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不容易挨到了入夜,白染特地讓離風挑了烏青的袍子披在身上,仔細辨著路往寒潭邊去了。


    月光如水,流到心上。


    把玩著那枚溫熱的白玉珠,白衣的少年微微閉上眼。


    這女孩兒好像,好像一位故人。七千年了,他沒說過幾句話,他其實也有一肚子的話,從前是隻說給自己聽,後來好容易想說給另一個人聽,迴首間,她卻如風似沙,消失在時間的滾滾長河中。


    在那之後啊,他忍不住常常去幻想一件事兒,若是還有一麵的機緣,他要把自己都說給她聽。


    他會告訴她,我叫無塵,是天帝的第七子。


    至於我娘是誰,他們不大願意告訴我。


    我娘隕落的很早,早到我還未記事,隻有記憶裏模糊的一張臉,毫無血色,雞皮鶴發。大約我娘是個極醜的人,才遭了父帝的厭棄,可他們都恨我,說我和我娘生的一般妖孽,我真想看看我娘妖孽時是個什麽樣,也不明白為什麽會落得這般地步。


    後來,我有了自己的宮苑,有一個侍奉的仙娥喚未歡,未歡是子卿天女身邊的人,子卿娘娘也是為數不多肯照顧我一二的人了。在數千年的孤寂時光裏,我對娘親的點點記憶,也都來自未歡的口述。


    原來我娘是妖族的一位王女,兩萬年前萬界大典時與父帝一見鍾情嫁入天界,此後更是集了萬千寵愛於一身,那些日子裏,論誰也是不敢招惹我娘的。可因我的到來,她的修為大亂,血脈枯損,生下我不過百年便靈台崩碎身死道消了。


    我釋然,緣何我存世萬年隻見過父帝寥寥數麵,緣何這萬年裏我的存在既是忌諱又是怨恨。父帝恨我帶走了我娘,其他的娘娘兄弟們恨屋及烏。


    天生的仙胎,大多沒有許多的複雜情感,那是凡人的苦惱。但這世間有位人皇,人皇的來曆恐怕世間已無幾人知曉,可他卻是真正的三界共主。他說既然統治了有情人間,便不能是無情神仙,於是不論地位高低職務大小,所有的神官仙君自成年起每隔萬年定是要去凡間走一遭的。


    七千歲我成年時,未歡送我下了凡,凡間六十年,我大多還是一個人,卻第一次見著了父母之愛,兄弟之情。人間三千界,界界不同,我去的那處凡世是個最普通的一界,絲毫靈氣也無,元神迴歸後卻仿佛前七千年也抵不過那六十載的真實。


    成年的帝子總是要在天庭領職的,父帝命我巡守人間的幾處修真大界,未歡一把鼻涕一把淚的說我這是被流放了,我卻沒什麽所謂,被流放和被軟禁,到底還是流放更多些自由。


    巡守第三千年時,我正在人間太一界,這裏算得上是為數不多的幾處靈秀之地,遠古諸族的子弟也偶有來苦修體悟的。


    其實這三千年裏,看著數以萬億的凡人苦修求道,我很想對他們說做神仙有時並沒有那麽好,與天地同壽亦是與天地同囚。


    太一界北域神山的靈氣,節省著用,勉強能夠維持我的修煉,隻是苦了山中常年眠著的幾頭小獸,大約是做夢也沒想到天家龍族子嗣有一日會來占用他們本就不多的資源。終於有一隻忍無可忍,趁我閉關離了神山,那妖獸於神仙自是沒有什麽妨礙,可入了凡人地界,便不知要傷亡幾何,我循著蹤跡趕到時,那小獸卻懨懨的伏著,方圓百裏一片焦焚。


