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人以武陵五溪夷與蜀接界,蜀亡,懼其叛亂,乃以越騎校尉鍾離牧領武陵太守。魏已遣漢葭縣長郭純試守武陵太守,率涪陵民入遷陵界,屯於赤沙,誘動諸夷進攻酉陽,郡中震懼。牧問朝吏曰:“西蜀傾覆,邊境見侵,何以禦之?”皆對曰:“今二縣山險,諸夷阻兵,不可以軍驚擾,驚擾則諸夷盤結;宜以漸安,可遣恩信吏宣教慰勞。”牧曰:“不然。外境內侵,誑誘人民,當及其根柢未深而撲取之,此救火貴速之勢也。”敕外趣嚴。撫夷將軍高尚謂牧曰:“昔淵太常督兵五萬,然後討五溪夷。是時劉氏連和,諸夷率化。今既無往日之援,而郭純已據遷陵,而明府欲以三千兵深入,尚未見其利也。”牧曰:“非常之事,何得循舊!”即率所領晨夜進道,緣山險行垂二千裏,斬惡民懷異心者魁帥百餘人,及其支黨凡千餘級。純等散走,五溪皆平。


    十二月,庚戌,以司徒鄭衝為太保。


    壬子,分益州為梁州。


    癸醜,特赦益州士民,複除租稅之半五年。


    乙卯,以鄧艾為太尉,增邑二萬戶;鍾會為司徒,增邑萬戶。


    皇太後郭氏殂。


    鄧艾在成都,頗自矜伐,謂蜀士大夫曰:“諸君賴遭艾,故得有今日耳。如遇吳漢之徒,已殄滅矣。”艾以書言於晉公昭曰:“兵有先聲而後實者,今因平蜀之勢以乘吳,吳人震恐,席卷之時也。然大舉之後,將士疲勞,不可使用,且徐緩之。留隴右兵二萬人、蜀兵二萬人,煮鹽興冶,為軍農要用,並作舟船,豫為順流之事。然後發使告以利害,吳必歸化,可不征而定也。今宜厚劉禪以致孫休,封禪為扶風王,錫其資財,供其左右,郡有董卓塢,為之宮舍,爵其子為公侯,食郡內縣,以顯歸命之寵;開廣陵、城陽以待吳人,則畏威懷德,望風而從矣!”昭使監軍衛瓘諭艾:“事當須報,不宜輒行。”艾重言曰:“銜命征行,奉指授之策,元惡既服,至於承製拜假,以安初附,謂合權宜。今蜀舉眾歸命,地盡南海,東接吳、會,宜早鎮定。若待國命,往複道途,延引日月。《春秋》之義,‘大夫出疆,有可以安社稷、利國家,專之可也。’今吳未賓,勢與蜀連,不可拘常,以失事機。《兵法》:‘進不求名,退不避罪。’艾雖無古人之節,終不自嫌以損國家計也!”


    鍾會內有異誌,薑維知之,欲構成擾亂,乃說會曰:“聞君自淮南已來,算無遺策,晉道克昌,皆君之力。今複定蜀,威德振世,民高其功,主畏其謀,欲以此安歸乎!何不法陶朱公泛舟絕跡,全功保身邪!”會曰:“君言遠矣,我不能行。且為今之道,或未盡於此也。”維曰:“其他則君智力之所能,無煩於老夫矣。”由是情好歡甚,出則同輿,坐則同席,會因鄧艾承製專事,乃與衛瓘密白艾有反狀。會善效人書,於劍閣要艾章表、白事,皆易其言,令辭指悖傲,多自矜伐;又毀晉公昭報書,手作以疑之。


    鹹熙元年甲申,公元二六四年春,正月,壬辰,詔以檻車征鄧艾。晉公昭恐艾不從命,敕鍾會進軍成都,又遣賈充將兵入斜穀。昭自將大軍從帝幸長安,以諸王公皆在鄴,乃以山濤為行軍司馬,鎮鄴。


