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後的山中,一道彩虹正從天邊一直探入遠處山腳下的溪流中。


    旭華一襲素淨的灰衣,用青布頭帕包著頭發,慢慢沿著石階走下山。


    向山腳下望去,那一座安靜古樸的鎮子,籠罩在一片青鬆的清影中。她上一次到這兒來,已經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


    她還清楚地記得,那年雨霽的午後,也是這樣一道長虹,從天邊一直飛來。而年輕的人們,立在雨水滴落的廊下,看著一碧如洗的天空說著話。


    隻是,經年不過轉眼,深情不過離別。


    隻有這一道彩虹,從記憶裏延伸出來,一直呈現到眼前,連綴了那些久遠美好的,已經如夢似幻的迴憶。


    空邑,千鬆鎮。


    服帖的青石板,從來沒有改變模樣。道邊的鬆樹,也安靜地像要睡過去了。但一隻鬆鼠突然從這一頭的樹上,“啪”地落到了臨近的另一株鬆樹上,惹得許多鬆針“簌簌”往下落。


    旭華駐足抬頭看著高枝,終於展顏笑了笑,又繼續向前麵走去。


    在四平八穩的街道上轉了幾轉,她走進了一家石料鋪子的作坊。


    作坊裏堆著許多石碑,一個中年女子正蹲在一塊已經成型的青石碑前,細細地描著上麵的文字。其他都是年輕力壯的男子,正在賣力地敲擊打磨石塊,作坊裏充滿了鐵器和石塊撞擊的“叮叮”“錚錚”的聲音,清脆悅耳。


    見到旭華進來,那女子直起身,打量了她幾眼,問道:“姑娘想要什麽?”


    旭華淡淡道:“我要洗一塊碑……”


    中年女子見她對這些事很是生疏,也不是這鎮上的人,便問道:“姑娘是外鄉人嗎?你要為誰洗碑?用什麽料子?碑上刻什麽字?”


    旭華見她一口氣問了許多,自己倒愣了,過了一會兒才自語道:“料子……?陶小姐吩咐過一切從簡……”


    那女子見她失魂落魄,料定不是簡單的人物,便道:“姑娘,不如跟我去裏麵屋子坐一坐,慢慢說?”


    旭華感激地看了她一眼,便跟著她進去了。


    屋內布置得大方整潔,那女子倒了一杯茶,含笑勸道:“姑娘,生死乃是定數,不要太過悲傷。你有什麽話盡管告訴我,對了,我姓孟,鎮上的人都叫我柳娘。”


    旭華點點頭,這才歎道:“孟姐姐,你替我洗一塊普通的墓碑——不論大小、成色,越普通越好。上麵就刻上……京城陶雪安……”


    孟柳娘正低頭記著她的要求,停了筆道:“原來姑娘是京城來的?還有你說的這陶姑娘……莫非是那位陶大將軍的小姐?”


    旭華有些驚訝地望著她,問道:“你怎會知道……?”


    孟柳娘笑了笑,貼身收起那張紙,道:“千鬆鎮雖然離京城很遠,但京城中的事情,總還是知道一些的。我今日起來還似乎聽說,鳳燈郡出了些事情,也不知道是否真有其事。”


    旭華瞪大了眼,追問道:“當真嗎?鳳燈郡怎麽了……?有郡主殿下的……消息嗎?”


    柳娘搖頭道:“這我卻不知道,隻是依稀聽聞,是鳳燈郡起兵,正要向京城發難呢。說來,那年四國六郡的叛亂……也正是鳳燈郡猝然發兵,才弄到難以收拾的。”


    旭華失神地自語道:“大將軍和王爺都已經年老,承華、潮兒、瀚兒他們卻還年幼,歸風公子偏偏還沒迴京。隻有陛下和薛姑娘,可不會有事罷?”


    柳娘試探地問道:“姑娘,是宮裏的人吧……?”