    幾具燒焦的殘屍猙獰的擺布著,這火絕不是凡間可有,我望著這一片蒼涼,心中多少有些慨歎,也正是那時,你就這麽用滿是血汙的手拽住了我的衣角生生闖入我的世界。


    一萬一千年裏,前七千年鎖在深宮,後三千年流放凡間,也曾體驗過短暫的父母真情兄友弟恭,卻從來不碰也不知什麽是男女情愫,隻是在看到你麵目非的臉上,一雙焚盲的空洞瞳孔裏那股攝人的絕望,我的心好像一刹那被整塊打碎了。


    救人本不該難,難的是救心,你若不想活我又怎麽辦呢?我一直認為凡人的生命雖充滿了生老病死,可卻實在是千姿百態意趣無窮的,可是你告訴我你生來克母,斷絕親情,勤修苦練卻最終害人無數,無人相伴無人在意,一條賤命無論如何不夠還債,我便知道我是什麽也說不出了,一萬年我開解不了自己,如今我沒有一句話能開解你,隻能告訴你要活下去。


    為什麽要執著救你,我也不知道,我漸漸明白,不是所有的事都能用道法經書來解釋,慢慢也就不再去想為什麽見你每每不安便忍不住伴你安眠,為你掃去一點兒病痛和孤寒。


    茅舍裏的日子一轉眼就過了四年,你看不見我,卻方便了我時時看你。你的傷第三年初便大好了,隻是眼睛卻依舊不能視物,照顧你的起居已經成了我的習慣,那時我想,我這樣漫長的生命多麽無用,陪你一生也是無妨。


    卻不料第四年冬天的時候,父帝命我迴天述職。我不知這樣小小一件事怎樣上達的天聽,我卻實打實入雷池劈了月餘,天上一天人間一年,待我再迴到太一界時,滄海桑田我終於再也尋不見你了。


    我再也尋不到你了,這一番舊話,我在心裏掂量了好多年,最後還是隻能說給自己聽。無塵睜開雙眼,忽見一抹倩影,微微一笑,收迴了思緒。


    濃霧徐徐,那人果然在此等候,清淩淩似與無邊夜色融為了一體,指間還拈著一粒白玉珠子。


    白染落了地,探出神念來:“不知仙友可在?”


    少年靜靜打量了她幾眼道:“在。”


    “此番有勞仙友了,若能助我祛毒,白染必有重謝。”少女笑了起來,鄭重的朝那人來聲處行了禮。


    “客氣了。仙子請入潭中吧。”揮了揮手,一道柔勁裹著二人躍進寒潭。


    白染坐定還未開口,那邊無塵卻已自顧伸了手搭在她眉間,冰冰涼涼的,一縷靈氣緩緩的沒入她體內。周身被至寒的玉髓泡著,白染的臉卻慢慢的燒起來,對麵那人身上不知使的是什麽熏香,指尖處傳來的一縷縷清甜似曾相識的讓她不知所措。


    “怎麽了?”似覺察到了身前人的異樣,無塵淡淡開口問道。


    “沒。”白染穩了穩心神,“沒什麽,白日有許多麻煩事,想著便很是苦惱。”


    “何事?”他麵無表情的問了一句,心頭卻是大震,那一縷探查的靈氣進入少女體內,轉眼間便遇著一股極為熟悉的熾熱靈力,與記憶中那個孩子一模一樣。


    白染隨意的答了卻沒想他繼續問下去,想了想便道:“這事說起來太囉嗦不提也罷,不知仙友是哪個宮的,他日我好登門致謝。”


    “你的眼睛是怎麽迴事兒?”突然的,少年少有的語氣上帶了兩分急切。


    白染有些疑惑卻也還是照實答了:“成年後去凡間轉世修行時焚傷的,不知…”


    “哪處凡間?”


    “太一界。”


    指尖一顫,心中的迷霧豁然明晰,卻仿佛後頭有著更深的迷障。會嗎?這般巧合?


    “仙友也去太一界曆過劫?”


    “不曾。”無塵放下手,指尖微顫,心中了然她的毒隱在何處便提起了浩瀚靈力,“聽說那裏是個修真大界,能與我說說嗎?”


