寬闊浩蕩的漢水在秦嶺與巴山之間逶迤流淌,穿過兩山夾峙的鄖陽河穀,終於來到了寬闊的江漢平原。在這裏,豐滿的她帶著豐厚的嫁妝,不情不願地與橫在麵前的長江上了床,永遠結為秦晉之好。


    按照入門時間排序,漢水隻是長江八個大老婆的第七房,簡稱“小七”。但就水量的豐沛程度而言,另外七位皆無出其右。在朱平槿前世,水利磚家們第一時間便將南水北調的歪主意打到了可憐的漢水身上。


    豐沛的水量帶來了肥沃的土地。就在漢水與長江交匯形成的“y”字型河口處,分布著三個暫時被水麵隔開卻終將連為一體的城鎮。


    長江以東是湖廣三司的治所武昌府附郭江夏縣,長江以西漢水以南是漢陽府附郭漢陽縣,而長江以西漢水以北則是隸屬漢陽縣的一個鎮:漢口鎮。


    漢口鎮是個年輕的鎮子。


    成化年間漢水易道,漢水江口北移,繞過了礙手礙腳的龜山,河道搖擺不定的水道終於穩定下來。穩定的河道使築壩防洪成為可能,大壩後的大片河灘濕地便成了人類居住並攫取生活必需品的上佳寶地。


    借著兩江交匯輻射九省的物流商貿優勢,漢口迅速從一片荒灘濕地成長為一個碼頭,又從一個碼頭躍升為一個商貿重鎮。最後,他與行政級別極不相稱的規模體量以及其中蘊含的巨額財富,終於讓飽食終日卻無所事事的官僚老爺們動了動:


    在這裏設立了一個隸屬漢陽縣的巡檢司——漢口巡檢司。


    由此開端,武漢三鎮的雛形正式形成。


    可即便官老爺動了動,漢口依舊沒有城牆保護。漢口鎮在漫長歲月裏沉澱下來的文化也不會輕易改變。如迥異於武昌官場的商業文化和移民文化,如對官員們見不得又離不得、既鄙視又自卑的市民文化等等。


    時至盛夏,漢口鎮晴空萬裏,驕陽似火。


    江水被灼熱的陽光炙烤,升騰起了無數遊離的水分子。它們無處不在,放任江漢大地上的萬物在悶如蒸鍋的環境中煎熬。


    或許真的有天人感應,冷清許久的漢水碼頭在大熱天裏突然熱鬧起來。端午節這天上午,十餘條白礬高桅大貨船一齊靠上江岸。


    棧橋碼頭,上上下下的人影來迴穿梭,幾乎沒有一刻空閑。從船上卸下的麻黃色麻布包和灰白色棉布包,把狹窄的堤岸碼頭上堆得滿滿的。


    漢口是湖廣乃至長江中上遊最大的物資集散地和水陸轉運地,糧食、食鹽、棉花、布匹、茶葉、藥材、竹木、以及生鐵銅錫等大宗物資,大都會通過漢口碼頭轉運到各地。但自打崇禎年來,漢口鎮的生意便從萬曆年的高峰跌落下來,變得越來越難做,可謂王小二過年,一年不如一年。


    當然,常態之中總有例外。


    一旦朝廷進行重大軍事活動,漢口鎮大大小小的商家就會狠狠忙上一陣,賺上不少銀子。比如幾年前楊嗣昌到夷陵開設督師府調集各地物資入川餉軍,漢口鎮的繁忙程度就達到了一個空前的熱度。


    “難不成是左平賊進剿大軍采購的糧秣?”


    看到碼頭上這繁忙的一幕,局外人大都會這樣猜想。


    幾天前,督師丁啟睿、保定總督楊文嶽督率左良玉、方國安、楊德政和虎大威四大總兵分路進兵開封,號稱四十萬大軍。


    四路大軍中,實力最強的當然是平賊將軍左良玉。據說左軍前營後營中營嫡係雜牌加起來便有十幾萬。


    實力最弱的是塞外降人出身的老將虎大威,據說手下不過幾千人。


    最受人詛咒的是原豐潤副總兵,後來跟著楊嗣昌當狗腿子東奔西走的楊德政。據說三餉之一的練餉就是因楊德政強化地方武裝的奏疏而起。結果這練餉銀子朝廷收了,兵也沒見練成。原議隻征一年的練餉,一直征到了崇禎十三年才明旨廢除。可就算朝廷廢除了,這練餉在各個地方依然換個名頭繼續征收,直到現在!