    旭華迴過神,如實答道:“的確。不過……我大約是再也不迴去了。”說著,眼圈兒微微紅了。


    柳娘安慰地拍了拍她的肩膀,問道:“你好像有什麽傷心事?”


    旭華搖搖頭,長歎道:“我自己並沒有什麽傷心的事,隻是大家,都太苦了……我看到了太多的生離死別,自己也已經沒有什麽希望了。孟姐姐,縱使風華絕代,縱使深情如斯,到如今,早已經什麽都不是了。”


    柳娘斂起眉,搖頭道:“可我卻還記得,那一年夏天,驛館的屋簷下……”她抬起頭,迴憶了一會兒,微笑道:“那樣一對璧人,雖然隻是隔著雨簾,遠遠地望上了一眼,但他們那時的樣子,我至今也還記得清清楚楚。”


    旭華驚訝地看著她,眼神裏滿是不信。


    柳娘仍是笑著,點頭道:“我們都記得非常清楚,而且還會告訴我們的孩子們。我知道,京城的史部會把那些事情都記下來,可是我們記下的,才是活著的,真實的過往。”


    旭華有些發愣,這樣的話,是她從來沒有聽過的。


    她自然不知道,寒林曾絕望地說過,皇室與神職,是人間的神,什麽沒有他們,依然可以過得很好。然而她忘了,他們畢竟是人們的一個信仰,是在大地上生活的謙卑的凡人心中的一種模糊的希望與自豪。


    旭華微微展顏,心情也平靜了一些,她這時才完整地說出了自己的打算:“多謝你勸我,不過,我更喜歡留在這裏。葬在千鬆鎮邊的一座寺廟邊,是安妃的遺願。我自請離京做這件事,當時就打定了主意不再迴去了。”


    她瞥了一眼柳娘,見她神色溫和,似是鼓勵自己說下去,便繼續道:“兩位殿下已經長大了,都很懂事聽話,不需要我再留在宮中照顧他們了。我前些日子都在山寺中聽經,覺得還頗合心意,留在這裏銷盡餘生,自是很好……隻可惜,再也見不到皇後了。”


    柳娘慢慢點了頭,道:“你真是這樣想的,我也不便勸你什麽。畢竟,我們任何人都不是你,不會知道你的心境。我看妹妹年紀也不小了,這種事情,自然是自己做決定的。希望你在千鬆鎮,能夠忘掉那些事情,過得開心一點吧。”


    旭華感激地微笑道:“謝謝你,十日後碑能夠好嗎?還有,請孟姐姐幫我打聽打聽京城的消息吧,畢竟還是很擔心陛下他們。”


    柳娘應允了,點頭道:“你放心,這些事情,我們總是很留心的。”


    旭華再次致謝道:“真的謝謝你能夠聽我說這些,我如今仍是迴去山寺。”


    柳娘望著她落寞的背影慢慢消失在了門外,不禁輕歎道:“也是個可憐的女孩子……”


    而在京城之中,卻又是另一番景象。


    清平宮中,翟潮和翟瀚正焦急地望著薛瞳,不斷問著外麵的消息。


    薛瞳卻守住掩了的門,對兩個孩子的請求毫不理睬。至於外間的形勢究竟如何,她心裏也不清楚。


    不過,沈潭收到書信後,尚未動身之時,聽聞鳳燈郡有變,就在李檀的安排下,和梁將軍一起帶兵在附近的輔興郡駐兵,吸引了鳳燈郡的一些兵力。


    所以,她還是相信,不會出什麽意外的。如今,她要做的,便是護兩個孩子周全,其次,等待歸風從南林國迴來。


    當然,她並不知道,歸風在迴京的路上,已經聽說了這件事,便直接往鳳燈郡去了。


    因為大量兵力被調離,鳳燈鎮的守衛很是鬆弛。而且,那些人似乎都被煞氣侵染,處於一種半夢半醒的狀態中,歸風毫不費力便溜進了鎮子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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