五月,甲申朔,魏丞相泰朝於長安。


    甲午,東魏遣散騎常侍魏季景來聘。季景,收之族叔也。


    尚書令何敬容妾弟盜官米,以書屬領軍河東王譽;丁酉,敬容坐免官。


    東魏廣陽王湛卒。


    魏琅邪貞獻公賀拔勝諸子在東者,丞相歡盡殺之,勝憤恨發疾而卒。丞相泰常謂人曰:“諸將對敵神色皆動,唯賀拔公臨陳如平時,真大勇也!”


    秋,七月,魏更權衡度量,命尚書蘇綽損益三十六條之製,總為五卷,頒行之。搜簡賢才為牧守令長,皆依新製而遣焉。數年之間,百姓便之。


    魏自正光以後,政刑弛縱,在位多貪汙。丞相歡啟以司州中從事宋遊道為禦史中尉,澄固請以吏部郎崔暹為之,以遊道為尚書左丞。澄謂暹、遊道曰:“卿一人處南台,一人處北省,當使天下肅然。”暹選畢義雲等為禦史,時稱得人。義雲,眾敬之曾孫也。澄欲假暹威勢,諸公在坐,令暹後至,通名,高視徐步,兩人挈裾而入;澄分庭對揖,暹不讓而坐,觴再行,即辭去。澄留之食,暹曰:“適受敕在台檢校。”遂不待食而去,澄降階送之。它日,澄與諸公出,之東山,遇暹於道,前驅為赤棒所擊,澄迴馬避之。


    尚書令司馬子如以丞相歡故人,當重任,意氣自高,與太師鹹陽王坦貪黷無厭;暹前後彈子如、坦及並州刺史可朱渾道元等罪狀,無不極筆。宋遊道亦劾子如、坦及太保孫騰、司徒高隆之、司空侯景、尚書元羨等。澄收子如係獄,一宿,發盡白,辭曰:“司馬子如從夏州策杖投相王,王給露車一乘,豢牸牛犢,犢在道死,唯豢角存,此外皆取之於人。”丞相歡以書敕澄曰:“司馬令,吾之故舊,汝宜寬之。”澄駐馬行街,出子如,脫其鎖;子如懼曰:“非作事邪?”八月,癸酉,削子如官爵。九月,甲申,以濟陰王暉業為太尉;太師鹹陽王坦以王還第,元羨等皆免官,其餘死黜者甚眾。久之,歡見子如,哀其憔悴,以膝承其首,親為擇虱,賜酒百瓶,羊五百口,米五百石。


    高澄對諸貴極言褒美崔暹,且戒屬之。丞相歡書與鄴下諸貴曰:“崔暹居憲台,鹹陽王、司馬令皆吾布衣之舊,尊貴親昵,無過二人,同時獲罪,吾不能救,諸君其慎之!”


    宋遊道奏駁尚書違失數百條,省中豪吏王儒之徒並鞭斥之,令、仆已下皆側目。高隆之誣遊道有不臣之言,罪當死。給事黃門侍郎楊愔曰:“畜狗求吠;今以數吠殺之,恐將來無複吠狗。”遊道竟坐除名。澄謂遊道曰:“卿早從我向並州,不爾,彼經略殺卿。”遊道從澄至晉陽,以為大行台吏部。


    己醜,大赦。


    東魏以喪亂之後,戶口失實,徭賦不均。冬,十月,丁巳,以太保孫騰、大司徒高隆之為括戶大使,分行諸州,得無籍之戶六十餘萬,僑居者皆勒還本屬。十一月,甲申,以高隆之錄尚書事,以前大司馬婁昭為司徒。


    庚子,東魏主祀圜丘。


    東魏丞相歡襲擊山胡,破之,俘萬餘戶,分配諸州。


    是歲,東魏以散騎常侍魏收兼中書侍郎,修國史。自梁、魏通好,魏書每雲:“想彼境內寧靜,此率土安和。”上複書,去“彼”字而已。收始定書雲:“想境內清晏,今萬裏安和。”上亦效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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