    局外人有著各式各樣的猜測很正常,這是因為他們不了解內情,自然會生出各種奇怪的念頭。


    然而局內人卻不會這樣。


    各種孤立的信息點點滴滴綜合匯合在一起,就會較為清晰描繪出整個事件的輪廓。然而這個輪廓所預示的前景卻不是局外人所預期的光明未來。


    廢話了半天,你到底有什麽壞消息呀?


    不說?不說是吧……


    局外人拿著棒棒鋼釺扁擔麻繩兇神惡煞盯著局內人的大腿小腿中腿逼問道。


    這個……


    這個……


    局內人猶豫許久,最後還是把牙一咬道:


    打死我也不……


    好漢饒命!我招!我全招!


    ……


    原來,人稱“賀聾子”的江夏人賀逢聖在被迫入閣後不久便再三上表致仕。


    皇帝看出賀逢聖確無戀棧的心思,也確無拯救危局的能力,便順勢下坡,準他迴鄉。


    前些日子賀逢聖迴到了武昌,官員故舊學生一大堆為他接風。談起當今朝局艱難,賀逢聖淚流滿麵泣不成聲,一時驚駭眾人,成為湖廣時下最大的政治新聞。


    取賀逢聖而代之的人是禮部尚書兼東閣大學士吳甡(shen)(注一)。


    吳甡乃南直興化人,萬曆四十一年進士,當過知縣,做過禦史,曾為河南、陝西巡按,崇禎七年升任山西巡撫,崇禎十一年和崇禎十三年兩次進京,出任兵部左侍郎。他是老資格的東林黨人,宦海沉浮兩起兩落,被開除過官籍,被罷官過鄉裏。


    因為吳甡是從河南、陝西、山西等匪患嚴重的地方上成長起來的幹部,政績官聲良好,又是官場中著名的杏林聖手,“想必”一定廉潔。故其上任之初,皇帝對他寄托了很大的希望。


    上任伊始,吳甡便接了一個棘手的任務:督促丁啟睿、楊文嶽率軍援汴,解開封之圍。


    督促援軍,聽來便是一封內閣行文的簡單之事,但事實上遠非如此。


    軍隊要打仗,第一件事便是糧餉,而朝廷缺的正是糧餉。


    若是朝廷拿不出糧餉,那些丘八便找到了不打仗的理由,堂而皇之把皇帝的聖旨內閣的行文束之高閣。


    好在這次皇帝救援開封城,那是一心一意的,就算是當了龍袍賣了金鑾殿也要幹。所以吳甡領了這倒黴的差事,便隻好揣著聖旨四處求神拜佛,終於為丘八們籌集了五十萬兩銀子(注二)。


    銀子砸下去。五月一日,開封軍民望眼欲穿的丁、楊援軍終於出動了。


    局內人講到這兒,恐怕所有人都意識到了問題的所在:


    五十萬兩銀子,朝廷撥了下去,便從此石沉大海,銷聲匿跡!


    四路援汴大軍,有兩路都以湖廣為後方基地。左良玉的後方在襄陽府,方國安的後方在德安府(今安陸)。可無論是襄陽府還是德安府,都不可能獨立支撐起出征大軍的糧餉供應,最後定會依靠漢口的大商家從湖廣、江西的市麵上購買。


    按照過去的常例,購買糧草軍器的單子會提前發往漢口八大行會(注三),然後由行會的大佬召集各家商號商議,定下個分潤的章程,然後各家分頭準備。


    八大行會的大佬曾估計,這五十萬兩銀子就算被各級文武官員們貪去一半,再減去其他地方拿走的好處,落到漢口商家的訂單好歹不會少於十五萬!


