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靖‘門’的城樓下,翟漣正靜靜立在那裏。--


    她穿著素白的衫子,上麵一痕藍‘色’幻蝶,翅上的紋案金銀‘交’織,下麵係著湖藍‘色’的百褶長裙,一‘色’潔淨不染,晚風卷起她的白衣袂,在莊嚴肅穆的皇城外飛揚,將沉沉死氣攪出一點生動的‘色’彩。


    隻是她的麵上依然不帶著什麽表情,隻是這麽靜靜站著,透出一段自然脫俗的態度來,這些年過去,她長大了,一張臉脫盡了稚氣,與生俱來的那種自矜也就隨之明顯起來。


    有些尚未離開京城的好事之徒‘亂’紛紛地聚在寧天街口,年紀輕的都不識得翟漣,七嘴八舌地議論著這個漂亮的姑娘究竟是什麽身份,畢竟如今許多人家已經離京暫避,這會兒在這危城之中,卻忽然冒出個作未嫁姑娘打扮的美貌‘女’子,想不惹人注目,實在有些難。


    最先趕到北靖‘門’的是藍蔭,她仍是一身慘灰的祭衣,貌似溫和的眸子中藏著的全是戒備——她本就是為戒備玄鐵林而來。


    “母妃,這些年來,你們過得好嗎?”翟漣微微斂起美麗的眸子,甜美一笑,聲音比原來成熟了一些,卻還是脫不去一絲撒嬌的味道。


    這或許會讓人感到欣慰,但一個曾經經曆過那麽多的‘女’孩子,在時隔多年之後,重新見到親人之時,怎麽可能笑得這樣沒有一絲一毫的雜質?


    藍蔭蹙住眉頭,一點沒有因為她這句話而緩和了神‘色’,一手沒入袖中緊緊扣住了鋒利的匕首,向著曾經最寵愛的小‘女’兒疲憊一笑,“漣兒。你過得很累嗎?”


    “母妃……”翟漣後退了一步,抬起頭看著母親,“我的確過得很累……”她又垂下了頭,苦澀的笑漫上臉龐,“這麽多年都活在夢中……一個自己為自己織成的噩夢裏……”


    咎由自取?如果當初沒有那般任‘性’,這一切,是不是都不會發生?巫毒幻夢失效的這些年裏。她沒有一刻不想著這些事情。


    藍蔭愣了愣。手中握著的匕首不自覺地鬆了,當年在東平‘門’外,翟漣認出自己之後。商靳就曾說起,畢竟她身負神血與靈族血脈,雖然很弱很弱,但這丫頭的意識或許還沒有被煞氣完全吞噬。如今看來,或許當真是這樣的?


    “母妃。阿漣迴來了……”翟漣極慢地挪上前,伸出手想觸一觸她,卻又有些畏懼,長睫閃了閃。低低囁嚅,“您真的不要我了嗎?阿漣知道……我現在已經不是大家的親人了……”


    她臉上哀戚的‘色’彩很厚重,一層一層將清麗的麵龐遮掩起來。現出一些絕望的灰白‘色’彩。


    “……這兒說話不便,你先隨我進來。”藍蔭淡淡瞥了眼遠處越來越多的人影。不‘欲’在此與她糾纏,微側過身,落後了翟漣半步走著,一路緊緊地觀察著她的神情與姿態。


    翟漣停在了臨近祈天宮的地方,翹首望向祭壇方向,那團黑煙在她眸中勾起一絲異樣的倒影。


    “漣兒,怎麽了?”藍蔭警覺地看向她,‘精’致小巧的側臉映在昏黃的暮‘色’中,微‘亂’的鬢發上還粘著幾點尚未融化的雪‘花’,依然沒有一絲表情。


    “沒什麽,寒林姐姐不在京中嗎?”翟漣稍稍側過頭,眸子掩起來一些,一手緩緩抬起輕輕抹著眼角,似乎是在啜泣一般,“母妃……我隻想遠遠在祭壇下看一眼,之後……”


    “王妃、漣姑娘,請留步。”商樺候在不遠處,“少祭司吩咐了,漣姑娘不能靠近祭壇。”


    雪慢悠悠地飄落下來,在彼此之間拉起一道厚厚的簾幕,暗淡的天光流轉,將本就荒涼的祭壇附近映得一片死寂,唯有祭壇上空勉強支撐著的陣法轉著淡淡的光輝,明滅如侵曉的殘星,即將在空中泯去。


    藍蔭靜靜地望著行將滅去的陣法,半月前祈天宮設下這個陣法已經動用了極大的代價,在短時間內,不會再能結成,若是那時玄鐵林突然來犯,那樣的結果誰也擔待不起。


    而翟漣,她或許真是好了起來,又或許是依然受著煞氣的控製……可究竟是哪一種,又有什麽差別呢?是她將自己的‘女’兒護得太好,任‘性’而為,毫不懂事,她的率真貪玩讓她成了最弱的那一個,早在多年以前,這個孩子就被徹底放棄了……


    不是所有的錯,都可以迴頭。


    遠處的宮‘門’內,緩緩走出了一個小小的身影,幾位巫祝垂首問好,“瀚殿下。”