    初,鍾會以才能見任,昭夫人王氏言於昭曰:“會見利忘義,好為事端,寵過必亂,不可大任。”及會將伐漢,西曹屬邵悌言於晉公曰:“今遣鍾會率十萬餘眾伐蜀,愚謂令單身無任,不若使餘人行也。”晉公笑曰:“我寧不知此邪!蜀數為邊寇,師老民疲,我今伐之,如指掌耳,而眾方蜀不可伐。夫人心豫怯則智勇並竭,智勇並竭而強使之,適所以為敵禽耳。惟鍾會與人意同,今遣會伐蜀,蜀必可滅。滅蜀之後,就如卿慮,何憂其不能辦邪?夫蜀已破亡,遺民震恐,不足與共圖事;中國將士各自思歸,不肯與同也。會若作惡,隻自滅族耳。卿不須憂此,慎勿使人聞也!”及晉公將之長安,悌複曰:“鍾會所統兵五六倍於鄧艾,但可敕會取艾,不須自行。”晉公曰:“卿忘前言邪,而雲不須行乎?雖然,所言不可宣也。我要自當以信意待人,但人不當負我耳,我豈可先人生心哉!近日賈護軍問我:‘頗疑鍾會不?’還答言:‘如今遣卿行,寧可複疑卿邪?’賈亦無以易我語也。我到長安,則自了矣。”


    鍾會遣衛瓘先至成都收鄧艾,會以瓘兵少,欲令艾殺瓘,因以為艾罪。瓘知其意,然不可得距,乃夜至成都,檄艾所統諸將,稱:“奉詔收艾,其餘一無所問;若來赴官軍,爵賞如先;敢有不出,誅及三族!”比至雞鳴,悉來赴瓘,唯艾帳內在焉。平旦,開門,瓘乘使者車,徑入至艾所居;艾尚臥未起,遂執艾父子,置艾於檻車。諸將圖欲劫艾,整仗趣瓘營;瓘輕出迎之,偽作表草,將申明艾事,諸將信之而止。


    丙子,會至成都,送艾赴京師。會所憚惟艾,艾父子既禽,會獨統大眾,威震西土,遂決意謀反。會欲使薑維將五萬人出斜穀為前驅,會自將大眾隨其後,既至長安,令騎士從陸道,步兵從水道,順流浮渭入河,以為五日可到孟津,與騎兵會洛陽,一旦天下可定也。會得晉公書雲:“恐鄧艾或不就征,今遣中護軍賈充將步騎萬人徑入斜穀,屯樂城,吾自將十萬屯長安,相見在近。”會得書驚,唿所親語之曰:“但取鄧艾,相國知我獨辦之;今來大重,必覺我異矣,便當速發。事成,可得天下;不成,退保蜀、漢,不失作劉備也!”


    丁醜,會番請護軍、郡守、牙門騎督以上及蜀之故官,為太後發哀於蜀朝堂,矯太後遺詔,使會起兵廢司馬昭,皆班示坐上人,使下議訖,書版署置,更使所親信代領諸軍;所請群官,番閉著益州諸曹屋中,城門宮門皆閉,嚴兵圍守。衛瓘詐稱疾篤,出就外廨。會信之,無所複憚。


    薑維欲使會盡殺北來諸將,己因殺會,盡坑魏兵,複立漢主,密書與劉禪曰:“願陛下忍數日之辱,臣欲使社稷危而複安,日月幽而複明。”會欲從維言誅諸將,猶豫未決。


    會帳下督丘建本屬胡烈,會愛信之。建湣烈獨坐,啟會,使聽內一親兵出取飲食,諸牙門隨例各內一人。烈紿語親兵及疏與其子淵曰:“丘建密說消息,會已作大坑,白棓數千,欲悉唿外兵入,人賜白,拜散將,以次棓殺,內坑中。”諸牙門親兵亦鹹說此語,一夜,轉相告,皆遍。己卯,日中,胡淵率其父兵雷鼓出門,諸軍不期皆鼓噪而出,曾無督促之者,而爭先赴城。時會方給薑維鎧仗,白外有匈匈聲,似失火者,有頃,白兵走向城。會驚,謂維曰:“兵來似欲作惡,當雲何?”維曰:“但當擊之耳!”會遣兵悉殺所閉諸牙門郡守,內人共舉機以拄門,兵斫門,不能破。斯須,城外倚梯登城,或燒城屋,蟻附亂進,矢下如雨,牙門郡守各緣屋出,與其軍士相得。薑維率會左右戰,手殺五六人,眾格斬維,爭前殺會。會將士死者數百人,殺漢太子璿及薑維妻子,軍眾鈔略,死喪狼藉。衛瓘部分諸將,數日乃定。


