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顆烏黑的鐵彈丸帶著滿身的火焰和硝煙衝出了膛口,掠過了奔跑的人影,撞上了柔軟的土牆。它不屑一顧地往裏鑽,然而夯實的土壤頑強地緊緊包裹著它,讓它喪失了大部分的動能。當它疲憊地鑽出土牆,它隻能按照物理定律,無奈地選擇一根彎曲的弧線墜落下來。然而一個地上的土筐再次勇敢地挺立在它的麵前,把它彈落在塵土之中。


    土黃色的泥粉碎塊漫天飛舞,紛紛揚揚撒在院中匍匐的人們背上。已經三身炮響,程衛國雙臂發力,猛地從地上蹦起來,身軀一抖,甲片上的泥土簌簌往下掉落。那門佛朗機是遺棄在北邊防線上的,本該有九門子炮。然而使用幾十年後,隻剩了四門子炮,還有一門不敢用,因為上麵開了條肉眼可見的裂紋。


    “中招的倒黴蛋出氣一聲!”程衛國一邊大嚷,一邊快速從牆上的破洞往外瞧去。這一瞧,就讓他感覺不妙。土暴子紛紛湧過壕溝,土牆在他們的努力下正在瑟瑟發抖。


    “出擊!保住土牆!”程衛國大吼道。


    “中招的還能聽你瞎咧咧?”老兵們咧嘴罵著,把地上的衛所兵和輔兵都踢起來,讓他們該幹啥幹啥。


    士兵們一躍而起,昏頭漲腦地朝最近的牆體撲去。不管外麵是否有敵人,隻要感覺到人影晃動,長槍便毫不猶豫地捅出去。當然,外麵的土暴子也把長槍捅進來。雙方隔著牆體對刺,轉眼間就有數十條人命丟在了牆裏牆外。


    “火銃裝鐵砂!轟死他們龜兒子!”


    程衛國看得真切,土暴子身上有棉甲的並不多,有皮甲和鐵甲的更是寥寥無幾。甲衣比刀槍昂貴若幹倍,官軍也不能做到人人有甲,何況是饑一頓飽一頓的土暴子?綠豆般大的鐵砂殺傷力很弱,主要作用便是對無甲兵的心理威懾和對射孔外無差別的麵殺傷。


    沒有時間指揮齊射了。


    砰!砰!


    在火銃此起彼伏的轟鳴聲中,院牆外的土暴子沒有倒下幾個,可不幸中招轉身就跑的人倒是不少。但隻要他們還站在竹梯上,要逃命就隻有兩條路。


    一條是自己下壕溝,一條將身後的人推下壕溝。


    火銃打放的效果不錯,但老兵們沒有絲毫欣喜。他們大聲叫喊繼續裝填,他們並不指望火銃能殺傷多少敵人,他們是想拖延時間,以便堅持到主將的下一次反擊。


    ……


    他們的主將在哪兒?


    在土暴子優勢兵力的打擊下,張奏凱已經退到了場鎮的西側邊緣。此地已經退無可退,再後撤一步,他們就隻能下漁溪河洗澡了。三百騎兵打得隻剩下了一百,而剩下的步兵不足五百。全靠著漁溪寺和穀倉兩處堡壘的掩護,他們才能重新集結,喘息片刻。隻是土暴子的騎兵也在重整,或許不久就會重新撲上來。


    張奏凱的身上和馬上全是血,一幅狼狽不堪的模樣。他的戰馬受了撞傷,左前腿有些不利索了。而他自己的右上臂被一根大木棒掃中,現在根本無法揮臂用刀。


    遙望著似乎平靜如初的場鎮,


    張奏凱疑惑道“媽的!這馬乾倒是打上了癮!這時辰了,還不放火!”


    “將爺!”李祥春猜測道“或許馬大人是想多吸引些土暴子,好為我們減輕壓力!”


    張奏凱恨恨罵道“減輕個逑!他是用老子的兵來換他的前程!不行,不能讓他這樣拖下去!你去,率人把外麵的房子點燃!然後……老子在這裏背水一戰,打死了也當逑個忠臣!”


    李祥春遲疑了。


    場鎮裏早有準備,除了核心陣地以外的房子都是可以放棄的,因此裏麵早早堆放了幹草柴禾甚至是火藥和菜油。緊貼核心陣地的房子,也幹淨利落地拆除了一圈,公開宣布的理由是把木材用作這些日子煮飯的柴禾。


    隻是這時的風向有些不對,吹的是南風。如果從裏麵點火,火勢慢慢變大,即便是逆風對核心陣地的威脅也不大;但如果從外麵放起火來,南風一吹,風助火勢,必然迅速擴散。一旦將核心陣地的房子引燃,那後果不堪設想。


    “將爺,現在風向不對……”李祥春小聲提醒道。


    “風向對得很!老子看,這是老天爺要讓土暴子死在裏頭!”


    張奏凱仰天大笑起來。隻是笑聲之中,他的臉色中帶上了些許猙獰。


    李祥春看著主將臉上變換的顏色,不敢再多言半句。


    “是,末將這就動手!”


