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禦史朱穆自以冀故吏,奏記諫曰:“明將軍地有申伯之尊,位為群公之首,一日行善,天下歸仁;終朝為惡,四海傾覆。頃者官民俱匱,加以水蟲為害,京師諸官費用增多,詔書發調,或至十倍,各言官無見財,皆當出民,扌旁掠割剝,強令充足。公賦既重,私斂又深,牧守長吏多非德選,貪聚無厭,遇民如虜,或絕命於棰楚之下,或自賊於迫切之求。又掠奪百姓,皆托之尊府,遂令將軍結怨天下,吏民酸毒,道路歎嗟。昔永和之末,綱紀少弛,頗失人望,四五歲耳,而財空戶散,下有離心,馬勉之徒乘敝而起,荊、揚之間幾成大患;幸賴順烈皇後初政清靜,內外同力,僅乃討定。今百姓戚戚,困於永和,內非仁愛之心可得容忍,外非守國之計所宜久安也。夫將相大臣,均體元首,共輿而馳,同舟而濟,輿傾舟覆,患實共之。豈可以去明即昧,履危自安,主孤時困而莫之恤乎!宜時易宰守非其人者,減省第宅園池之費,拒絕郡國諸所奉送,內以自明,外解人惑;使挾奸之吏無所依托,司察之臣得盡耳目。憲度既張,遠邇清壹,則將軍身尊事顯,德燿無窮矣!”冀不納。冀雖專朝縱橫,而猶交結左右宦官,任其子弟、賓客以為州郡要職,欲以自固恩寵。穆又奏記極諫,冀終不悟,報書雲:“如此,仆亦無一可邪!”然素重穆,亦不甚罪也。


    冀遣書詣樂安太守陳蕃,有所請托,不得通。使者詐稱它客求謁蕃;蕃怒,笞殺之。坐左轉修武令。時皇子有疾,下郡縣市珍藥,而冀遣客齎書詣京兆,並貨牛黃。京兆尹南陽延篤發書收客,曰:“大將軍椒房外家,而皇子有疾,必應陳進醫方,豈當使客千裏求利乎!”遂殺之。冀慚而不得言。有司承旨求其事,篤以病免。夏,五月,庚辰,尊博園匽貴人曰孝崇後,宮曰永樂;置太仆、少府以下,皆如長樂宮故事。分巨鹿九縣為後湯沐邑。


    秋,七月,梓潼山崩。


    元嘉元年辛卯,公元一五一年春,正月朔,群臣朝賀,大將軍冀帶劍入省。尚書蜀郡張陵嗬叱令出,敕羽林、虎賁奪劍。冀跪謝,陵不應,即劾奏冀,請廷尉論罪。有詔,以一歲俸贖;百僚肅然。河南尹不疑嚐舉陵孝廉,乃謂陵曰:“昔舉君,適所以自罰也!”陵曰:“明府不以陵不肖,誤見擢序,今申公憲以報私恩!”不疑有愧色。


    癸酉,赦天下,改元。


    梁不疑好經書,喜待士,梁冀疾之,轉不疑為光祿勳;以其子胤為河南尹。胤年十六,客貌甚陋,不勝冠帶,道路見者莫不蚩笑。不疑自恥兄弟有隙,遂讓位歸第,與弟蒙閉門自守。冀不欲令與賓客交通,陰使人變服至門,記往來者。南郡太守馬融、江夏太守田明初除,守謁不疑;冀諷有司奏融在郡貪濁,及以它事陷明,皆髡笞徙朔方。融自刺不殊,明遂死於路。


    夏,四月,己醜,上微行,幸河南尹梁胤府舍。是日,大風拔樹,晝昏。尚書楊秉上疏曰:“臣聞天下言語,以災異譴告。王者至尊,出入有常,警蹕而行,靜室而止,自非郊廟之事,則鑾旗不駕。故諸侯入諸臣之家,《春秋》尚列其誡;況於以先王法服而私出槃遊,降亂尊卑,等威無序,侍衛守空宮,璽紱委女妾!設有非常之變,任章之謀,上負先帝,下悔靡及!”帝不納。秉,震之子也。


