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年乙亥,公元前一六六年冬,匈奴老上單於十四萬騎入朝那、蕭關,殺北地都尉卬,虜人民畜產甚多;遂至彭陽,使奇兵入燒迴中宮,候騎至雍甘泉。帝以中尉周舍、郎中令張武為將軍,發車千乘、騎卒十萬軍長安旁,以備胡寇;而拜昌侯盧卿為上郡將軍,甯侯魏遬為北地將軍,隆慮侯周灶為隴西將軍,屯三郡。上親勞軍,勒兵,申教令,賜吏卒,自欲征匈奴。群臣諫,不聽;皇太後固要,上乃止。於是以東陽侯張相如為大將軍,成侯董赤、內史欒布皆為將軍,擊匈奴。單於留塞內月餘,乃去。漢逐出塞即還,不能有所殺。


    上輦過郎署,問郎署長馮唐曰:“父家安在?”對曰:“臣大父趙人,父徙代。”上曰:“吾居代時,吾尚食監高祛數為我言趙將李齊之賢,戰於巨鹿下。今吾每飯意未嚐不在巨鹿也。父知之乎?”唐對曰:“尚不如廉頗、李牧之為將也。”上搏髀曰:“嗟乎!吾獨不得廉頗、李牧為將!吾豈憂匈奴哉!”唐曰:“陛下雖得廉頗、李牧,弗能用也。”上怒,起,入禁中,良久,召唐,讓曰:“公奈何眾辱我,獨無間處乎!”唐謝曰:“鄙人不知忌諱。”上方以胡寇為意,乃卒複問唐曰:“公何以知吾不能用廉頗、李牧也?”唐對曰:“臣聞上古王者之遣將也,跪而推轂,曰:‘閫以內者,寡人製之;閫以外者,將軍製之。’軍功爵賞皆決於外,歸而奏之,此非虛言也。臣大父言:李牧為趙將,居邊,軍市之租,皆自用饗士;賞賜決於外,不從中覆也。委任而責成功,故李牧乃得盡其智能;選車千三百乘,彀騎萬三千,百金之士十萬,是以北逐單於,破東胡,滅澹林,西抑強秦,南支韓、魏。當是之時,趙幾霸。其後會趙王遷立,用郭開讒,卒誅李牧,令顏聚代之;是以兵破士北,為秦所禽滅。今臣竊聞魏尚為雲中守,其軍市租盡以饗士卒,私養錢五日一椎牛,自饗賓客、軍吏、舍人,是以匈奴遠避,不近雲中之塞。虜曾一入,尚率車騎擊之,所殺甚眾。夫士卒盡家人子,起田中從軍,安知尺籍、伍符!終日力戰,斬首捕虜,上功幕府,一言不相應,文吏以法繩之,其賞不行,而吏奉法必用。臣愚以為陛下賞太輕,罰太重。且雲中守魏尚坐上功首虜差六級,陛下下之吏,削其爵,罰作之。由此言之,陛下雖得廉頗、李牧,弗能用也!”上說。是日,令唐持節赦魏尚,複以為雲中守,而拜唐為車騎都尉。春,詔廣增諸祀壇場、珪幣,且曰:“吾聞祠官祝釐,皆歸福於朕躬,不為百姓,朕甚愧之。夫以朕之不德,而專饗獨美其福,百姓不與焉,是重吾不德也。其令祠官致敬,無有所祈!”


    是歲,河間文王辟強薨。


    初,丞相張蒼以為漢得水德,魯人公孫臣以為漢當土德,其應,黃龍見;蒼以為非是,罷之。


    十五年丙子,公元前一六五年春,黃龍見成紀。帝召公孫臣,拜為博士,與諸生申明土德,草改曆、服色事。張蒼由此自絀。


    夏,四月,上始幸雍,郊見五帝,赦天下。


    九月,詔諸侯王、公卿、郡守舉賢良、能直言極諫者,上親策之。太子家令晁錯對策高第,擢為中大夫。錯又上言宜削諸侯及法令可更定者書凡三十篇。上雖不盡聽,然奇其材。


    是歲,齊文王則、河間哀王福皆薨,無子,國除。


    趙人新垣平以望氣見上,言長安東北有神氣,成五采,於是作渭陽五帝廟。


    十六年丁醜,公元前一六四年夏,四月,上郊祀上帝於渭陽五帝廟。於是貴新垣平至上大夫,賜累千金;而使博士、諸生刺《六經》中作《王製》,謀議巡狩、封禪事。又於長門道北立五帝壇。