    “記住,除了馬乾一人,其餘的人都可以放棄!至於楊名時,隻是個芝麻綠豆小官,能救則救,不能救,……”


    ……


    與張奏凱的想象不一樣,核心陣地裏並不平靜。


    當土暴子發現他們急切盼望得到的糧食和銀子都藏在河岸邊的幾座大院後,立即發起了新的攻勢。隻是這裏遇到了官軍更為頑強的抵抗。


    土暴子曾經用梁柱撞倒了一麵院牆。然而他們剛剛進院,就挨了虎蹲炮迎頭一擊。率隊的賊酋當即斃命,眾嘍囉為了搶迴他的屍身,又被官軍截殺,死了好幾十人。


    殿後壓陣的震天王白蛟龍當即大怒,組織了三百親兵再行攻擊,地點還是那個好容易打開的缺口。可當土暴子湧入院子,卻看見令人吃驚的一幕。


    官軍並沒有與他們在缺口爭奪。


    火銃手飛快地逃離了糧袋壘砌的簡易胸牆,鑽進了屋內。鐵子不斷從屋內打出來,很快就有十餘名土暴子撲倒在地。可土暴子們不能分散開去剿滅那些官軍的火銃手,因為他們的最大威脅在正麵——官軍在院子裏擺出了一個小小的四排橫陣,前三排是密集的長槍,後排又是一排火銃。前排長槍手蹲下,後排黑洞洞的銃口直指他們。


    即便衝進去的土暴子多是經年老匪,但依然遲疑了,沒有人願意為別人的生存擋鐵子。


    就在土暴子猶豫不前時,一排銃口噴出火焰和濃煙。


    砰!


    銃響之後,三排長槍兵借著濃煙的掩護衝殺過來,對著混亂中的土暴子一陣亂戳。


    轉瞬間,土暴子這次進攻便瓦解了。


    白蛟龍姣


    好的麵容已經消失了,精致的五官間擠出了兇殘的底色。


    白蛟龍狂暴地用細長的柳葉刀指揮手下


    “把竹筒扛上來!”


    “都扛上來,省下了也不會下崽子!”


    白蛟龍口中的竹筒,是土暴子們新近學會的一種大威力兵器。


    一根兩至三丈長,兩握粗的楠竹從中間被破開,掏掉中間的竹節,重新合攏用布帛纏緊。豎起後,約百斤的火藥填充進去,壓緊夯實,接出引線,一根明朝版的爆破筒便成功了(注一)。這種兵器據說是傳至於北邊秦地,對付士紳的寨牆、土圍子特別有效。


    一根搭在高牆上的楠竹筒毫無征兆地爆炸了。巨大的氣浪不僅將牆體衝開了一個大豁口,而且將正在掀竹子的幾名官兵當場炸飛。土暴子一聲歡唿,從各自的隱蔽處衝出來,經過豁口,衝進了院子。被震蒙的官兵沒有來得及組織起有效的抵抗,就被蜂擁而入的土暴子砍死戳穿。


    這座院子很快失守了。


    看見幾千土暴子擁著數十根炸竹往前衝,望樓上的馬乾終於下了決心“傳令,放火!”


    ……


    馬乾放火,李祥春也在放火。馬乾在裏麵放火,李祥春在外麵。馬乾可以坐看火勢,李祥春卻要冒著火勢拚死往裏衝,救出坐鎮漁溪場的署四川兵備副使馬乾。


    李祥春陷入了一個陷阱,一個他自己親手製造的死亡陷阱。


    利用漁溪場密集的房屋院落,以火攻之計打破土暴子的圍攻,保住核心陣地,是張奏凱製定的防禦計劃中的最後一策。為此李祥春在指揮構築工事時,已經秘密做了相應安排。


    從裏往外燒,土暴子可以從容離開跑掉。而從外往裏燒,可以將湧入場鎮中的大部分土暴子圈入火場消滅。可如此一來,風向便是最大的風險。一旦風向吹響南方,就會使火頭無法控製地撲向核心陣地,把裏麵的一切燒光,包括承諾為張營官兵請賞請恤分地的四川兵備副使馬乾馬大人。


    所以張奏凱一麵令李祥春在外圍放火,一麵令他立即衝進核心陣地,護送馬乾逃出來。張奏凱特別吩咐他如果火勢太大,無法衝出,就用藏在岸上那隻小渡船將馬乾和楊明時兩人送到河中暫避。


    可李祥春萬萬沒想到,他放火,馬乾也放火。裏外兩麵火起,再加上南風,火勢迅速蔓延。沒等李祥春衝近核心陣地,麵前的一座房子卻突然爆炸了。緊接著,周圍更多的房子爆炸燃燒起來,形成了一道火牆,把他和另外一名家丁圈在了中間。


    炙熱的熱浪瞬間將戰馬身上的汗水烤幹,火亮的烈焰逼得人雙目刺痛。


    完了!


    李祥春悲哀地想。


    沒想到竟是這樣一番結局。


    注一張獻忠攻破成都,使用了迄今為止世界上最大的爆破筒。史載,那是砍下成都城南武侯祠外的巨柏掏空後填充火藥再纏上布帛製成的。攻城時,豎起巨木搭放城頭,成都的高大城牆當即被炸垮,就此失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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