    京師旱,任城、梁國饑,民相食。


    司徒張歆罷,以光祿勳吳雄為司徒。


    北匈奴唿銜王寇伊吾,敗伊吾司馬毛愷,攻伊吾屯城。詔敦煌太守馬達將兵救之;至蒲類海,唿衍王引去。


    秋,七月,武陵蠻反。


    冬,十月,司空胡廣致仕。


    十一月,辛巳,京師地震。詔百官舉獨行之士。涿郡舉崔寔,詣公車,稱病,不對策;退而論世事,名曰《政論》。其辭曰:凡天下所以不治者,常由人主承平日久,俗漸敝而不悟,政浸衰而不改,習亂安危,恖不自睹。或荒耽耆欲,不恤萬機;或耳蔽箴誨,厭偽忽真;或猶豫歧路,莫適所以;或見信之佐,括囊守祿;或疏遠之臣,言以賤廢。是以王綱縱弛於上,智士鬱伊於下。悲夫!自漢興以來,三百五十餘歲矣,政令垢玩,上下怠懈,百姓囂然,鹹複思中興之救矣!且濟時拯世之術,在於補衤定決壞,枝拄邪傾,隨形裁割,要措斯世於安寧之域而已。故聖人執權,遭時定製,步驟之差,各有雲設,不強人以不能,背急切而慕所聞也。蓋孔子對葉公以來遠,哀公以臨人,景公以節禮,非其不同,所急異務也。俗人拘文牽占,不達權製,奇偉所聞,簡忽所見,烏可與論國家之大事哉!故言事者雖合聖德,輒見掎奪。何者?其頑士暗於時權,安習所見,不知樂成,況可慮始,苟雲率由舊章而已。其達者或矜名妒能,恥策非己,舞筆奮辭以破其義。寡不勝眾,遂見擯棄,雖稷、契複存,猶將困焉。斯賢智之論所以常憤鬱而不伸者也。


    “凡為天下者,自非上德,嚴之則治,寬之則亂。何以明其然也?近孝宣皇帝明於君人之道,審於為政之理,故嚴刑峻法,破奸軌之膽,海內清肅,天下密如,逄計見效,優於孝文。及元帝即位,多行寬政,卒以墮損,威權始奪,遂為漢室基禍之主。政道得失,於斯可鑒。昔孔子作《春秋》,褒齊桓,懿晉文,歎管仲之功,夫豈不美文、武之道哉?誠達權救敝之理也。故聖人能與世推移,而俗士苦不知變,以為結繩之約,可複治亂秦之緒;幹戚之舞,足以解平城之圍。夫熊經鳥伸,雖延曆之術,非傷寒之理;唿吸吐納,雖度紀之道,非續骨之膏。蓋為國之法,有似治身,平則致養,疾則攻焉。夫刑罰者,治亂之藥石也;德教者,興平之粱肉也。夫以德教除殘,是以粱肉治疾也;以刑罰治平,是以藥石供養也。方今承百王之敝,值厄運之會,自數世以來,政多恩貸,馭委其轡。馬駘其銜,四牡橫奔,皇路險傾,方將拑勒韐輈以救之,豈暇鳴和鑾,請節奏哉!昔文帝雖除肉刑,當斬右趾者棄市,笞者往往至死。是文帝以嚴致平,非以寬致平也。”寔,瑗之子也。山陽仲長統嚐見其書,歎曰:“凡為人主,宜寫一通,置之坐側。”


    臣光曰:漢家之法已嚴矣,而崔寔猶病其寬,何哉?蓋衰世之君,率多柔懦,凡愚之佐,唯知姑息,是以權幸之臣有罪不坐,豪猾之民犯法不誅;仁恩所施,止於目前;奸宄得誌,紀綱不立。故崔寔之論,以矯一時之枉,非百世之通義也。孔子曰:“政寬則民慢,慢則糾之以猛;猛則民殘,殘則施之以寬。寬以濟猛,猛以濟寬,政是以和。”斯不易之常道矣。


    閏月,庚午,任城節王崇薨;無子,國絕。


    以太常黃瓊為司空。


    帝欲褒崇梁冀,使中朝二千石以上會議其禮。特進胡廣、太常羊浦、司隸校尉祝恬、太中大夫邊韶等鹹稱冀之勳德宜比周公,錫之山川、土田、附庸。黃瓊獨曰:“冀前以親迎之勞,增邑成三千戶;又其子胤亦加封賞。今諸侯以戶邑為製,不以裏數為限,冀可比鄧禹,合食四縣。”朝廷從之。於是有司奏:“冀入朝不趨,劍履上殿,謁讚不名,禮儀比蕭何;悉以定陶、陽成餘戶增封為四縣,比鄧禹;賞賜金錢、奴婢、彩帛、車馬、衣服、甲第,比霍光;以殊元勳。每朝會,與三會絕席。十日一入,平尚書事。宣布天下,為萬世法。”冀猶以所奏禮簿,意不悅。