    徙淮南王喜複為城陽王,又分齊為六國;丙寅,立齊悼惠王子在者六人:楊虛侯將閭為齊王,安都侯誌為濟北王,武成侯賢為菑川王,白石侯雄渠為膠東王,平昌侯卬為膠西王,抋侯辟光為濟南王。淮南厲王子在者三人:阜陵安為淮南王,安陽侯勃為衡山王,陽周侯賜為廬江王。


    秋,九月,新垣平使人持玉杯上書闕下獻之。平言上曰:“闕下有寶玉氣來者。”已,視之,果有獻玉杯者,刻曰“人主延壽”。平又言:“臣侯日再中。”居頃之,日卻,複中。於是始更以十七年為元年,令天下大醫。平言曰:“周鼎亡在泗水中。今河決,通於泗,臣望東北汾陰直有金寶氣,意周鼎其出乎!兆見,不迎則不至。”於是上使使治廟汾陰南,臨河,欲祠出周鼎。


    後元年戊寅,公元前一六三年冬,十月,人有上書告新垣平“所言諧詐也”;下吏治,誅夷平。是後,上亦怠於改正、服、鬼神之事,而渭陽、長門五帝,使祠官領,以時致禮,不往焉。


    春,三月,孝惠皇後張氏薨。詔曰:“間者數年不登,又有水旱、疾疫之災,朕甚憂之。愚而不明,未達其咎:意者朕之政有所失而行有過與?乃天道有不順,地利或不得,人事多失和,鬼神廢不享與?何以致此?將百官之奉養或廢,無用之事或多與?何其民食之寡乏也?夫度田非益寡,而計民未加益,以口量地,其於古猶有餘,而食之甚不足者,其咎安在?無乃百姓之從事於末以害農者蕃,為酒醪以靡穀者多,六畜之食焉者眾與?細大之義,吾未得其中,其與丞相、列侯、吏二千石、博士議之。有可以佐百姓者,率意遠思,無有所隱!”


    二年己卯,公元前一六二年夏,上行幸雍棫陽宮。


    六月,代孝王參薨。


    匈奴連歲入邊,殺略人民、畜產甚多;雲中、遼東最甚,郡萬餘人。上患之,乃使使遺匈奴書。單於亦使當戶報謝,複與匈奴和親。


    八月,戊戌,丞相張蒼免。帝以皇後弟竇廣國賢,有行,欲相之,曰:“恐天下以吾私廣國,久念不可。”而高帝時大臣,餘見無可者。禦史大夫梁國申屠嘉,故以材官蹶張從高帝,封關內侯;庚午,以嘉為丞相,封故安侯。嘉為人廉直,門不受私謁。是時,太中大夫鄧通方愛幸,賞賜累巨萬。帝嚐燕飲通家,其寵幸無比。嘉嚐入朝,而通居上旁,有怠慢之禮,嘉奏事畢,因言曰:“陛下幸愛群臣,則富貴之;至於朝廷之禮,不可以不肅。”上曰:“君勿言,吾私之。”罷朝,坐府中,嘉為檄召通詣丞相府,不來,且斬通。通恐,入言上;上曰:“汝第往,吾今使人召若。”通詣丞相,免冠、徒跣,頓首謝嘉。嘉坐自如,弗為禮,責曰:“夫朝廷者,高帝之朝廷也。通小臣,戲殿上,大不敬,當斬。吏!今行斬之!”通頓首,首盡出血,不解。上度丞相已困通,使使持節召通而謝丞相:“此吾弄臣,君釋之!”鄧通既至,為上泣曰:“丞相幾殺臣!”


