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集安縣時已經是傍晚。


    遠遠的,趙正修就望見那塊殘破的縣碑,縣碑已經消失了八成,隻留下半個“縣”字和底下一些模糊不清的蠅頭小字,趙正修蹲下去仔細的瞧了好一會兒,才終於從小字裏麵裏麵找出“集安縣”三個字,往裏麵一走,趙正修才真正見識了這個邊遠縣鎮的蕭條。


    路邊的房子都是低矮破舊的土房,一路上都沒有酒樓、商鋪,沿途灰塵蔽天,路邊的牙行裏坐著大批大批無所事事的百姓,他們穿著破爛的麻衣,麵黃肌瘦,精神麻木,見有人走過便望一眼,眼珠子間或一輪的轉著,兩隻眼睛空洞得沒有焦點。


    一路走來趙正修心情不禁沉重,再往裏走,總算出現了好一點青瓦房,這一片大概就是比較有錢的人住的地方。


    趙正修剛要往裏走,前麵忽然發出一陣喧鬧,轉過一個巷口,他看見一堆稚童圍在牆角叫嚷著什麽。


    趙正修把女兒交到趙福手裏,道:“你先抱著,我過去看看。”


    說罷便趕著往那邊走。


    也是奇怪,越是靠近越是聞見一股惡臭,像是有什麽東西腐爛了一般,那群稚童居然一點也不在意,在那裏瘋狂的起哄。


    當趙正修走到最外圍時,斜地裏走出來三個人,為首的是一個二十來歲的華衣公子,一把折扇斜斜的插在脖子後,是個浪蕩子無疑了,跟在他後邊的是他的兩個手下。


    “閃開!快閃開!”兩個手下把擋路的稚童重重推開,在人群中生生擠出一條路來,他們躬著身子對著那浪蕩子諂媚道:“爺,您快看,新鮮玩意兒!”


    浪蕩子一邊掩著鼻子一邊怪叫道:“來來來,讓爺看看到底是什麽鬼東西。”


    趁著這個間隙,趙正修終於看到了裏麵的東西——那是一塊蓋在地上的黑布,黑布中間凸起,凸起的部分蒼蠅亂飛,趙正修心中一驚,黑布下凸出來的形狀分明就是一個人形!


    那浪蕩子喊道:“林貴,給爺把這塊布掀開!”


    他左邊那個手下頓時露出為難的神情,似乎不願意去觸碰這個發臭的東西。


    那浪蕩子一腳踢過去,“怎麽?這點事都不幹,老子的飯平日裏都是白給你吃的?”


    那個叫林貴的手下狠吃了一腳,這才不情不願的摸過去,他捏著鼻子扯了扯那塊黑布,扯不動,再用力,還是扯不動,有先前一腳的怨氣在,他一發狠,把那個東西直接翻了過來。


    “鬼啊!”


    一群人頓時驚唿,隻見那黑布下麵是一張鬼一樣的臉,她整張臉都是黑的,爛的,嘴巴也裂了,密密麻麻的傷痕蚯蚓一般爬在她的臉上,傷痕裏的爛肉外翻出來,是乳白色的息肉和濃黃的膿水,息肉裏甚至還能看見蠕動的蛆蟲。


    眾人捂著嘴紛紛有想吐的衝動,也許是林貴的粗魯動作驚動了黑布下那人,她的眼睛忽然睜開一絲,嘴巴也似乎動了一下。


    那浪蕩子被嚇了一跳,連忙大喊道:“快!快!撿石頭砸死她!快砸死她!”


    一群人紛紛掉頭去撿石頭,眼看著就要把這個奄奄一息的人砸死。


    “住手!快住手!”


    趙正修氣得身子直發抖,想他飽讀聖人典籍數十年,什麽時候見到過這樣的事?拿石頭去砸死一個落難的人?這可是在當街行兇!


