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王問左右,郎中令張武等曰:“漢大臣皆故高帝時大將,習兵,多謀詐。此其屬意非止此也,特畏高帝、呂太後威耳。今已誅諸呂,新啑血京師,此以迎大王為名,實不可信。願大王稱疾毋往,以觀其變。”中尉宋昌進曰:“群臣之議皆非也。夫秦失其政,諸侯、豪桀並起,人人自以為得之者以萬數,然卒踐天子之位者,劉氏也,天下絕望,一矣。高帝封王子弟,地犬牙相製,此所謂磐石之宗也,天下服其強,二矣。漢興,除秦苛政,約法令,施德惠,人人自安,難動搖,三矣。夫以呂太後之嚴,立諸呂為三王,擅權專製;然而太尉以一節入北軍一唿,士皆左袒為劉氏,叛諸呂,卒以滅之。此乃天授,非人力也。今大臣雖欲為變,百姓弗為使,其黨寧能專一邪?方今內有朱虛、東牟之親,外畏吳、楚、淮陽、琅邪、齊、代之強。方今高帝子,獨淮南王與大王。大王又長,賢聖仁孝聞於天下,故大臣因天下之心而欲迎立大王。大王勿疑也。”代王報太後計之。猶豫未定,卜之,兆得大橫。占曰:“大橫庚庚,餘為天王,夏啟以光。”代王曰:“寡人固已為王矣,又何王?”卜人曰:“所謂天王者,乃天子也。”於是代王遣太後弟薄昭往見絳侯,絳侯等具為昭言所以迎立王意。薄昭還報曰:“信矣,無可疑者。”代王乃笑謂宋昌曰:“果如公言。”乃命宋昌參乘,張武等六人乘傳,從詣長安。至高陵,休止,而使宋昌先馳之長安觀變。昌至渭橋,丞相以下皆迎。昌還報。代王馳至渭橋,群臣拜謁稱臣,代王下車答拜。太尉勃進曰:“願請間。”宋昌曰:“所言公,公言之;所言私,王者無私。”太尉乃跪上天子璽、符。代王謝曰:“至代邸而議之。”


    後九月,己酉晦,代王至長安,舍代邸,群臣從至邸。丞相陳平等皆再拜言曰:“子弘等皆非孝惠子,不當奉宗廟。大王,高帝長子,宜為嗣。願大王即天子位。”代王西鄉讓者三,南鄉讓者再,遂即天子位。群臣以禮次侍。東牟侯興居曰:“誅呂氏,臣無功,請得除宮。”乃與太仆汝陰侯滕公入宮,前謂少帝曰:“足下非劉氏子,不當立!”乃顧麾左右執戟者掊兵罷去;有數人不肯去兵,宦者令張釋諭告,亦去兵。滕公乃召乘輿車載少帝出。少帝曰:“欲將我安之乎?”滕公曰:“出就舍。”舍少府。乃奉天子法駕迎代王於邸,報曰:“宮謹除。”代王即夕入未央宮。有謁者十人持戟衛端門,曰:“天子在也,足下何為者而入?”代王乃謂太尉。太尉往諭,謁者十人皆掊兵而去,代王遂入。夜,拜宋昌為衛將軍,鎮撫南北軍;以張武為郎中令,行殿中。有司分部誅滅梁、淮陽、恆山王及少帝於邸。文帝還坐前殿,夜,下詔書赦天下。


    太宗孝文皇帝上


    元年壬戌,公元前一七九年冬,十月,庚戌,徙琅邪王澤為燕王;封趙幽王子遂為趙王。


    陳平謝病。上問之,平曰:“高祖時,勃功不如臣,及誅諸呂,臣功亦不如勃,願以右丞相讓勃。”十一月,辛巳,上徙平為左丞相,太尉勃為右丞相,大將軍灌嬰為太尉。


    諸呂所奪齊、楚故地,皆複與之。論誅諸呂功,右丞相勃以下益戶、賜金各有差。絳侯朝罷趨出,意得甚。上禮之恭,常目送之。郎中安陵袁盎諫曰:“諸呂悖逆,大臣相與共誅之。是時丞相為太尉,本兵柄,適會其成功。今丞相如有驕主色,陛下謙讓。臣主失禮,竊為陛下弗取也!”後朝,上益莊,丞相益畏。