    三年庚辰,公元前一六一年春,二月,上行幸代。


    是歲,匈奴老上單於死,子軍臣單於立。


    四年辛巳,公元前一六零年夏,四月,丙寅晦,日有食之。五月,赦天下。


    上行幸雍。


    五年壬午,公元前一五九年春,正月,上行幸隴西;三月,行幸雍;秋,七月,行幸代。


    六年癸未,公元前一五八年冬,匈奴三萬騎入上郡,三萬騎入雲中,所殺略甚眾,烽火通於甘泉、長安。以中大夫令免為車騎將軍,屯飛狐;故楚相蘇意為將軍,屯句注;將軍張武屯北地;河內太守周亞夫為將軍,次細柳;宗正劉禮為將軍,次霸上,祝茲侯徐厲為將軍,次棘門;以備胡。


    上自勞軍,至霸上及棘門軍,直馳入,將以下騎送迎。已而之細柳軍,軍士吏被甲,銳兵刃,彀弓弩持滿,天子先驅至,不得入。先驅曰:“天子且至!”軍門都尉曰:“將軍令曰:‘軍中聞將軍令,不聞天子之詔!’”居無何,上至,又不得入。於是上乃使使持節詔將軍:“吾欲入營勞軍。”亞夫乃傳言“開壁門”。壁門士請車騎曰:“將軍約:軍中不得驅馳。”於是天子乃按轡徐行。至營,將軍亞夫持兵揖曰:“介胄之士不拜,請以軍禮見。”天子為動,改容,式車,使人稱謝:“皇帝敬勞將軍。”成禮而去。既出軍門,群臣皆驚。上曰:“嗟乎,此真將軍矣!曩者霸上、棘門軍若兒戲耳,其將固可襲而虜也。至於亞夫,可得而犯耶!”稱善者久之。月餘,漢後至邊,匈奴亦遠塞,漢兵亦罷。乃拜周亞夫為中尉。


    夏,四月,大旱,蝗。令諸侯無入貢;弛山澤,減諸服禦,損郎吏員;發倉庾以振民;民得賣爵。


    七年甲申,公元前一五七年夏,六月,已亥,帝崩於未央宮。遺詔曰:“朕聞之:蓋天下萬物之萌生,靡有不死。死者,天地之理,物之自然,奚可甚哀!當今之世,鹹嘉生而惡死,厚葬以破業,重服以傷生,吾甚不取。且朕既不德,無在佐百姓;今崩,又使重服久臨以罹寒暑之數,哀人父子,傷長老之誌,損其飲食,絕鬼神之祭祀,以重吾不德,謂天下何!朕獲保宗廟,以眇眇之身托於天下君王之上,二十有餘年矣。賴天之靈,社稷之福,方內安寧,靡有兵革。朕既不敏,常畏過行以羞先帝之遺德,惟年之久長,懼於不終。今乃幸以天年得複供養於高廟,其奚哀念之有!其令天下吏民:令到,出臨三日,皆釋服;毋禁取婦、嫁女、祠祀、飲酒、食肉,自當給喪事服臨者,皆無跣;絰帶毋過三寸;毋布車及兵器;毋發民哭臨宮殿中;殿中當臨者,皆以旦夕各十五舉音,禮畢罷;非旦夕臨時,禁毋得擅哭臨;已下棺,服大功十五日,小功十四日,纖七日,釋服。它不在令中者,皆以此令比類從事。布告天下,使明知朕意。霸陵山川因其故,毋有所改。歸夫以下至少使。”乙巳,葬霸陵。帝即位二十三年,宮室、苑囿、車騎、服禦,無所增益;有不便,輒馳以利民。嚐欲作露台,召匠計之,直百金。上曰:“百金,中人十家之產也。吾奉先帝宮室,常恐羞之,何以台為!”身衣弋綈;所幸慎夫人,衣不曳地;帷帳無文繡;以示敦樸,為天下先。治霸陵,皆瓦器,不得以金、銀、銅、錫為飾,因其山,不起墳。吳王詐病不朝,賜以幾杖。群臣袁盎等諫說雖切,常假借納用焉。張武等受賂金錢,覺,更加賞賜以愧其心;專務以德化民。是以海內安寧,家給人足,後世鮮能及之。丁未,太子即皇帝位,尊皇太後薄氏曰太皇太後,皇後曰皇太後。