    鄧艾本營將士追出艾於檻車,迎還。衛瓘自以與會共陷艾,恐其為變,乃遣護軍田續等將兵襲艾,遇於綿竹西,斬艾父子。艾之入江油也,田續不進,艾欲斬續,既而舍之。及瓘遣續,謂曰:“可以報江油之辱矣。”鎮西長史杜預言於眾曰:“伯玉其不免乎?身為名士,位望已高,既無德音,又不禦下以正,將何以堪其責乎!”瓘聞之,不候駕而謝預。預,恕之子也。鄧艾餘子在洛陽者悉伏誅。徙其妻及孫於西城。


    鍾會兄毓嚐密言於晉公曰:“會挾術難保,不可專任。”及會反,毓已卒,晉公思鍾繇之勳與毓之賢,特原毓子峻、迪,官爵如故。會功曹向雄收葬會屍,晉公召而責之曰:“往者王經之死,卿哭於東市而我不問;鍾會躬為叛逆,又輒收葬,若複相容,當如王法何!”雄曰:“昔先王掩骼埋胔,仁流朽骨,當時豈先卜其功罪而後收葬哉!今王誅既加,於法已備;雄感義收葬,教亦無闕。法立於上,教弘於下,以此訓物,不亦可乎?何必使雄背死違生,以立於世!明公讎懟枯骨,捐之中野,豈仁賢之度哉!”晉公悅,與宴談而遣之。


    二月,丙辰,車駕還洛陽。


    庚申,葬明元皇後。


    初,劉禪使巴東太守襄陽羅憲將兵二千人守永安,聞成都敗,吏民驚擾,憲斬稱成都亂者一人,百姓乃定。及得禪手敕,乃帥所統臨於都亭三日。吳聞蜀敗,起兵西上,外托救援,內欲襲憲。憲曰:“本朝傾覆,吳為唇齒,不恤我難而背盟徼利,不義甚矣。且漢已亡,吳何得久?我寧能為吳降虜乎!”保城繕甲,告誓將士,厲以節義,莫不憤激。吳人聞鍾、鄧敗,百城無主,有兼蜀之誌,而巴東固守,兵不得過,乃使撫軍步協率眾而西。憲力弱不能禦,遣參軍楊宗突圍北出,告急於安東將軍陳騫,又送文武印綬、任子詣晉公。協攻永安,憲與戰,大破之。吳主怒,複遣鎮軍陸抗等帥眾三萬人增憲之圍。


    三月,丁醜,以司空王祥為太尉,征北將軍何曾為司徒,左仆射荀顗為司空。


    己卯,進晉公爵為王,增封十郡。王祥、何曾、荀顗共詣晉王,顗謂祥曰:“相王尊重,何侯與一朝之臣皆已盡敬,今日便當相率而拜,無所疑也。”祥曰:“相國雖尊,要是魏之宰相,吾等魏之三公,王、公相去一階而已,安有天子三公可輒拜人者!損魏朝之望,虧晉王之德,君子愛人以禮,我不為也。”及入,顗遂拜,而祥獨長揖。王謂祥曰:“今日然後知君見顧之重也!”


    劉禪舉家東遷洛陽,時擾攘倉卒,禪之大臣無從行者,惟秘書令鄐正及殿中督汝南張通舍妻子單身隨禪,禪賴正相導宜適,舉動無闕,乃慨然歎息,恨知正之晚。


    初,漢建棕太守霍弋都督南中,聞魏兵至,欲赴成都,劉禪以備敵既定,不聽。成都不守,弋素服大臨三日。諸將鹹勸弋宜速降,弋曰:“今道路隔塞,未詳主之安危,去就大故,不可苟也。若魏以禮遇主上,則保境而降不晚也。若萬一危辱,吾將以死拒之,何論遲速邪!”得禪東遷之問,始率六郡將守上表曰:“臣聞人生在三,事之如一,惟難所在,則致其命。今臣國敗主附,守死無所,是以委質,不敢有貳。”晉王善之,拜南中都尉,委以本任。


    丁亥,封劉禪為安樂公,子孫及群臣封侯者五十餘人。晉王與禪宴,為之作故蜀伎,旁人皆為之感愴,而禪喜笑自若。王謂賈充曰:“人之無情,乃至於是!雖使諸葛亮在,不能輔之久全,況薑維邪!”他日,王問禪曰:“頗思蜀否?”禪曰:“此間樂,不思蜀也。”鄐正聞之,謂禪曰:“若正後問,宜泣而答:先人墳墓,遠在岷、蜀,乃心西悲,無日不思。”因閉其目。會王複問,祥對如前,王曰:何乃似鄐正語邪!禪驚視曰:誠如尊命。左右皆笑。