    十二月,詔曰:“法者,治之正也。今犯法已論,而使無罪之父母、妻子、同產坐之,及為收帑,朕甚不取!其除收帑諸相坐律令。”


    春,正月,有司請蚤建太子。上曰:“朕既不德,縱不能博求天下賢聖有德之人而禪天下焉,而曰豫建太子,是重吾不德也。其安之!”有司曰:“豫建太子,所以重宗廟、社稷,不忘天下也。”上曰:“楚王,季父也;吳王,兄也;淮南王,弟也,豈不豫哉?今不選舉焉,而曰必子,人其以朕為忘賢有德者而專於子,非所以憂天下也!”有司固請曰:“古者殷、周有國,治安皆千餘歲,用此道也。立嗣必子,所從來遠矣。高帝平天下為太祖,子孫繼嗣世世不絕,今釋宜建而更選於諸侯及宗室,非高帝之誌也。更議不宜。子啟最長,純厚慈仁,請建以為太子。”上乃許之。


    三月,立太子母竇氏為皇後。皇後,清河觀津人。有弟廣國,字少君,幼為人所略賣,傳十餘家,聞竇後立,乃上書自陳。召見,驗問,得實,乃厚賜田宅、金錢,與兄長君家於長安。絳侯、灌將軍等曰:“吾屬不死,命乃且縣此兩人。兩人所出微,不可不為擇師傅、賓客;又複效呂氏,大事也!”於是乃選士之有節行者與居。竇長君、少君由此為退讓君子,不敢以尊貴驕人。


    詔振貸鰥、寡、孤、獨、窮困之人。又令:“八十已上,月賜米、肉、酒;九十已上,加賜帛、絮。賜物當稟鬻米者,長吏閱視,丞若尉致;不滿九十,嗇夫、令史致;二千石遣都吏循行,不稱者督之。”


    楚元王交薨。


    夏,四月,齊、楚地震,二十九山同日崩,大水潰出。


    時有獻千裏馬者。帝曰:“鸞旗在前,屬車在後,吉行日五十裏,師行三十裏。朕乘千裏馬,獨先安之?”於是還其馬,與道裏費,而下詔曰:“朕不受獻也。其令四方毋求來獻。”


    帝既施惠天下,諸侯、四夷遠近歡洽。乃修代來功,封宋昌為壯武侯。


    帝益明習國家事。朝而問右丞相勃曰:“天下一歲決獄幾何?”勃謝不知。又問:“一歲錢穀出入幾何?”勃又謝不知,惶愧,汗出沾背。上問左丞相平。平曰:“有主者。”上曰:“主者謂誰?”曰:“陛下即問決獄,責廷尉;問錢穀,責治粟內史。”上曰:“苟各有主者,而君所主者何事也?”平謝曰:“陛下不知其駑下,使待罪宰相。宰相者,上佐天子,理陰陽,順四時;下遂萬物之宜;外鎮撫四夷諸侯;內親附百姓,使卿大夫各得任其職焉。”帝乃稱善。右丞相大慚,出而讓陳平曰:“君獨不素教我對!”陳平笑曰:“君居其位,不知其任邪?且陛下即問長安中盜賊數,君欲強對邪?”於是絳侯自知其能不如平遠矣。居頃之,人或說勃曰:“君既誅諸呂,立代王,威震天下。而君受厚賞,處尊位,久之,即禍及身矣。”勃亦自危,乃謝病,請歸相印,上許之。秋,八月,辛未,右丞相勃免,左丞相平專為丞相。


    初,隆慮侯灶擊南越,會暑濕,士卒大疫,兵不能隃領。歲餘,高後崩,即罷兵。趙佗因此以兵威財物賂遺閩越、西甌、駱,役屬焉。東西萬餘裏,乘黃屋左纛,稱製與中國侔。帝乃為佗親塚在真定者置守邑,歲時奉祀;召其昆弟,尊官、厚賜寵之。複使陸賈使南越,賜佗書曰:“朕,高皇帝側室之子也,棄外,奉北藩於代。道裏遼遠,壅蔽樸愚,未嚐致書。高皇帝棄群臣,孝惠皇帝即世;高後自臨事,不幸有疾,諸呂為變,賴功臣之力,誅之已畢,朕以王、侯、吏不釋之故,不得不立。今即位。乃者聞王遺將軍隆慮侯書,求親昆弟,請罷長沙兩將軍。朕以王書罷將軍博陽侯;親昆弟在真定者,已遣人存問,修治先人塚。前日聞王發兵於邊,為寇災不止。當其時,長沙苦之,南郡尤甚。雖王之國,庸獨利乎!必多殺士卒,傷良將吏,寡人之妻,孤人之子,獨人父母,得一亡十,朕不忍為也。朕欲定地犬牙相入者,以問吏,吏曰:‘高皇帝所以介長沙土也。’朕不得擅變焉。今得王之地,不足以為大;得王之財,不足以為富。服領以南,王自治之。雖然,王之號為帝。兩帝並立,亡一乘之使以通其道,是爭也;爭而不讓,仁者不為也。願與王分棄前惡,終今以來,通使如故。”