    元嘉二年壬辰,公元一五二年春,正月,西域長史王敬為於竗所殺。初,西域長史趙評在於竗,病癰死。評子迎喪,道經拘彌。拘彌王成國與於竗王建素有隙,謂評子曰:“於竗王令胡醫持毒藥著創中,故致死耳!”評子信之,還,以告敦煌太守馬達。會敬代為長史,馬達令敬隱核於竗事。敬先過拘彌,成國複說雲。“於竗國人欲以我為王;今可因此罪誅建,於竗必服矣。”敬貪立功名,前到於竗,設供具,請建而陰圖之。或以敬謀告建,建不信,曰:“我無罪,王長史何為欲殺我?”旦日,建從官屬數十人詣敬,坐定,建起行酒,敬叱左右執之。吏士並無殺建意,官屬悉得突走。時成國主簿秦牧隨敬在會,持刀出,曰:“大事已定,何為複疑!”即前斬建。於竗侯、將輸僰等遂會兵攻敬,敬持建頭上樓宣告曰:“天子使我誅建耳!”輸僰不聽,上樓斬敬,懸首於市。輸僰自立為王;國人殺之,而立建子安國。馬達聞王敬死,欲將諸郡兵出塞擊於竗;帝不聽,征達還,而以宋亮代為敦煌太守。亮到,開募於竗,令自斬輸僰;時輸僰死已經月,乃斷死人頭送敦煌而不言其狀,亮後知其詐,而竟不能討也。


    丙辰,京師地震。


    夏,四月,甲辰,孝崇皇後匽氏崩;以帝弟平原王石為喪主,斂送製度比恭懷皇後。五月,辛卯,葬於博陵。


    秋,七月,庚辰,日有食之。


    冬,十月,乙亥,京師地震。


    十一月,司空黃瓊免。十二月,以特進趙戒為司空。


    永興元年癸巳,公元一五三年春,三月,丁亥,帝幸鴻池。


    夏,四月,丙申,赦天下,改元。


    丁酉,濟南悼王廣薨;無子,國除。


    秋,七月,郡、國三十二蝗,河水溢。百姓饑窮流冗者數十萬戶,冀州尤甚。詔以侍禦史朱穆為冀州刺史。冀部令長聞穆濟河,解印綬去者四十餘人。及到,奏劾諸郡貪汙者,有至自殺,或死獄中。宦者趙忠喪父,歸葬安平,僣為玉匣;穆下郡案驗,吏畏其嚴,遂發墓剖棺,陳屍出之。帝聞,大怒,征穆詣廷尉,輸作左校。太學書生潁川劉陶等數千人詣闕上書訟穆曰:“伏見弛刑徒朱穆,處公憂國,拜州之日,誌清奸惡。誠以常侍貴寵,父兄子弟布在州郡,競為虎狼,噬食小民,故穆張理天綱,補綴漏目,羅取殘禍,以塞天意。由是內官鹹共恚疾,謗讟煩興,讒隙仍作,極其刑謫,輸作左校。天下有識,皆以穆同勤禹、稷而被共、鯀之戾,若死者有知,則唐帝怒於崇山,重華忿於蒼墓矣!當今中官近習,竊持國柄,手握王爵,口銜天憲,運賞則使餓隸富於季孫,唿噏則令伊、顏化為桀、蹠;而穆獨亢然不顧身害,非惡榮而好辱,惡生而好死也,徒感王綱之不攝,懼天網之久失,故竭心懷憂,為上深計。臣願黥首係趾,代穆校作。”帝覽其奏,乃赦之。


    冬,十月,太尉袁湯免,以太常胡廣為太尉。司徒吳雄、司空趙戒免。以太仆黃瓊為司徒,光祿勳房植為司空。


    武陵蠻詹山等反,武陵太守汝南應奉招降之。


    車師後部王阿羅多與戊部候嚴皓不相得,忿戾而反,攻圍屯田,殺傷吏士。後部侯炭遮領餘民畔阿羅多,詣漢吏降。阿羅多迫急,從百餘騎亡入北匈奴。敦煌太守宋亮上立後部故王軍就質子卑君為王。後阿羅多複從匈奴中還,與卑君爭國,頗收其國人。戊校尉閻詳慮其招引北虜,將亂西域,乃開信告示,許複為王;阿羅多及詣詳降。於是更立阿羅多為王,將卑君還敦煌,以後部人三百帳與之。