    白染倒有些琢磨出味道了,這少年想必是凡間苦修上來的,那太一界在神仙眼裏雖算不得什麽,但在凡人眼中卻是如聖殿般的修真大界,約莫他是從什麽小地界兒上來的不曾見識過,麵上登時露出燦爛的笑容,道:“太一界在凡間的確算是不錯,可是跟遠古諸族的仙鄉福地卻是沒法比的,仙友若不嫌棄,改日我可帶仙友去我靈族一遊,我們靈族物產豐富尤其盛產靈丹寶藥的。”


    “仙子是靈族人,怪不得去了太一界曆劫。”見著少女如今開懷的笑容,他嘴角不自覺也帶了笑意,聲音越發輕柔了些,閉上眼將心神沉下。


    “這個嘛,是因我從娘胎裏帶出來的怪病,小時候身子弱,成年後也是無甚好轉,但是你不知道,我們天生的神仙規矩嚴,人皇的法旨是不得不遵的,爹娘權衡之下便將我安排去了太一界,好歹那裏是有靈氣可以滋養一二的,隻是沒想到…”


    “沒想到什麽?”


    “沒想到即便投生了人間,這怪病也是如影隨形,到底把爹娘安排的好身世浪費了去,凡間六十年,有些生不如死了。”


    少年睜開眼,上上下下又將她仔細打量了一番,即便許多事唿之欲出,卻仍舊很是震驚,記憶裏的那個孩子被大火焚的麵目非,一身修為也葬送的七七八八,即便有了自己精心照顧的四年,仍舊是瘦弱不堪。


    神仙的靈氣太過霸道,他不敢強行渡於她破損的經脈。那時自己受罰了月餘後,確是去尋過她的,從北走到南,從東行到西,就連地府也悄悄去查了,可她就像蒸發了一樣,連自己有時也忍不住想,怕她隻是自己孤寂一生裏幻化出的一個綺夢。原是自己那時怎麽也沒想到,她也是與他一般的天生神仙。


    七千年過去了,她出落的很好看。


    這樣清冷的環境裏人也總容易想的遠些,對麵的少年安靜的仿佛和這潭水一般,隻有一縷清甜幽幽的繞著白染的鼻尖。


    眼見氣氛冷淡,她忙驅散一身怨氣,嬉笑起來:“其實也不是然不好啦,在凡間時我曾遇著一個人,他救了我,待我很好,雖然最終他走了。後來我又遇見了師父,他對我有再造之恩,若不是有幸遇見師父,恐怕那怪病也不容我活到今日了。”


    “他走了是他不好。但…”


    “你也別這麽說,做凡人的那會兒盼著他心裏確實挺苦的,但你也知道,一世結束了凡人的那些個情感於我們天生天養的神仙來說也就慢慢淡了,到底白駒過隙,幾十年不過須臾。我是個很相信緣分的,大約我與他隻有那幾年相伴的緣,卻沒有長久廝守的分。”


    “是這樣啊。”


    他聽了半晌,想了半晌,終於淡淡迴了一句。


    的確是沒有緣分。心中一滯,幾許癡纏了數千年的執念突然就散了。


    這樣也好,你看得開也好,我不該再拿過去打擾。


    心中二願,能得其一已是很好,我已經很滿足了。


    無塵微微笑了一下。


    “不瞞仙友,有時我覺著神仙們做久了總是會越來越像凡人的,凡人修士為了成仙大多把自己一生的時光都填了進去,可是成了仙又如何,一樣是過日子,一樣是逃不開枷鎖煩憂。”


    “仙子可有了解憂的人?”