    九月,有星孛於西方。


    是歲,長沙王吳著薨,無子,國除。


    初,高祖賢文王芮,製誥禦史:“長沙王忠,其令著令。”至孝惠、高後時,封芮庶子二人為列侯,傳國數世絕。


    孝景皇帝上


    元年乙酉,公元前一五六年冬,十月,丞相嘉等奏:“功莫大於高皇帝,德莫盛於孝文皇帝。高皇帝廟,宜為帝者太祖之廟;孝文皇帝廟,宜為帝者太宗之廟。天子宜世世獻祖宗之廟,郡國諸侯宜各為孝文皇帝立太宗之廟。”製曰:“可。”


    夏,四月,乙卯,赦天下。


    遣禦史大夫青至代下與匈奴和親。


    五月,複收民田半租,三十而稅一。


    初,文帝除肉刑,外有輕刑之名,內實殺人;斬右止者又當死;斬左止者笞五百,當劓者笞三百,率多死。是歲,下詔曰:“加笞、重罪無異;幸而不死,不可為人。其定律:笞五百曰三百,笞三百曰二百。”


    以太中大夫周仁為郎中令,張歐為廷尉,楚元王子平陸侯禮為宗正,中大夫晁錯為左內史。仁始為太子舍人,以廉謹得幸。張歐亦事帝於太子宮,雖治刑名家,為人長者,帝由是重之,用為九卿。歐為吏未嚐言按人,專以誠長者處官;官屬以為長者,亦不敢大欺。


    二年丙戌,公元前一五五年冬,十二月,有星孛於西南。


    令天下男子年二十始傅。


    春,三月,甲寅,立皇子德為河間王,閼為臨江王,餘為淮陽王,非為汝南王,彭祖為廣川王,發為長沙王。


    夏,四月,壬午,太皇太後薄氏崩。


    六月,丞相申屠嘉薨。時內史晁錯數請間言事,輒聽,寵幸傾九卿,法令多所更定。丞相嘉自絀所言不用,疾錯。錯為內史,東出不便,更穿一門南出。南出者,太上皇廟堧垣也。嘉聞錯穿宗廟垣,為奏,請誅錯。客有語錯,錯恐,夜入宮上謁,自歸上。至朝,嘉請誅內史錯。上曰:“錯所穿非真廟垣,乃外堧垣,故冗官居其中;且又我使為之,錯無罪。”丞相嘉謝。罷朝,嘉謂長史曰:“吾悔不先斬錯乃請之,為錯所賣。”至舍,因歐血而死。錯以此愈貴。


    秋,與匈奴和親。


    八月,丁未,以禦史大夫開封侯陶青為丞相。丁巳,以內史晁錯為禦史大夫。


    彗星出東北。


    秋,衡山雨雹,大者五寸,深者二尺。


    熒惑逆行守北辰,月出北辰間;歲星逆行天廷中。


    梁孝王以竇太後少子故,有寵,王四十餘城,居天下膏腴地。賞賜不可勝道,府庫金錢且百巨萬,珠玉寶器多於京師。築東苑,方三百餘裏,廣睢陽城七十裏,大治宮室,為複道,自宮連屬於平台三十餘裏。招延四方豪俊之士,如吳人枚乘、嚴忌,齊人羊勝、公孫詭、鄒陽,蜀人司馬相如之屬皆從之遊。每入朝,上使使持節以乘輿駟馬迎梁王於關下。既至,寵幸無比,入則侍上同輦,出則同車,射獵上林中。因上疏請留,且半歲。梁侍中、郎、謁者著籍引出入天子殿門,與漢宦官無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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