    永興二年甲午,公元一五四年春,正月,甲午,赦天下。


    二月,辛醜,複聽刺史、二千石行三年喪。


    癸卯,京師地震。


    夏,蝗。


    東海朐山崩。


    乙卯,封乳母馬惠子初為列候。


    秋,九月,丁卯朔,日有食之。


    太尉胡廣免;以司徒黃瓊為太尉。閏月,以光祿勳尹頌為司徒。


    冬,十一月,甲辰,帝校獵上林苑,遂至函穀關。


    泰山、琅邪賊公孫舉、東郭竇等反,殺長吏。


    永壽元年乙未,公元一五五年春,正月,戊申,赦天下,改元。


    二月,司隸、冀州饑,人相食。


    太學生劉陶上疏陳事曰:“夫天之與帝,帝之與民,猶頭之與足,相須而行也。陛下目不視鳴條之事,耳不聞檀車之聲,天災不有痛於肌膚,震食不即損於聖體,故蔑三光之謬,輕上天之怒。伏念高祖之起,始自布衣,合散扶傷,克成帝業,勤亦至矣;流福遺祚,至於陛下。陛下既不能增明烈考之軌,而忽高祖之勤,妄假利器,委授國柄,使群醜刑隸,芟刈小民,虎豹窟於鏖場,豺狼乳於春囿,貨殖者為窮冤之魂,貧餒者作饑寒之鬼,死者悲於窀穸,生者戚於朝野,是愚臣所為諮嗟長懷歎息者也!且秦之將亡,正諫者誅,諛進者賞,嘉言結於忠舌,國命出於讒口,擅閻樂於鹹陽,授趙高以車府,權去己而不知,威離身而不顧。古今一揆,成敗同勢,願陛下遠覽強秦之傾,近察哀、平之變,得失昭然,禍福可見。臣又聞危非仁不扶,亂非智不救。竊見故冀州刺史南陽朱穆、前烏桓校尉臣同郡李膺,皆履正清平,貞高絕俗,斯實中興之良佐,國家之柱臣也,宜還本朝,挾輔王室。臣敢吐不時之義於諱言之朝,猶冰霜見日,必至消滅。臣始悲天下之可悲,今天下亦悲臣之愚惑也。”書奏,不省。


    夏,南陽大水。


    司空房植免;以太常韓縯為司空。


    巴郡、益州郡山崩。


    秋,南匈奴左薁韐台耆、且渠伯德等反,寇美稷;東羌複舉種應之。安定屬國都尉敦煌張奐初到職,壁中唯有二百許人,聞之,即勒兵而出;軍吏以為力不敵,叩頭爭止之。奐不聽,遂進屯長城,收集兵士,遣將王衛招誘東羌,因據龜茲縣,使南匈奴不得交通。東羌諸豪遂相率與奐共擊薁韐等,破之。伯德惶恐,將其眾降,郡界以寧。羌豪遺奐馬二十匹,金鑜八枚。奐於諸羌前以酒酹地曰:“使馬如羊,不以入廄;使金如粟,不以入懷。”悉以還之。前此八都尉率好財貨,為羌所患苦;及奐正身潔己,無不悅服,威化大行。


    永壽二年丙申,公元一五六年春,三月,蜀郡屬國夷反。


    初,鮮卑檀石槐,勇健有智略,部落畏服,乃施法禁,平曲直,無敢犯者,遂推以為大人。檀石槐立庭於彈汙山、歠仇水上,去高柳北三百餘裏,兵馬甚盛;東、西部大人皆歸焉。因南抄緣邊,北拒丁零,東卻夫餘,西擊烏孫,盡據匈奴故地,東西萬四千餘裏。秋,七月,檀石槐寇雲中。以故烏桓校尉李膺為度遼將軍。膺到邊,羌、胡皆望風畏服,先所掠男女,悉詣塞下送還之。


    公孫舉、東郭竇等聚眾至三萬人,寇青、兗、徐三州,破壞郡縣。連年討之,不能克。尚書選能治劇者,以司徒掾潁川韓韶為嬴長。賊聞其賢,相戒不入嬴境。餘縣流民萬餘戶入縣界,韶開倉賑之,主者爭謂不可。韶曰:“長活溝壑之人,而以此伏罪,含笑入地矣。”太守素知韶名德,竟無所坐。韶與同郡荀淑、鍾皓、陳寔皆嚐為縣長,所至以德政稱,時人謂之“潁川四長”。


    初,鮮卑寇遼東,屬國都尉武威段飃率所領馳赴之。既而恐賊驚去,乃使驛騎詐齎璽書召飃,飃於道偽退,潛於還路設伏;虜以為信然,乃入追飃,飃因大縱兵,悉斬獲之。坐詐為璽書,當伏重刑;以有功,論司寇;刑竟,拜議郎。至是,詔以東方盜賊昌熾,令公卿選將帥有文武材者。司徒尹頌薦飃,拜中郎將,擊舉、竇等,大破斬之,獲首萬餘級,餘黨降散。封飃為列侯。


    冬,十二月,京師地震。


    封梁不疑子馬為潁陰侯,梁胤子桃為城父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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