    翟瀚較承華稚氣一些,步子卻很穩當,直直走到翟漣麵前,不帶一絲猶豫地攏起衣袖,聲音和緩平穩,“漣姐,這京中並非你久留之地,還請盡快……”他搖了搖頭,終究還是沒能說下去。


    翟漣微微一哽,“……原來我已經不是最小的那一個了。”麵前的少年神情肅然,雖然麵龐上還有著未褪盡的稚氣,但不論是從神情態度,還是言語情態,都遠遠勝過了當年的自己。


    “漣姐說笑了,連‘潮’兒都已經長大,您又怎會是最小的一個?”翟瀚微微頷首,無奈地歎息,“時間已經過去很久,京中的一切都在繼續下去,不會因為任何一個人的離開,就讓所有人停下來等她……”


    翟漣如是,寒林亦如是。


    “是啊……是我……”翟漣慘然搖頭,是她一直以來都有些癡心妄想,她早已知道,就算當年那些事情都不過是自己身中巫毒產生的幻覺,在她麵前的仍然唯有一死——祈天宮,從來都不是一個講究是非義理的地方。


    京城確乎並非久留之地,甚至於這天下都沒有一點地方可以容下自己,麵前唯有一死……她不是早就知道了嗎?


    “寒林姐姐是不在京中,我知道的,那麽,父王、湄姐姐、川哥哥……他們都不願意見我了嗎?”翟漣失望地低下頭,她來這裏也不過是為了死得其所,卻不想,連親人的最後一麵也見不著——縱使母親在這裏,不也是以祈天宮祭司的身份來監視自己的嗎?


    “漣兒,見是如何,不見又如何?”藍蔭溫和地看著她,語聲卻十分清冷,“這世上的路,終究得留你一人去走,是我過去太過寵你,覺得你年紀還小,又早早地定下了親事,並沒有任何疑慮,這才一味地寬待你。”


    擔負重任則不能有情,誰沒有做好,都將付出慘痛的代價。


    可就算是仙神,難道又真能做到了?


    “多謝母妃,我知道了。”翟漣無‘精’打采地強笑一下,向她盈盈拜倒,“十餘年教養恩情,‘女’兒今日隻能以死謝之……”


    藍蔭緩緩舒口氣,就這樣結束了嗎?終於是要結束了……這樣或許也很好罷?


    嘴角勾起一絲釋然的笑意,“漣兒,希望你來生不要再投生到這兒,你是那樣活潑的一個小姑娘,娘親一直很喜歡你……”


    翟瀚轉過身去,與商樺向一旁走了幾步,都不忍看到這樣傷情的一幕。


    “樺叔父,有一件事……”翟瀚壓低了聲兒,“方才皇兄看了您送去的信,這會兒想必已經帶著‘潮’兒離開了京中,如今宮中隻有王爺和湄姐主持……皇兄說此事已作萬全準備,三日後,玄鐵林自會退去,那時王爺會主持諸般事務。”


    商樺緩緩點頭,雖然不知究竟有怎樣的安排,但他也能猜到,這一迴,隻怕等來的不是寒林歸京,而是他們三人一道離京的消息。


    藍蔭已將那一柄匕首擲在了翟漣身前,“你是一個好孩子,前代大祭司說過,你死後,可以葬在鳳燈郡,離我們大家都很近,不會孤單的。”


    翟漣不語,瘦削慘白的小手緩緩握住了匕首,但下一刻,一道濃重的黑煙立刻從身邊漫出,她身上的衫子也像被墨‘色’渲染一般,迅速變作了漆黑的顏‘色’,凜冽的寒風卷起飄揚的黑衣,如同四處飛散的黑煙,一步一頓慢慢地走向祭壇,麻木的臉上連一點人間的情感都不帶。


    眾人早已料到事情不會如此簡單,因此並沒有過多的驚訝。


    承華雖然離他們遠一些,但也迅速發覺了異樣,看看陣法即將被毀,便渡出一道靈力,勉強加固這頻臨崩潰的陣法,他的靈力是寒林所渡,帶著些許水靈之力,因此比旁的族人更能控製煞氣蔓延。


    “漣兒……別怕,我會為你驅散這些煞氣。”藍蔭後退幾步,青翠的光芒從青石磚塊上纏結攀起,一點一點纏上翟漣一身的黑衣。


    純粹的草木之力與煞氣相抗衡,翟漣因為兩方力量的抗衡,痛苦得蹙起了眉,柔弱的身子在地上微微蜷曲,重新聚迴的些許意識與煞氣對抗,一手艱難地去夠那匕首。


    藍蔭咬著‘唇’,盡力催動靈力,木靈的力量雖然亦可以淨化煞氣,卻遠沒有水靈的力量來得徹底,她現在隻能寄希望於這孩子尚餘一線清明,盡快自盡。


    “……這陣法滅去了。”伴隨著不知誰的歎息,濃重的黑煙立刻蔓延開來,但也就是這個時候,一點‘潮’濕的霧氣迅速自空中漫開,霎時間將整座城池籠罩起來。


    在這無邊無際的‘迷’茫中,藍蔭感到翟漣掙紮著挪進了她懷裏,血‘色’應是噴薄而出,濡濕了兩人的衣衫,隻是幸好,這霧蓋住了太多東西,悲傷慘痛的,刻骨銘心的,都在這鋪天蓋地的霧氣中化作空白。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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