    夏,四月,新附督王稚浮海入吳句章,略其長吏及男女二百餘口而還。


    五月,庚申,晉王奏複五等爵,封騎督以上六百餘人。


    甲戌,改元。


    癸未,追命舞陽主理侯懿為晉宣王,忠武侯師為景王。


    羅憲被攻凡六月,救援不到,城中疾病太半。或說憲棄城走,憲曰:“吾為城主,百姓所仰。危不能安,急而棄之,君子不為也,畢命於此矣!”陳騫言於晉王,遣荊州刺史胡烈將步騎二萬攻西陵以救憲。秋,七月,吳師退。晉王使憲因仍舊任,加陵江將軍,封萬年亭侯。


    晉王奏使司空荀顗定禮儀,中護軍賈充正法律,尚書仆射裴秀議官製,太保鄭衝總而裁焉。


    吳分交州置廣州。


    吳主寢疾,口不能言,乃手書唿丞相濮陽興入,令子л出拜之。休把興臂,把л以托之。癸未,吳主殂,諡曰景帝。群臣尊朱皇後為皇太後。


    吳人以蜀初亡,交趾攜叛,國內恐懼,欲得長君。左典軍萬嚐為烏程令,與烏程侯皓相善,稱“皓才識明斷,長沙桓王之儔也;又加之好學,奉遵法度。”屢言之於丞相興、左將軍布,興、布說朱太後,欲以皓為嗣。朱後曰:“我寡婦人,安知社稷之慮,苟吳國無隕,宗廟有賴,可矣。”於是遂迎立皓,改元元興,大赦。


    八月,庚寅,命中撫軍司馬炎副貳相國事。


    初,鍾會之伐漢也,辛憲英謂其夫之從子羊祜曰:“會在事縱恣,非持久處下之道,吾畏其有他誌也。”會請其子郎中琹為參軍,憲英憂曰:“他日吾為國憂,今日難至吾家矣。”琹固請於晉王,王不聽。憲英謂琹曰:“行矣,戒之,軍旅之間,可以濟者,其惟仁恕乎!”琹竟以全歸。癸巳,詔以琹嚐諫會反,賜爵關內侯。


    九月,戊午,以司馬炎為撫軍大將軍。


    辛未,詔以呂興為安南將軍,都督交州諸軍事,以南中監軍霍弋遙領交州刺史,得以便宜選用長吏。弋表遣建寧爨穀為交趾太守,率牙門董元、毛炅、孟幹、孟通、爨能、李鬆、王素等將兵助興。未至,興為其功曹李統所殺。


    吳主貶朱太後為景皇後,追諡父和曰文皇帝,尊母何氏為太後。


    冬,十月,丁亥,詔以壽春所獲吳相國參軍事徐紹為散騎常侍,水曹掾孫彧為給事黃門侍郎,以使於吳,其家人在此者悉聽自隨,不必使還,以開廣大信。晉王因政書吳主,諭以禍福。


    初,晉王娶王肅之女,生炎及攸,以攸繼景王後。攸性孝友,多材藝,清和平允,名聞過於炎。晉王愛之,常曰:“天下者,景王之天下也,吾攝居相位,百年之後,大業宜歸攸。”炎立發委地,手垂過膝,嚐從容問裴秀曰:“人有相否?”因以異相示之。秀由是歸心。羊琹與炎善,為炎畫策,察時政所宜損益,皆令炎豫記之,以備晉王訪問。晉王欲以攸為世子,山濤曰:“廢長立少,違禮不祥。”賈充曰:“中撫軍有君人之德,不可易也。”何曾、裴秀曰:“中撫軍聰明神武,有超世之才,人望既茂,天表如此,固非人臣之相也。”晉王由是意定,丙午,立炎為世子。


    吳主封太子л及其三弟皆為王,立妃滕氏為皇後。


    初,吳主之立,發優詔,恤士民,開倉廩,振貧乏,科出宮女以配無妻者,禽獸養於苑中者皆放之。當時翕然稱為明主。及既得誌,粗暴矣盈,多忌諱,好酒色,大小失望,濮陽興、張布竊悔之。或譖諸吳主,十一月,朔,興、布入朝,吳主執之,徙於廣州,道殺之,夷三族。以後父滕牧為衛將軍,錄尚書事。牧,胤之族人也。


    是歲,罷屯田官。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資治通鑒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司馬光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司馬光並收藏資治通鑒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