    賈至南越,南越王恐,頓首謝罪,願奉明詔,長為藩臣,奉貢職。於是下令國中曰:“吾聞兩雄不俱立,兩賢不並世。漢皇帝,賢天子。自今以來,去帝製、黃屋、左纛。”因為書,稱:“蠻夷大長、老夫臣佗昧死再拜上書皇帝陛下:老夫,故越吏也,高皇帝幸賜臣佗璽,以為南越王。孝惠皇帝即位,義不忍絕,所以賜老夫者甚厚。高後用事,別異蠻夷,出令曰:‘毋與蠻夷越金、鐵、田器、馬、牛、羊。即予,予牡,毋予牝。’老夫處僻,馬、牛、羊齒已長。自以祭祀不修,有死罪,使內史藩、中尉高、禦史平凡三輩上書謝過,皆不反。又風聞老夫父母墳墓已壞削,兄弟宗族已誅論。吏相與議曰:‘今內不得振於漢,外無以自高異。’故更號為帝,自帝其國,非敢有害於天下。高皇後聞之,大怒,削去南越之籍,使使不通。老夫竊疑長沙王讒臣,故發兵以伐其邊。老夫處越四十九年,於今抱孫焉。然夙興夜寐,寢不安席,食不甘味,目不視靡曼之色,耳不聽鍾鼓之音者,以不得事漢也。今陛下幸哀憐,複故號,通使漢如故;老夫死,骨不腐。改號,不敢為帝矣!”


    齊哀王襄薨。


    上聞河南守吳公治平為天下第一,召以為廷尉。吳公薦洛陽人賈誼,帝召以為博士。是時賈生年二十餘。帝愛其辭博,一歲中,超遷至太中大夫。賈生請改正朔,易服色,定官名,興禮樂,以立漢製,更秦法。帝謙讓未遑也。


    二年癸亥,公元前一七八年冬,十月,曲逆獻侯陳平薨。


    詔列侯各之國,為吏及詔所止者,遣太子。


    十一月,乙亥,周勃複為丞相。


    癸卯晦,日有食之。詔:“群臣悉思朕之過失及知見之所不及,匄以啟告朕。及舉賢良、方正、能直言極諫者,以匡朕之不逮。”因各敕以職任,務省繇費以便民,罷衛將軍。太仆見馬遺財足,餘皆以給傳置。


    潁陰侯騎賈山上書言治亂之道曰:臣聞雷霆之所擊,無不摧折者;萬鈞之所壓,無不糜滅者。今人主之威,非特雷霆也;執重,非特萬鈞也。開道而求諫,和顏色而受之,用其言而顯其身,士猶恐懼而不敢自盡;又況於縱欲恣暴、惡聞其過乎!震之以威,壓之以重,雖有堯、舜之智,孟賁之勇,豈有不摧折者哉!如此,則人主不得聞其過,社稷危矣。