    畢竟,糧食這飽肚子的東西,不是有了銀子便可以隨處買到的。放眼整個長江以北,除了漢口,再沒有第二個地方可以提供大量的糧食!


    然而漢口鎮的商家們卻失算了。


    這次援汴,十幾萬楚軍走得無聲無息,一點沒有血拚的意思。而且前去襄陽德安打聽的消息的夥計們大都迴來了,說是那邊同樣沒有收到訂單!


    難道訂單會下到樹皮青草都啃得精光的河南?


    絕不可能!


    漢口鎮的商家們第一時間猜到了唯一的可能:


    那就是左良玉和方國安根本沒有為援汴大戰長期儲備軍資的意思!


    軍無糧則自散。


    這個簡單的道理,做丘八生意的商家們懂,難道上陣搏命的丘八不懂?


    丘八們餓著肚皮裸奔上陣,這不是拚死往前攻,這是隨時要往迴跑!


    好呀!


    局內人講到這裏,周圍響起了一片歡唿。


    憑什麽讓我們優秀的湖廣子弟為偷摸扒搶搞詐騙的河南人賣命?!


    左良玉不愧是關寧軍培養出來的將領,那敵前轉進的功夫果真得了關寧軍的真傳!


    這般大軍千裏轉進,連一根稻草也不會給闖賊留下!


    若是左大帥迴防襄陽,我湖廣一省便可固若金湯!


    你們瞎高興個屁!


    局內人大喝一聲:你們都當丁啟睿和楊文嶽是死人?若他二人參上一本,皇上震怒,左大帥豈不危矣!


    想不到還有人為左良玉的前程操心呐!局外人中有異類陰陽怪氣地尖聲說話。


    你們知道左良玉把襄陽鄖陽兩府搶成了什麽樣?若沒有承天府這龍興之地擋在漢陽府之北,興許下一個被左蝗蟲搶的便是這腳下的漢口鎮!


    左良玉會搶漢口?


    恐怕不會吧。畢竟我等與左大帥交道多年,沒有功勞也有苦勞……說話者已然心虛。


    功勞苦勞?


    軍糧缺斤短兩,一斤糧中摻三兩沙,便是你們的功勞苦勞?


    硬紙糊的鐵盔,朽木造的刀槍,便是你們的功勞苦勞?


    這名局外人中的異類尖酸刻薄地諷刺道:再說了,闖賊豈是好對付的,左良玉想跑便能跑掉?若闖賊不想讓左良玉跑掉,闖賊有的是法子!


    你……你,你到底是何人!為何知道得如此詳細?莫不是闖賊的探子?若不亮明身份,哼哼……我等這就拿你見官!


    局內人和局外人一齊抄起棒棒鋼釺扁擔麻繩,對準了這異類的大腿小腿中腿。


    “來人啦,非禮呀!”這異類一掀錐帽,露出了滿頭的青絲。


    聽見喊聲,岸邊正在卸貨上貨的幾條大船上瞬間跳下來數十名壯漢。刀槍齊亮,朝這邊飛奔過來。


    “誰這麽大膽!敢非禮我家小姐!”


    “誤會!都是誤會!和氣生財!啊,和氣生財!兄台……啊,這位小姐,後會有期!散了,散了,都散了!”


    注一:史料記載吳甡入閣的時間是崇禎十五年六月。這裏劇情需要,提前了幾個月。


    注二:《崇禎實錄卷十五》記載:“發帑金五萬、戶部金十萬及銀牌、布幣犒左良玉軍。”


    古文就這德行。


    “金五萬”、“金十萬”,到底是金還是銀?


    “銀牌、布幣”又值多少?


    響木一怒之下,直接寫了個五十萬。


    注三:最早的民營商業性壟斷組織,不是托拉斯,也不是辛迪加,而是以行業、地域甚至籍貫為紐帶組成的行會。


    請注意,行會並非中國特色。中國有,外國也有。比如在文藝複興時期,威尼斯各行各業的行會就已經相當成熟。


    言壟斷必稱托拉斯的人可以閉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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