    白染無奈笑了笑,少年的聲音很好聽,雖總是淡淡的沒什麽溫度,卻不知為何讓人覺著親近又安心。


    “解憂的人沒有,添堵的卻不少。”


    “我已用靈力包裹住了寒毒,驅出體外時會有些痛,你且忍一忍。”


    白染點了點頭,“仙友不必擔心,盡管動手吧,我倒是很能忍痛的。”


    無塵將她望了一望,手下力道放鬆了些。


    “確實挺疼的,不愧是至寒之毒,仙友陪我說說話吧,說說話就不那麽疼了。”額頭沁出一滴滴汗珠,白染此時倒是想起了離風的好處了,往日裏他那張嘴巴巴念叨著不停,很是能分散注意力的。


    無塵皺眉想了想,道:“仙子身上的怪病如今盡解了嗎,此番發現仙子體內的火陽之氣格外熾烈,似乎對仙子玉體有傷。”


    “仙友修為深厚,果然是瞞不了的,我的病如今雖未解,但卻有了可行之法,這便是我日日來泡這寒潭的緣故了,也隻有這寒靈玉髓的寒氣可以助我煉化體內的熾熱靈氣了。卻不曾想會生出這寒毒,日後倒不知該如何是好了。”


    “在下幼時便引寒氣入體修行,對此方麵的修行之法有些研究,若非要用這寒靈玉髓來修行,可協助仙子時時將那寒氣中的陰毒去了。”


    “真的嗎?”白染心中一動,少時在族中尊貴慣了,一朝被強扣在了天宮之中,雖也有離風的陪伴,到底覺著有些人在屋簷下的淒淒慘慘戚戚,不想隨便遇上一個陌生的神仙竟肯這般以誠相待,她很受感動。


    於是笑盈盈的開口道:“仙友肯如此相助,白染感激不盡,不知仙友可有什麽所需之物或者難辦的事兒,白染便是肝腦塗地也要報答仙友的。”


    無塵笑了笑:“不用你肝腦塗地,我沒有什麽所求的,也沒有什麽難辦的事兒,隻是不忍仙子受此苦楚,左右如今修行遇著了瓶頸,舉手之勞罷了。”


    白染一向認為自己是個極明事理的神仙,也生在一個極明事理的家中,白禾打小便教導他姐弟二人知恩要圖報,不僅要報,更要湧泉相報,另他二人一個是族中的公主一個是族中的少主,地位非凡更要以身作則,做神仙的斷然不能落了修行,但也不能壞了品性氣度。


    故此白染端正了神色,極鄭重的道:“對仙友而言或許是舉手之勞,對白染來說卻是性命攸關的大事,仙友若不要白染報答,白染斷然不敢受此大恩的。”


    無塵沉吟了片刻道:“若說難辦的事兒,眼下的確是沒有的,不然便留著吧,哪日我真有了什麽需要仙子幫忙的,再來同你說。”


    “好,不管是什麽事兒,隻要我能辦到的,定會力去辦,若是我辦不到的,也會竭盡力。”


    於神仙而言,閉關千年也是常有的事兒,一夜時光眨眼便過去了。翌日清晨,白染與無塵分手迴了碧雲閣。


    方一進屋,離風便把一紙請柬扔在了她手邊,白染此時心情不錯,也不理會他,笑眯眯的拆了把神念探進去讀。


    “妙華天妃請我去品茶?”舒展的眉眼複又慢慢皺緊了,“如今可是連佛族也招惹上了嗎?”


    “旁的先不說,赴宴品茶都是小事,但若是她為自己兒子亓幽向你求親,你可是萬萬不能答應的。”離風高翹著二郎腿,做出一副諱莫如深的模樣。


    “為何?”


    “師父說的,我們這一脈,萬不可與佛族扯上什麽情緣。”


    “佛族向來持身中正,享譽三界,師父為何這樣說,怎麽我從前不知?”


    “師父從前不曾提起過,是這次我來天界找你的時候吩咐的,過去我二人與佛族無甚瓜葛,但他老人家曉得你如今的境況不同了。”離風其實自己也不大明白,歪著腦袋想了片刻,“仿佛是與師娘有關?”


    摸出一小壺家中帶出來的果酒,白染鬆下勁兒倒上一杯剛飲了一口便數噴了出來:“師娘?我們什麽時候有師娘了?想不到師父他老人家獨身十數萬載,真是不鳴則已一鳴驚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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