    昔者周蓋千八百國,以九州之民養千八百國之君,君有餘財,民有餘力,而頌聲作。秦皇帝以千八百國之民自養,力罷不能勝其役,財盡不能勝其求。一君之身耳,所自養者馳騁弋獵之娛,天下弗能供也。秦皇帝計其功德,度其後嗣世世無窮;然身死才數月耳,天下四麵而攻之,宗廟滅絕矣。秦皇帝居滅絕之中而不自知者,何也?天下莫敢告也。其所以莫敢告者,何也?亡養老之義,亡輔弼之臣,退誹謗之人,殺直諫之士。是以道諛、媮合苟容,比其德則賢於堯、舜,課其功則賢於湯、武;天下已潰而莫之告也。今陛下使天下舉賢良方正之士,天下皆欣欣焉曰:‘將興堯舜之道、三王之功矣。’天下之士,莫不精白以承休德。今方正之士皆在朝廷矣;又選其賢者,使為常侍、諸吏,與之馳驅射獵,一日再三出。臣恐朝廷之解馳,百官之墮於事也。陛下即位,親自勉以厚天下,節用愛民,平獄緩刑;天下莫不說喜。臣聞山東吏布詔令,民雖老羸癃疾,扶杖而往聽之,願少須臾毋死,思見德化之成也。今功業方就,名聞方昭,四方鄉風而從;豪俊之臣,方正之士,直與之日日獵射,擊兔、伐狐,以傷大業,絕天下之望,臣竊悼之。古者大臣不得與宴遊,使皆務其方而高其節,則群臣莫敢不正身修行,盡心以稱大體。夫士,修之於家而壞之於天子之廷,臣竊湣之。陛下與眾臣宴遊,與大臣、方正朝廷論議,遊不失樂,朝不失禮,議不失計,軌事之大者也。上嘉納其言。


    上每朝,郎、從官上書疏,未嚐不止輦受其言。言不可用置之,言可用采之,未嚐不稱善。帝從霸陵上欲西馳下峻阪。中郎將袁盎騎,並車攬轡。上曰:“將軍怯邪?”盎曰:“臣聞‘千金之子,坐不垂堂’。聖主不乘危,不徼幸。今陛下騁六飛馳下峻山,有如馬驚車敗,陛下縱自輕,奈高廟、太後何!”上乃止。上所幸慎夫人,在禁中常與皇後同席坐。及坐郎置,袁盎引卻慎夫人坐。慎夫人怒,不肯坐;上亦怒,起,入禁中。盎因前說曰:“臣聞‘尊卑有序,則上下和’。今陛下既已立後,慎夫人乃妾。妾、主豈可與同坐哉!且陛下幸之,即厚賜之。陛下所以為慎夫人,適所以禍之也。陛下獨不見‘人彘’乎!”於是上乃說,召語慎夫人,慎夫人賜盎金五十斤。


    賈誼說上曰:《管子》曰:‘倉廩實而知禮節,衣食足而知榮辱。’民不足而可治者,自古及今,未之嚐聞。古之人曰:‘一夫不耕,或受之饑;一女不織,或受之寒。’生之有時而用之亡度,則物力必屈。古之治天下,至纖至悉,故其畜積足恃。今背本而趨末者甚眾,是天下之大殘也!淫侈之俗,日日以長,是天下之大賊也!殘、賊公行,莫之或止;大命將泛,莫之振救。生之者甚少而靡之者甚多,天下財產何得不蹶。


    漢之為漢,幾四十年矣,公私之積,猶可哀痛。失時不雨,民且狼顧;歲惡不入,請賣爵子。既聞耳矣,安有為天下阽危者若是而上不驚者!


    世之有饑、穰,天之行也;禹、湯被之矣。即不幸有方二三千裏之旱,國胡以相恤?卒然邊境有急,數十百萬之眾,國胡以饋之?兵、旱相乘,天下大屈,有勇力者聚徒而衡擊,罷夫、羸老,易子上咬其骨。政治未畢通也,遠方之能僣擬者並舉而爭起矣;乃駭而圖之,豈將有及乎!夫積貯者,天下之大命也。苟粟多而財有餘,何為而不成!以攻則取,以守則固,以戰則勝,懷敵附遠,何招而不至!


    今驅民而歸之農,皆著於本。使天下各食其力,末技、遊食之民轉而緣南畮則畜積足而人樂其所矣。可以為富安天下,而直為此廩廩也,竊為陛下惜之!


    上感誼言,春,正月,丁亥,詔開藉田,上親耕以率天下之民。


    三月,有司請立皇子為諸侯王。詔先立趙幽王少子辟強為河間王,朱虛侯章為城陽王,東牟侯興居為濟北王;然後立皇子武為代王,參為太原王,揖為梁王。


    五月,詔曰:“古之治天下,朝有進善之旌,誹謗之木,所以通治道而來諫者也。今法有誹謗、妖言之罪,是使眾臣不敢盡情而上無由聞過失也,將何以來遠方之賢良!其除之!”


    九月,詔曰:“農,天下之大本也,民所恃以生也;而民或不務本而事末,故生不遂。朕憂其然,故今茲親率群臣農以勸之;其賜天下民今年田租之半。”


    燕敬王澤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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