    所有人都望向他,那浪蕩子被他喊得一愣,反倒是他的手下林貴先反應過來。


    “喲!這裏還有位裝大俠打抱不平的!”那林貴陰陽怪氣的聲音惹得周圍又是一陣哄笑,他心中憋著好大一股惡氣,正愁沒地方撒,沒料想這還有一個人主動撞刀口的,他捏著骨節就走了過去,對趙正修冷冷笑道:“來來來,我跟你好好介紹介紹。”他用手往那浪蕩子身上一引,“您麵前這位呢,就是林敬善林大老爺家的公子,林安少爺,你自個掂量清楚咯,這個大俠到你底是裝得,還是裝不得。”


    話語間的威脅已經是昭然若揭,行兇者的氣焰世所罕見!


    說完那林貴便叉著腰望著趙正修哂笑,擺出一副要看好戲的樣子,那浪蕩子也不禁挺了挺胸脯,看得出來他爹的名頭讓他更硬氣幾分。


    趙正修抽出赴任文書指著林貴的鼻子罵道:“本官是你們集安縣新任的縣令,你說這個大俠本官是裝得,還是裝不得?”


    那浪蕩子和林貴兩人一驚,不曾想他們今天竟得罪了這麽一個大人物!


    所謂民不與官鬥,更何況這是他們未來頭上的現管,他們隻好懨懨的退到一邊,周圍的稚童也跟著讓開一條通道。


    趙正修不管不顧的快步走過去,那黑布下的人似乎感覺到了什麽,她極力把眼睛睜開,嘴巴翕動著,喉嚨裏發出嘶嘶的聲音。


    趙正修連忙蹲下,“你想要什麽?水還是吃食?”


    那人說不出話,她兩眼急望著趙正修,喉嚨裏的嘶氣聲越發急了。


    “水!快拿水過來!”趙正修衝著外麵大喊。


    那個浪蕩少爺林安使了一個眼色,他旁邊的另一個小廝立刻跑了出去。


    地上那人似乎更急切了,她的眼睛睜大到至極,喉嚨裏的嘶聲如割裂了般。


    趙正修怒道:“水呢?來了沒有!”


    林安癟著嘴的望向巷子口,心中埋怨小廝做事好不利索,害他在這裏遭這份閑氣。


    就在此時,地上那人忽然極盡力用手猛地一抬,眾人被嚇得往後一退,再定睛一看,地上那人胸口的黑布被掀了開來,她的懷裏居然露出一個小小的嬰兒!


    趙正修登時被震住了,他沒想到這人拚盡力告訴他的居然是這個!


    所有人都被震住了,一時間鴉雀無聲,連吐氣的聲音都沒有!


    黑布下的人似乎終於耗盡了身力氣,她的手軟綿綿的耷拉了下去,隻有眼睛還死命的望著趙正修。


    趙正修心中淒然,九年戰亂,多少家庭支離破碎,多少百姓流離失所,此時此刻,自己眼前這家人的境遇慘至如此。


    他輕聲對地上的人說道:“我明白了。”


    他小心翼翼地將嬰兒抱入懷中,那嬰兒也不鬧,兩隻眼睛瞪得圓圓的,似乎知道自己的母親就要離去,他眼睛裏噙滿淚水。


    想他趙正修的嶽父妻子在他危機關頭一腳把他踢開,此時一個無知的稚兒竟為自己母親將要離去流下眼淚,人情冷暖在趙正修胸中交織。


    趙正修對地上的人鄭重說道:“此兒有靈,從今以後他就是我的義子,我會把他當成自己的親生兒子一般對待。”


    地上的母親終於安心了,她深望著那嬰兒,似有留戀,她的眼睛慢慢閉上,嬰兒的眼中的淚流了下來。


    趙正修抱著嬰兒對她深深的鞠了一躬,再看向懷中嬰孩,隻見他的胸口別著一塊疊著的白娟,趙正修打開白娟,上麵寫著兩行雋秀的小字。


    第一行寫著:“我兒顧危,生於建安四十七年十二月初四。”


    第二行寫著:“願我兒一生安平無險,永不入風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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